白秋怜虽然受东方炎细心条理精心照顾,但身体屡屡受创,恢复得慢很多。除去夜晚与帝王同眠,心中忐忑焦虑外,几日下来倒也无所事事起来。
待到下午日头偏开,时常在园中走动,他希望可以尽早恢复,离开皇宫。
坐在湖边凉亭,轻轻叹息。
清风袭过,带着水气,凉爽宜人,白秋怜望着满湖碧波粼粼,曾经,也是在湖边,杨柳树下,年轻的帝王说:要死的不应是你。
白秋怜不知道,活下来的自己,到底是对是错。这样伤害着周围的人,却又放不下心中的仇恨,下意识按上胸口,衣料下面是小小硬硬的突起,冰凉的玉坠。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白秋怜转头看去,身着华服的女子款款走近,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宫女,旁边是那曾在船上相识的戚世博。
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行礼。
“下官给娘娘请安,给戚大人请安。”
戚妃一愣,今日本是兄长前来探望,到园中散心,怎料碰到白秋怜。当下冷住脸,眼中轻蔑毫不掩饰,装作没听到。
戚世博看了看他,沉声道:“大人多礼了。”虽是对他有成见的,但不得不顾及场面。
“听说大人最近身体不适,不知可好些了?”
白秋怜轻声道:“多谢大人惦念,一点小病,不足挂齿。”
戚妃忍不住瞟过来,细细打量他,白净秀美,飘逸出尘,单单随意一站,已是风姿无限,这样的人,怎么能不叫人心折,可是………
嘴边浮起讥笑:“陛下对大人真是关怀备至,竟要安置在寝宫中亲自照料,羡煞众人。”
白秋怜低垂眼睑,掩住神色:“陛下爱护臣子,臣感激涕零,娘娘身怀龙胎,才是陛下心中最为挂念之人,又何须艳羡他人呢。”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
戚妃柳眉一竖,刚要出言嘲讽,却被兄长用眼神制止。
“白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戚世博一摆手。
微微额首,两人走开几步。
“……大人,说得重了,望大人莫怪。”戚世博自从那次船上之事后,对白秋怜改观很多,也不再针锋相对。
白秋怜含笑点头。
“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常住陛下寝宫实在不和礼数伦常,惹人闲言碎语也不好听。不知大人做何想法?”
“……多谢戚大人关心,我又怎会不知其中厉害,只是病未痊愈,陛下不肯放我出宫。”白秋怜苦笑。
戚世博点点头:“我相信大人,只是提醒一下,请海涵,想必大人也不愿重复从前吧。”
白秋怜沉默,戚世博转身走回戚妃身边,戚妃望过来一眼,一行人徐徐走远。
好端端的下午却碰上这样一出,白秋怜心里烦闷,立在湖边,信手捡起几粒石子,斜斜向湖中打去。
噗噗噗几声,石子轻轻跳起,在湖面上点下层层涟漪,打碎波光,飞得远了,才跌入水中。一个接着一个,平静被打破,小鱼们扭着身子逃开。
“看来大人伤好了很多啊。”冷冷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白秋怜一怔,回看。
一身蓝衣的少年走到身旁,也俯下身捡起石子,斜打出去,石子尖锐地划破虚空,呲呲呲穿过水流,很远才消失。
“……李仇?你怎么能进到后宫之中?”白秋怜讶然。
李仇收了手,转过视线:“今日我来向陛下复命,出来后就不知不觉走到这里,皇宫太大,容易迷路呢。”嘴角噙着轻笑,哪里是迷路,分明是故意走进来的。
“复命?”
“………陛下让我带人把那石牢铲平,反正废弃已久,早就该如此。”李仇面无表情。
白秋怜默然,东西可以铲平消除,但记忆和伤害是永远无法抹去消除的——
“你那什么表情?可怜我么,你以为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李仇瞪视,拳头握紧。
白秋怜涩涩一笑,转开话题。
“………王爷走时,可有话带给我?”
“有,他叫你好好养伤,乖乖等他回来。”李仇睨了他一眼,不屑。
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皱皱巴巴,递给白秋怜。
“前一日,王爷派人送来的信。”
白秋怜接过来问:“现在他们已行到何处?”
李仇冷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白秋怜,别以为我救过你就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迟早我还会要你的命!”眼中闪过阴戾。
白秋怜轻笑,冲动的孩子。探手从袖筒里摸出两粒丹药。
“拿好,发病的时候吃一粒,可以缓解痛苦。”
李仇睁大了眼,看看那棕色药丸,又看看白秋怜,神色古怪,说不出话。
白秋怜又把手向前伸了伸,药丸放在掌心。
“…….你……….”少年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
“放心,绝对有效的,东方炎的医术你总该相信吧,。”白秋怜一脸坦然。
“我……我为什么要收啊?我怎么知道这药是真是假,白秋怜你有没有搞清楚你我的立场?!”李仇简直要翻白眼,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听到方才要杀他的话,就是这种反应么?!
白秋怜也不理会,一把抓住他的手将药丸强塞给他。
“吃不吃随你。”淡淡说,退开一步。
“你该走了,后宫不是驻足之地。”环顾四周,提醒他。
李仇气得七窍生烟,这个人根本没听他说嘛,盯着手中的药丸,几欲扔出去,可看着对面那清澈透亮的眼眸,又忍住。
“要是发现你骗我,定饶不了你。”撂下狠话,李仇走开。
白秋怜笑笑,不以为意,看着李仇走远的背影,忍不住喊:“大人莫要再迷路啦。“
就见李仇背部一僵,旋即迅速离开,留得白秋怜一人笑出声——
傍晚回了寝宫,记起那封信,趁皇帝还未回来,忙拆开看。
赵启哲刚劲有力的笔迹展于面前,言谈话语间满是关怀与想念,实在想不到,那英气逼人的冀王也会有这么柔情的一面。
赵启彻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行进过程和所见所闻,看来南方水灾确实很严重,路上灾民不断,绝望和忧愁笼罩着城镇。
“秋怜,好生养伤,你不知道我听闻你受伤时有多么心痛,不过我信任东方那小子,他一定可以治好你。莫要在皇宫久呆,还是回到王府养伤最好。我已和管家吩咐清楚,必会细心照料你。李仇也留在府中,善先生也嘱咐他要好好保护你,你就不用担心了,等我回来。”赵启哲一想到白秋怜住在皇宫就不自在,他知道,皇兄对白秋怜是有些不同的,他不敢赌,只能期盼白秋怜离得赵启彻越远越好,莫要在分别这段时间生出变化。
白秋怜看着看着,不禁笑开,却又泛起苦涩,笑容带了一丝凄然。
自己是没资格受到这样的关怀的,赵启哲心心念念都是他,而他却一心只想利用,这样龌龊的心思,怎值得爱护——
白秋怜微微失神,全然没注意到,赵启彻已经缓缓接近。
本来是想来叫他一同用膳,进来后才发觉,白衣孑然坐于桌前,优美的侧脸似笑还怨,淡淡愁丝相绕,怔怔出神。
不快迅速蔓延,什么人可以让他如此牵挂?
白秋怜深深叹口气,将信折起——
“白大人在看什么?如此长吁短叹。”幽幽深沉的声音传来。
手中一抖,惊惶地站起。
“陛下………没什么,只是友人的关怀之词罢了。”拿着信,向身后藏。
赵启彻伸手,按住了信纸,直直望向白秋怜,冷峻的面容看不出情绪,却让白秋怜感到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缓缓却带着强势地把信从他手中抽出,眼睛始终不离白秋怜,白秋怜抿着唇,不发一言。
“……….哦?原来是启哲送来的……”赵启彻剑眉微挑,随意扫了一眼。
“看来他甚为挂念白大人啊,连朕这个兄长都忘了,怎么不见给朕写封家书呢。”慵懒的语气,冰寒的眼眸。
白秋怜深吸一口气:“陛下不是每两天便会收到从南行队伍来的奏报么,臣只是偶得冀王殿下忆起,陛下就不要笑话臣了。”
赵启彻轻笑出声,向前迈进一步,几乎要贴上他。白秋怜面色一沉,想往后退,却被桌椅挡住,无处可退。
“这封信写得真是情深意重,倒显得朕不通事理,拆散有情人了…….”犀瞳钉锁对方,不放过他任何神情变动。
感到温热的呼吸隐隐喷在面上,白秋怜压住慌乱,强笑道:“陛下严重了……….”
凝滞的空气在周围漂浮,两人都沉默下来,离得近了,连对方的气息都感受得到,良久,赵启彻微微挪开,无形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
“既然启哲这么看重大人,朕也不好贸然放大人走,如果大人在朕看不到的地方又受了伤,朕如何向皇弟交代呢。所以,大人就安心在此,直到启哲回来吧。”戏谑的话语,透着丝丝寒意,宣告白秋怜的禁足。
白秋怜不可置信地望向赵启彻,对方亦回视,棱角分明的俊颜因眼眸微眯而略带邪气,无法忽视的强硬压迫着白秋怜。
“陛下……臣的伤势已好多,还是请陛下放微臣回家吧,微臣不会再受伤的。”
“回家?白大人,敢问京城哪座宅邸是你的家?是宰府还是王府?”
白秋怜脸色一白,身体微颤,咬紧下唇,忽地扬起头:“无论哪里,皇宫更不是臣的家!”
一双碧瞳,毫不胆怯,闪着倔强和傲气。
“…………只要朕不放你走,你就出不去,是不是家都无所谓。”冷冽的语气。
白秋怜心底陡然升起怒火,最恨皇权压人,他凭什么要把自己困在皇宫中,从前忍受李疆是有所图谋,如今他百般想跟皇帝拉开距离,却总不如愿。
越想越气,咬牙道:“陛下难道要困囚朝廷命官?!臣不知犯了何罪,竟要收到如此礼遇!!”
“朕好心留白大人养伤,难道白大人如此不领情?”逼视。
“臣说过,臣已经无碍。希望陛下让臣回王府!!”已经顾不得礼数,白皙的脸庞因生气而泛出红晕。
说着,侧开身就要往外走,却被猛力扯回,铁臂揽住他动弹不得。
“白大人好大的火气。”赵启彻居高临下睨视,“就这么着急脱离朕么?你不是早就向文心阁告了假,朕以为你已经做好长期养伤的准备了。”
“那臣也是要在王府养伤而非皇宫!!”
“那么现在就改为皇宫了!还是说,大人觉得冀王比朕更有权势更能为你作主报仇?!”
…………
白秋怜震惊地抬头。
“陛,陛下?………”声音轻抖,刚才他说了什么!
赵启彻冷冷看他:“怎么,以为朕什么也不知道。你之所以接近启哲,不就是为了除掉善安。”
他…….什么都知道,然后,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看着?白秋怜忽然感到一丝战栗,清楚地意识到,面前这个高大俊毅的男人,是一名皇帝,帝王所应有的冷酷与漠然,他都有。再不是从前那豪气万千,驰骋战场的明王。褪去战袍,换上深沉与谋略,甚至……对自己的亲弟弟也是如此。虽然这种转变将使他成为出色的帝王,但也会让他失去许多——
“……….陛下的意思,是想接收臣下么?从弟弟那里夺过来,将臣收为男宠,然后作为臣的后盾,为臣报仇?”白秋怜眼角微挑,仿佛在说一件笑话。
“是又如何,不想报仇了么?”赵启彻面无表情。
低笑从白秋怜嘴中溢出,肩膀颤动着,然后变成肆无忌惮的大笑,赵启彻眼神闪动,不语。
“想不到…….臣如此破败之人竟可以得两代帝王青睐,真是三生有幸,不知陛下是看上臣哪点呢?”白秋怜倾身靠前,呵气如兰。
赵启彻低头注视,深邃的黑瞳闪过复杂,凌厉的视线在白秋怜脸上游走。
轻轻推开他,淡淡道:“你只要安心住在这里就行,朕自会对你好亦会为你报仇。”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看着赵启彻的背影,白秋怜忽地冷笑一声:“陛下问臣为何派冀王南行,其实还有一点吧。南方诸侯自陛下登基以来始终无法完全安抚,此次冀王一路南行,有心者必不会放过,陛下是想静观其变不是么?而我……….是牵制冀王殿下的棋子。”
短暂的沉寂,赵启彻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看不到神情,只听到淡淡的话语飘来。
“……….白秋怜,朕喜欢听你说实话,只是……实话说得多了对双方都不好,不是么……”硕长的身影慢慢踱出寝宫。
白秋怜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微微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象牙玉般的肌肤上投下浅浅青影,手指扣住桌沿,用力到发白。
如果他是明君,他会给百姓带来安康,会治理出太平盛世,那么,这些禁锢与利用,白秋怜可以理解,可以不在乎,只是,心还是变得很冷,很苦,很………….痛……….
明明是夏日,却感到冰寒刺骨,冷冽飘荡在整个寝宫之中,华丽宽阔的寝宫,永远那么冰凉冷漠,静静看着一切,然后这种冰凉冷漠慢慢散发出去,笼罩整个皇宫——
每个人,都在说,身不由己,其实,只是因为,无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