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幻境(康生的上半生)
书名: 兽人之羽策 作者: 九章 分类: 耽美

        安逸被贯在地上的时候,浑身哪都疼。他觉得自己就像回到了藏苏里那会儿,疼得就只能蜷缩在地面打哆嗦,可他却是在同空中,被几只鸟儿翻来覆去的折腾,就算失控向下坠去,都会被锐利的爪子咬住羽翼,轻而易举地抡上同空。

        他就像学校里那几个被针对的学生,狼狈、畏畏缩缩,却暗自咬着牙,快被绝望吞噬的眸子燃着光亮。

        安逸隐隐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一只羽翼瘦小,羽毛干涩的菜鸟。他脑海中总是闪过几个片段,在那里他是一个纯粹的人类,总是坐在一个有很多人的大房子里,睡在铁架床上。

        可现在他常常被赶出自己的巢穴,更多时候只能瑟缩在冰冷的岩洞里,用渴盼的眼睛仰视对面同耸的巨树。

        所以尽管他知道自己只要一靠近她,就会被暴怒的同族变着花样恶劣地戏耍,仍是犯贱地凑了上去。

        “康生,你怎么就学不乖呢?”那位羽翼强健的朔鹰在空中扭过了身子,化作人形将安逸锤到了地上,“那是朔林最美的树,而你只配回到你的岩洞里去。”

        安逸耳里都是族人对自己丑陋兽型的嘲笑,沉默着又变回人形,瘦削的下巴密密的全是冷汗和混杂着血与尘土的污渍,双眼也失神地向上翻着。他的眼黑淬着毒一般,但这几个族人早摸清了他几斤几两,对此也浑不在意,冲被压在地上的安逸放肆地讥笑。

        末镰骑在他的身上,温热的大手虚虚抓握着安逸的脖子,到底没下重手。这家伙确实是个耻辱,可怎么说他也确实是朔鹰族。不应当自己亲自动手,末镰笑得残忍,被烧毁的半边脸扭曲着。

        康生的父格是朔鹰族的叛徒,他带着自己的领地投奔了鹏族,反过来把朔鹰族赶进了朔林。末镰脸上的伤就是羽族内战爆发后遗留的悲痛。

        身上的重量离开了,安逸还没缓过劲来,就被末镰抓上了同空。

        那巨树就在身下,泛着莹绿色泽的叶尖在风中颤抖着。安逸感觉到自己在坠落,他奋力一挣,在空中又化作朔鹰,扑打着短小的羽翼将身体撑了起来。

        近了,更近了。

        安逸听到末镰在身后的怒吼:“康生,你敢?!”

        他不屑地扯起一边嘴角,一头扎进了茂密的树冠。终于清净了,安逸想着,眼前便又是一片漆黑。

        康生闯入巨树内部在羽族产生了不大不小的震撼,没有人能接近那棵树,除了康生,一时间流言四起。羽族族长开始慌了,他命令朔鹰族将人擒下来,却未曾想更大的灾难已然来临。

        天火熊熊,最年长的兽人也没见过老天如此的阵仗。一时间逃窜的逃窜,等死的等死,整个世界遍布了伤痕与哀嚎,平地塌陷,山峰拔地而起,血与泪淌在嶙峋的山地上。

        朔鹰族是最早遭殃的,一块陨石摸夜而至,整个朔林被夷为平地,朔林所在的一块地方更是深深陷入地表,成了后来的密棘谷底。

        而那棵灾难之中仍屹立不倒的巨树,就慢慢被神化了。幸存的兽人又回到这片凄惨的土地,他们绕着神树搭建房屋,各族人聚拢在一起,每年都会在神树下方行祭祀之礼。

        那会儿的祭祀礼节简单粗暴。虎族做大,为首的赤虎德敖献上他所猎得的珍奇凶兽,石刃扎进大动脉,滚烫的血液流经祭台刻下的纹路,流入土地犁出的图腾之中,其中蕴含的灵能便滋养了大地,所经之处繁花盛开。

        大浩劫之后,兽人渐渐发现灵能的存在。掌握了探寻灵能之能的兽人开始探索,最终发现了灵脉所在——深扎地下,却又横亘方圆千里的神树树根。最初的根须缠绕上周边的树根,以此为媒介,根牵着根,承载着年代的印记相互依靠,将灵能编织成一张大网笼罩了大地。康生所沉眠的那神树,便是最初的灵脉中心。

        安逸自康生的身体陷入沉睡之后,就漂浮在了空中。他亲眼目睹夹杂毁灭性的火种穿身而过,大地如被重塑,也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场幻境之中。

        是的,幻境。

        他亲自走过了最初的羽策康生的前半生,看样子也会在康生醒来之后再继续走他的后半生。尽管之前的康生还是朔鹰,但朔鹰被灭族了,“羽策”这个名号,看样子就是后来康生才被冠上的。

        安逸天天在神树上空飘荡着,自然也将兽人之后的变化收入眼底。他也是第一次从外人的角度观察着康生的兽型。也是,自己的兽型

        在树叶包成的树茧之中,安逸看着康生的羽翼日渐庞大,从最初的瘦小委顿变得宽大威猛;那干涩丑陋的羽毛也变得黑亮健康,翎羽边缘也总算获得了它应有的锋锐,猩红的缘线更是凸显了其不逊于狼牙虎爪的攻击力。康生的鸟喙原先不弱小,可现在却在宽大羽翼的衬托之下,显然降低了它对敌人的威慑力。

        难怪会被称作羽策。

        安逸继续往树下看,那里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男人就经常出现在安逸的视野里。他不羁的黑发,狂傲霸气的红瞳,以及钢铸一般的壮硕身躯,都在安逸的脑海里占据了一小块地方。他看着德敖团结了本颇为散漫的虎族,在部落区与另几大势力对峙,更是南下开拓虎族独有的领地。

        男人野心勃勃,但总会在月圆当天站在神树的树下,一站就是好半天。他的眼神总是不屑地对上岐尤和儒良,可当他仰视着神树的时候,眼底又是拳拳爱慕与敬仰,关不住似的,铁骨都化作柔情的春水。

        安逸觉得有意思极了。

        他想继续看,可他偏偏就睁开了眼睛。

        男人不见了,零散无序的居住区不见了,眼前只有长霖那张面无表情的大脸。

        “吾王,您看到什么了?”

        安逸不爽极了:“王你大爷的,之前怎么叫现在就怎么叫。”

        长霖又摆出那张夸张的笑脸,没头没脑的。

        “这不行,”可这回儿他的语气还是正经地不行,“您是瓦伊之子,我们应当奉您为王的,这是各族共有的坚持。”

        安逸实在没忍住,他郑重地看向长霖没什么情感的眸子,生怕他听不懂似的说得很慢:“我听戍辕说过你那所谓的传说,那真的就是纯粹的迷信。你不是问我之前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得就是第一任羽策的一生,他就是一个撞大运的普通兽人而已,什么可笑的神之子!”

        但他没想到就这样长霖还是不改他的态度。

        “您或许没看到羽策都做过什么,因而您不能够轻易撇开历任羽策的赫赫功劳。”

        “以及我们试图神化他的意义所在。”

        长霖说着很认真的话,眉眼却弯起来了,像只狡黠地狐狸。

        “虎族,蛇族,羽族,还有依附于三大族部落的各小部落,羽策都是兽人们一生敬仰的存在。远古时期的大浩劫让原先只能依靠身体体能与粗糙武器的先祖掌握了灵能的用法,兽人因此才得以拥有今天安稳的栖息地与强大的结界,那些本被兽人视作大敌的凶猛异兽,甚至有不少变成了兽人的战利品或是坐骑。”

        “尽管如此,每次的羽策降临伴随着的灵脉的暴动,都会让兽人陷入

        更甚于大浩劫的恐慌中,”长霖冷冰冰的眼睛里没有感情,但是语气中却不经意包含了一丝丝无奈,“灵能不稳定,就是在神树的护佑之下都存在兽印消失的现象。神树树根的萎缩迹象更是让先祖始料不及,灵脉这张巨大的力量之网一旦坍塌,这个仰仗于灵脉的世界会发生?第一次灵脉大暴动的时候,刚降世的羽策站出来了。没人知道康生带着德敖、岐尤以及儒良都做了什么,但是羽策一众回到当时还拥有最初的神树的藏苏里时,暴动真的停止了。”

        “只是在第二任羽策降临后,先祖本欣喜若狂,无奈第二任根本是个暴戾恣睢的疯子。与此同时,更有智者发现了羽策与灵脉暴动之间的联系,谣言四起,众人皆谓羽策才是众生灾难的罪魁祸首,更是奋起反抗了第二任,将其祭天。结果灵脉暴动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反扑,尽管反扑持续一阵之后便真的停息了,兽人也承担了极大的代价。”

        说到这里,长霖举起右手虚虚拢在他有着冰冷金属一般质感的右眼之上,单侧笑出的梨涡有些僵硬,嘴却一刻不停地张合着。

        “吸取前人的教训,先祖决定神化羽策,将羽策塑造成为了解救瓦伊的子民而降世的神之子,将信仰深深扎入后代子孙的心里,古往今来只有神树认可的司格才会得知当年的真相,以此来避免那个悲剧。事情也一直按照先祖们所想的进行,尽管在第二任羽策之后,所有的‘神之子’都毫无例外地来源于异世,降临之时对这里一无所知,也因此更好操控。”

        长霖不知是不是故意,竟然对着安逸直接说出了“操控”一词,像是根本不担心安逸能脱离这种操控一样。安逸听到这里自然皱了眉头,而长霖明明将安逸的不忿看在了眼底,仍是自顾自地继续阐述接下来历代羽策的功绩,无非就是神之子最终控制住了灵脉的暴动,拯救了世界的俗套。

        但是白袍青年对羽策究竟是如何平复暴动的灵脉一事闭口不谈。

        或者果真如他所言,只有羽策才会知道,所以也就只有羽策才能做到吗?

        话里话外,长霖都存着要赋予安逸所谓羽策的使命的意思,安逸是看不到石碑上的字,长霖就自己说与他听。安逸看似尊重他,垂着头耐心听着,实际上心早不知道飞哪去了。

        他始终认为自己不能尽信这个所谓司格的话。

        在一个没有文字记录历史的时代,仅仅依靠冥想,由神树告知的历史,听起来就不靠谱。文字尚且有很重的编造痕迹,那神树就算真的有灵识,上古流传下来的历史就能这么清楚明白的让长霖这么一个小祭祀得到?安逸更愿意相信自己先前所看到的东西。

        直觉作祟,安逸觉得那样的幻境会继续。

        他又想到自己还没看完的康生的一生,那个可怜的、被自己亲生父亲大坑了一把的人,生来便是羽翼不同于寻常朔鹰的残次品,更因为那种父亲的缘故,可以说是备受欺凌。被康生前半生的凄惨深深影响,因而安逸附身在康生身上的时候,鲜少关注自己的外表,可一当他脱离沉眠的康生,面对康生的兽型的时候,泛黄的记忆里的一幕终于被他找了出了。

        而一想到这里,安逸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为什么明明是一个人,来了这边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兽人。

        为什么在孤儿院的时候,别的小孩子都说他疯了,可是他看到的东西却那么鲜明真实。

        因为那确实不是幻觉。他早就和康生碰过面了。

        在原来的那个世界。

        安逸开始觉得很不舒服,他有些沉闷地看着笑容不改的长霖,对于长霖的论道更加抗拒。“为什么就因为我是羽策,我就非得接受你们所强加的观点不可?”

        “我本来只是一个普通人,被强硬地拽进这个世界,被冠上这个称号,被拥有这样的身份,就得被迫接受你们强加过来的责任吗?我又何德何能担得起所谓‘救世主’的称号?我他妈连自己的人生都是别人强制帮我选好的!”

        安逸眯起眼睛,让那双最容易透露出他脆弱点的眼睛掩上强硬的外衣。他就是愤青又如何?姜烨曾经清楚地点出了他为人的本质,那他就是表现得再自我又如何?

        他绕过面前的长霖就要往外走,身后的巨树摇摆了几下枝干,好像真的有灵识一般,在轻轻摇着头叹出一口气。

        “安逸!”

        长霖没有跑上去拽住安逸,反而是选择喊了出来。“和戍辕结成伴生!下一次月圆,跟戍辕一同参加族长大选!”

        安逸果然站定。他有些不可思议,几乎是带着僵直地扭转了身子,鼓着一股火又疾步走到长霖面前。

        “你什么意思?你们口中的操控,就是要我一切都按照你们规定的来,连和谁结成伴侣,下一步要做什么你们都要计划好,是不是我午饭要吃什么也要照你们的要求?!”

        被安逸愤恨的眼光瞪视着的长霖,却仿佛根本感受不到安逸此时迎面压上的愤怒。他的表情上一丝情感波动也无:“你与戍辕结合不会吃亏,戍辕一定会是下一个赤虎,有他帮助你,你才能尽快强大起来,才不会辜负羽策之名。”

        “只有你自己有了强大的力量,才有本事决定自己下一步的路不是吗?”

        长霖银灰色的双瞳里,像一只刺猬一样愤怒地暴起全身的刺的安逸突然就冷静了下来,面上的寒霜犹在,但是他也根本无法反驳长霖。

        现实就是现实,它的道理往往是最简单的。

        “你可以回去了。”

        “戍辕现在应该已经到神庙门口了。”

        长霖的手轻轻一挥,安逸就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开始后退,就像是一只强硬的大手不容分说推拒着他,一直到石门在眼前合上,隔绝了一丝一毫漫天满地的绿意。

        安逸站在原地宛若一尊石像,先前昏迷过去汗湿的麻衣后襟都已经干透。

        而当脸上的阴霾终于被放下的时候,他才转过了身,不期正对上了戍辕包含着浓浓担忧的眼睛。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