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勒原的天总是晴朗的,纵使安逸的心情再复杂,天空该灿烂还是灿烂,只依稀几片薄云浮着。
就这样吧。安逸眨着眼睛,他总是喜欢逃避,可就算躲到最里面的那个房间也能给人揪出来,告诉他不该做什么该做什么。管他的呢,他就如他们所言让自己装模作样,努力地想让所有人喜欢自己,到头来还不是变成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假惺惺的人。
安逸一脚踩在神庙门口的青石砖上,倒是戍辕后退了一步,火辣的阳光包裹着男人赤裸在外的深色肌肤上,涔涔的汗水就十分明显地粘连在肌肉隆起的线条上。也不知戍辕去做了什么,这么满头大汗的样子。
戍辕低头嗅嗅自己,眼神有点尴尬地躲闪着,巴不得离安逸再远点才好。可是他到底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炎堂住了,不用再挤我那。”戍辕还是先开口了。
安逸点点头:“哦。”
他显然因为长霖之前的话在烦躁,忍不住又拿眼去瞧走在面前的戍辕,反反复复地打量着。
戍辕看上去糙,倒也心细着,见安逸从神庙出来神色就不太自然,也没上去就抓着一通问。他把手上一直拎着的小皮囊交给安逸,就只默默在前面带路。
“这是什么?”
安逸翻了两下,抓出一个通体青绿的果子,外表看上去凹凸不平的,指甲轻轻一磕就陷进了果肉里。怪清甜的,安逸舔了舔手上渗出的汁液。
男人放满了步子让低头观察的安逸能跟紧了。“这是绵果,也就这个季节才会有,挺补的,我就去山上摘了点。”
“山上,”安逸拿手擦了擦就凑到了嘴边,啊呜咬了一口,“唔嗯,好吃的,后山上的?早上没见你摘啊?”
戍辕却又往回走了,把安逸又要塞进嘴里的果子接了过来,又把他手上的袋子抢了去。“淌灵山上摘的,你急个什么,我还没洗呢,也不怕把脏东西吃进去。你就站这,等着,我很快。”
安逸看了看远处的淌灵山,同耸的山峰被稀薄的云层挡了些,可巍峨的气势就在那,和神庙身后的巨树相对,倒也的确相称。戍辕就这么一上午的功夫跑那么远?安逸回过头想问戍辕,可男人已经走远了。
戍辕已经钻进了边上的一个人家,招呼了一声后就有水声响起。那家人好奇,一个女人从门后把脑袋钻出来,看见安逸便是掩不住的欣喜,忙进去又端了一碗东西出来。
“啊呀,你是位客人吧?生面孔呢。”这个雌性又与华棠与禾灵一行人不同,面上虽然没有皱纹,声音却有了些岁月的味道,露出来的左腿却剩下了大腿,与健全的右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撑着拐杖,左手就端着一个木碗,笑得实在淳朴。安逸赶紧接过了女人手里的东西,又有些局促地站着——他不知道要不要去扶着她。
“喝点汤吧,我的伴生煮的,煮完就装竹筒里在井下镇着了,解暑呢,”女人呵呵笑着,“对了,我叫百叶,阿辕以前跟过我一阵子。”
“百叶负责教导炎堂里的兽人体术,她是白勒原出了名的师格之一。”戍辕正好拿着皮囊走了出来,“你锻炼时有地方不明白也可以找百叶。”
“你现在可比我强多了。”
百叶笑,她上下观察着安逸,又问:“你也会参加族长大选吗?”
安逸正想摇头,却被戍辕抢过了话头:“他会。”
戍辕很自信地正对百叶探究的眼神,好像笃定安逸就能在族长大选中出个风头似的。倒是百叶瞧出了安逸一脸的不情愿,她也没有多管闲事地瞎问,只是嘱咐了戍辕几句,告别时又抓住安逸的手十分热情:
“淌灵山一行不容易的,你才来白勒原,让戍辕好好讲与你听。多问问,阿辕虽然年轻,但经历也很丰富了,掌握的东西也不会比我们这些老人差到哪里去。”
“等你回来后,我会在炎堂等你,到时我们切磋一下吧?”
百叶抬起手梁了梁安逸的头发,她总是容易把这些孩子看做自己的子格,眼里的慈爱不是假的。
安逸有些顾忌,他惦记着百叶的腿,却被戍辕拍了拍背。
这下安逸也就放下顾虑了,面对百叶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说:“多谢前辈。”
他那动作还是跟华棠学的,学得挺快。
“百叶的腿是在上次大战时受的伤,但是她很强,虽然因为腿的原因无法再担起萨格的称号,在部落里也是众人敬仰的。和她的切磋对你绝对是有很大益处的。”戍辕在路上解释,依旧与安逸隔了一段距离。
他总觉得自己身上还有很重的味道,也就生怕安逸闻到。
不过他不希望发生的事其实已经发生了。安逸抽了抽鼻子,小跑上前和戍辕一道走,在男人又想抛开之前开口了:
“我是羽策,”安逸抬起头,正对上戍辕琥珀色的眸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鼻子灵得很。”
羽族中有嗅觉普通的,也有嗅觉十分灵敏者,羽策根据史载,属于后者。想到这,戍辕忍不住拿手把自己埋了起来。一个身材强悍的大同个,在大街上把脸埋进了手里,还是挺招路人眼光的,其中不乏戍辕的熟人,都是有些好笑地看戍辕这一副吃瘪的样子,隔老远也要喊上一声打趣。
戍辕瞪过去,对方才乐呵呵地跑走了,只是临走也不忘对从未见过的安逸招呼一句。
这样的戍辕挺少见的,但是有趣地很,安逸总算是有些开心起来,整个人也灵动了不少。“你身上那是什么味儿,冲得很啊。”
“知道冲还不理我远点!”戍辕怼他一句,可是那有些凶悍的脸都臊得红了,便一点杀伤力也没。
安逸淡淡地问:“你不是知道长霖要你做我伴生吗?还要我离远点。之前一定要睡一张床,你是不是也早就有谋算了?”
这番话倒是让戍辕脸上的红意很快就褪下去了,他不经意抿起唇看向安逸白净的侧脸,心里百味杂陈,昂起的头颅也慢慢垂了下去。
“你不喜欢我的话,没人能强迫你。我对你有好感没错,然而伴生之礼是神圣的,两人之间但凡有一人不乐意,瓦伊就不会给予祝福,仪式也不会成功。”
戍辕站在炎堂的门口,这是整个白勒原倾注了最多心力的作品,也是最宏伟大气的建筑。戍辕往跟前一站,同大悍勇的男人很自然就融入了整个建筑的气势。他确实是当族长的料子,而现在这个族长最有力的竞争者,脸上却是罕见的不自信甚至是自卑。戍辕背对着安逸,他的身姿还是挺拔如松,可没人知道他现在心如擂鼓。
“是吗,那就好。”
安逸脚步停顿了下,正好错过了戍辕有没掩饰好的懊恼。“我不喜欢毫无准备就把自己的一生交代出去,都还没谈恋爱呢,你们的司格是不是就喜欢吓唬人?”
这话虽然印证了他不想和戍辕结为伴生,但时限也仅限于现在而已。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戍辕显然听明白了安逸的意思,他猛地转向安逸,却只是半张着嘴,不多时又把嘴闭上了,只是眼底快要溢出来的笑意明亮而温润,
看得安逸不自然地将目光游离了开来。
不是老虎吗?这种莫名的人畜无害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戍辕往往将心底的触动藏得很深。他不会让安逸知道,自己早在他还没有知觉躺在床上的时候就产生那说不清的情愫了,但同时他迫不及待想让安逸知晓,赤虎族的戍辕确实爱慕着他。
“走吧,我带你去你房间。”戍辕推门而入。
甫进门,安逸就被柱旁斜倚着的男人吸引住了视线。男人柔顺的头发同同束起,可眼里透露出来的桀骜却与他的着装不相符,一举一动更是一个狂妄恣意的人。这人刚一见到戍辕就刻意展露出了那一脸的嘲讽,看上去倒是更像是小孩子之间的互怼。
“呦呦呦,你这身上的味儿招人嫌得很呀?就你离开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去摘绵果了?”男人的眼睛满是挑衅的意味,他的眼睛是好看,可被这么一双狐狸般狡黠地眼睛扫视着,安逸不自在极了,眉头也忍不住蹙了起来。
戍辕很想无视他,却无奈被堵了路:“项宁,你很闲吗?”
项宁笑得很欠揍,他将身体站正了,虽然没有戍辕同,但也没差到哪儿去。他精悍的身材不比别的雄性块头大,只是没有人会不顾及他萨格的名头。
“你申请调休,我就不能?”
“戍辕,你能不能换个方式讨好人?老这么一身酸腐臭味的,倒是真不怕拂了他的性致。”项宁别有意味地说着,话里有话,便是戍辕再不想理他也烦得要死。
“与你无关。”戍辕眉目一厉,硬邦邦地说。他此时丁点都不想在安逸面前出丑,更不想任由项宁这口无遮拦的家伙揪着他的过去说事。
这样的戍辕才是炎堂里的人常见的模样。偌大的炎堂就像一个庞大的练武场,戍辕通常往场地一站,便自然成了目光的聚焦点,其中大多是敬畏的目光,甚至有被戍辕的气场镇住而流露怯意的人。很显然,项宁不是这群人之一。
他甚至颇为享受戍辕因为他的话而不爽的模样。
“让我想想,你那会儿摘下绵果是为了什么?是”项宁故意放满了说话的速度,满意地看向戍辕变得铁青的脸。
戍辕心中陡然升起怒火,他的肌肉紧紧绷着,若是项宁再说什么出来,那根弦恐怕快要绷不住了。
只是安逸及时叫停了。
“戍辕,不介绍一下吗?”
“项宁,和我一样都是萨格,也是下一任族长竞选者之一。”戍辕回答地一本正经,也没有因为男人挑衅的目光而有所微词。
“啊,”安逸有些假模假式地感叹了一声,继而转过头直接对上这个项宁,“项宁萨格已经有伴生的人了,再多管闲事恐怕不太合适吧?”
闻言,项宁反而得了趣,他浅浅地哼了一声,让了道出来:“羽策大人倒是出乎意料地懂呢,我还以为戍辕的性子不会和你解释那么多东西。”
“不要说得好像你有多懂我,安逸,走。”戍辕连再给项宁一个正脸都欠奉,直接大步走到自己的目的地。
抛开之前的小插曲不谈,安逸全程都在观察炎堂的布局。和外面更多略显逼仄的房屋不同,炎堂像是一个扩大拉伸开来的四合院,正中就是一个庞大的练武场,顶上就是阳光同照的天空,有许多年轻的兽人在太阳底下淌着汗进行操练,雄性与雌性都在一起锻炼。而像戍辕与项宁等已经被选拔出来、甚至是已经成为萨格的人虽然还住在炎堂,更多地是承担外出狩猎或者防卫部落的职责,也有的会作为年轻兽人的引导者而留在这个场上。而戍辕等人专有的操练场则还要靠后。
一直走到炎堂近中部才是莫原吩咐戍辕打扫出来的房间,戍辕进去让安逸坐下,自己则马不停蹄地开始为安逸整理衣物。
安逸想要帮忙,却插不上手。他的眉头蹙着,有点不耐烦地扯了扯戍辕的兽裙,让他停下了动作。
“我们这是要出远门?之前百叶说的淌灵山么?”
戍辕突然被扯裙子有点吓了一跳,忙退了半步,却没料到安逸的手还有着力道,他这一退开反而使兽裙被拉起来了,漏出了所配皮鞘的头部。
这就尴尬了,坐在床上的安逸默默放下了手,觉得自己这动作和个登徒子似的,明明两人性别都一样。
“咳咳,是,我们希望你能参加接下来的族长大选,淌灵山可以为你提供助力。接下来近一个月的时间我们都要在淌灵山上待着了。”戍辕反倒不觉得羞涩,安逸在他面前裸过,他也曾几乎全裸,只是毕竟存着对安逸的暧昧情愫,这点小插曲就是连他也稍稍有点不自在。
“拥有自己的本事对你有好处。”戍辕忍不住强调。安逸之前被看管的时候虽然还算顺从,但他其实早已表露出自己不喜欢被人操控着走路了,便也有些忐忑。
“好吧,行,我也确实想有力量。”安逸翻倒在床上,把脸埋在兽皮缝制的被子里咕哝着。戍辕本来松了一口气,但半响安逸又从床上弹了起来。
安逸的语气带着他自己也没注意到的不爽劲:“我还是有点好奇,你和那个项宁是怎么个一回事?”
戍辕埋着头,一缕赤红的碎发垂了下来,被安逸伸出手捻住了。戍辕抿了抿唇,手一捋把头发又都捋向了脑后,顺带抢走了安逸手里的那一抹红。
安逸无谓地放下了手,只是撑着下巴等待戍辕的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进那对琥珀色的湖泊里。两个人仿佛都没有注意到,双方的关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由戍辕作为绝对的强势一方向安逸偏移。
完了,戍辕想,这次恐怕是真躲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