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
「少爷……少爷,不要乱跑,地上都是雪,小心滑倒……」
随着喊声,一个粉雕玉琢的男童咚咚咚踩着木梯,连蹦带跳地跑出了客栈外。男童的身后紧跟着一个青衣小褂的仆人,神情紧张,既想拉住男童又不敢的模样。
「小安子,看啊,这就是雪……好好看……白白的,哎哟,还冰冰的……」
男童在雪地上蹦蹦跳跳,看着自己踩下的一个又一个脚印,乐得哈哈大笑,又好奇地蹲下来抓了一把雪,冰冷透心的感觉让他吃了一惊,旋即更加感到新鲜地在雪地上扑腾起来。
「啊,少爷……少爷……快起来,地上冷,小心别着凉……」
小安子慌手慌脚地把男童从地上拉起来,但已经迟了,男童月白色的绸衫上已经沾了不少雪,雪融化了,在一片湿痕中渗印出鲜明的印迹,无论小安子怎么拍,这些印迹都拍不掉。
男童的玩兴被打断,小脸一沉,啪地一掌掴在小安子脸上。
「你拍疼我了!」
「少、少爷……小安子知错……知错……」
跪在了雪地上,小安子吓得脸色微微发白。这位小祖宗在家中备受老太爷、太夫人和夫人的宠爱,一向嚣张拔扈,平日里要什么有什么、说什么是什么,谁敢违逆他,若是这小祖宗往老太爷或者太夫人那里告一状,只怕自己少不得要挨上几十板子。
「既然知道错了,你还跪着做什么?打出生起本少爷就没见过雪,今儿要好好玩一玩,你不许拦着,听见没有?」
男童老气横秋地道,一只手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只是他才七、八岁的模样,哪里来的胡子让他摸,却不知是他从哪里学来的动作,自觉有趣,话音刚落,已是嘻嘻笑出声来。
「是是是……」小安子点头如捣蒜,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男童已经走出十余步远,赶紧快步跟了上去,嘴唇蠕动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少爷……您少玩些时候,不然老爷醒来,发现您不在,怕又要发脾气了。」
男童脚下一顿,粉白的小脸蛋上微微露出几分惧色,旋即板起脸蛋,强自装作不怕,道:「爹不是还没起床嘛,你怕什么?到时候他打的是我的屁股,又不是你的屁股。」
小安子苦着脸,没敢再说什么,可是心里却直犯嘀咕:「老爷是不会打我的屁股,可是……回头老太爷、太夫人、夫人可就要打我的屁股了,而且……老爷发脾气的时候……比打屁股还要令人恐惧啊!」
男童虽然心里确实有些害怕父亲,但是他素来受宠惯了,颇有些无法无天的小性子,加上又是头一回见到雪,看四周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那雪踩在脚下,发出吱咯吱咯的声音,极为有趣。
不一会儿,他就忘记了对父亲的害怕之情,全心投入玩雪中,一会儿蹦,一会儿跳,一会儿在雪地上打个滚,一会儿又抓起一把雪往天空里洒,看着雪飘飘扬扬地落下,他也咯咯直笑,引得路上并不多的行人注目,见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孩子,纷纷露出了会心一笑,都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竟这般可爱。
男童玩了一阵,便觉有些腻了,一个人玩好没意思,叫小安子过来陪他一起玩,谁料小安子一张口又是雪地上滑、雪冷、小心着凉、小心摔倒之类的话,倒让男童觉得满没意思的,眼珠儿一转,却正巧看到前面墙角里窝着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手里捧着个破碗,正在哭。
「大爷……大妈……大哥……大姐……行行好,赏口饭吧……」
那小孩的口里一直这么念叨着,男童听了一会儿,好奇地跑过去,在那小孩的前面站定,道:「喂,你在干什么?」
「啊?」小孩愣了愣,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趾高气扬地站在自己面前,身上的衣服虽然脏了,可是看上去厚厚的,一定很暖和。小孩撇了撇嘴,暗唾一声:「呸,有钱人家的少爷。」
这孩子,就是唐奕。
尽管心里有些瞧不起有钱人家的少爷,可是唐奕脸上却全不是这么回事,眼睛眨巴眨巴,豆大的泪珠就落下了,一双脏兮兮的手抱住了男童的双腿。
「少爷哥哥……你行行好,赏口饭吧……我好几天好几天没有吃饭了,饿……呜呜呜……」
「好几天没吃饭了?」
男童一愣,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肚子,也感觉到了饥饿。昨天坐了一天的马车,看到外面下雪,兴奋得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大早就起来,偷偷溜出来玩雪,早膳没有吃,现在一饿,身上倒是也觉得没了力气,那要是几天没吃饭,不是早饿得连路也走不动了?
「我也饿了,走,我带你去吃饭,但是吃完饭,你要陪我玩雪才行。」
唐奕眼前一亮,小脸蛋上满脸堆笑。
「谢谢少爷哥哥,谢谢少爷哥哥!」
他心里却暗暗道:「谁陪你玩雪,爹爹还在等我回去呢!唉,爹爹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大夫说……要用很贵很贵的药,才能治得了爹爹的病。」
这么想着,唐奕的目光就落在男童脖子上挂的金锁上了。这个东西……看上去好像很值钱的样子。
「少爷……」小安子在一边急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否则老爷他……」
「啪!」男童又掴了小安子一巴掌。
「这里本少爷最大,你少用爹来压我。」
敢情,这位小祖宗是觉得在别人面前被小安子这样一说,忒没面子?
「走,我带你去吃饭。」他拉起唐奕的手,半点也不嫌脏,边走边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呃……我叫汤汤……」既然存了不轨的心思,真名自然不能说了。唐奕年纪虽小,但心眼儿却着实不少。
「汤汤?」
「嗯……我很喜欢喝汤的,所以叫汤汤……」
「哈哈哈……那待会儿我叫上一大碗汤给你喝……记住了,我叫沈不为,就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不为……沈不为……」
两个小娃娃手牵着手,渐行渐远。
「小禄子,什么时辰了?」
客栈里,沈东君拥被坐起,眼睛直勾勾地笔着前方,却没有焦距。习惯了黑暗,时间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回爷的话,已经是辰时三刻了。」
伺候沈东君已经七、八年,小禄子早已拿捏好时间,端来了盥洗用具和热水,还没喘口气,沈东君就醒了过来。
「嗯……」
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沈东君掀被下床,小禄子赶紧过来扶住他,帮他套上衣物,然后梳洗一番,一张俊美得仿佛谪仙般的脸孔就这么显露出来,五官眉宇间,隐约与那男童沈不为有七、八分相似,即使是不相识的人,也能一眼认出他们是父子。
只是……沈东君举手投足间,显现出来的凌厉与几分不可琢磨的暴戾,显然比沈不为的嚣张更加不易亲近,也难怪沈不为谁也不怕,唯独怕他。
梳洗过后,就是进膳。吐出小禄子送过来的漱口水,在饭桌前坐下来,沈东君的眉头一皱,一股无形的凌厉就弥漫开来。
「不为呢?」
小禄子打了个寒颤,赶紧回道:「少爷一早就起床了,闹着要来看您,小安子怕他吵了您的休息,就带他出去玩,估计也快回来了。」
睁着眼睛说瞎话,倒不是小禄子胆大包天,而是这种事情早发生过不知多少回了,老爷一生气,打了少爷,回头受苦的还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是能帮衬着就帮衬着,反正沈东君的眼睛看不见,自然也察觉不出什么。
屋里的气温,瞬间又下降了几分。沈东君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深得仿佛像无底的深渊,平静的表面之下,蕴含的是无比汹涌的怒意。
「啪!」
沈东君手中的筷子硬生生被捏断。
所有的人都欺他是个瞎子,这种明摆着的谎话也敢轻易说出来糊弄他。哼,他眼是瞎了,心可不瞎。
「撤下去。」扔掉了筷子,沈东君冷冷地吩咐。
「可是老爷您……一口都还没有吃……」
「让你撒就撒,啰嗦什么,滚!」
沈东君的骤然发怒让小禄子在这大寒天里硬是湿了一层衣,不敢再说什么,赶紧把一桌的饭菜收拾起来。
其实沈东君喜怒无常的脾气,他早已经习惯了。只是每每看到沈东君发怒的表情,那种仿佛被一座大山当头压下来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要不是伺候沈东君的月银丰厚,他都想换个东家了。
「不为是去看雪了吧。」
就在小禄子一脚踏出门的剎那,沈东君的声音从后面飘了过来。小禄子的衣服当场又湿了一层。
「老、老爷……」他这才明白沈东君为什么突然发脾气,脸都吓白了。
沈东君却又接着道:「不为自小长在岭南,没有见过雪,小孩子贪新鲜爱玩也没什么,一会儿你收拾好了,过来扶我出去走走……」
「是,老爷……」小禄子擦擦汗,连忙退走。
沈东君摸索着走到窗口,推开窗子,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他的神情也随之变得阴郁。已经多少年了?上一次见到雪,他恐怕比不为也大不了多少吧。
小禄子很快就又回来了,小心地扶着沈东君走出客栈。
这个时辰,进出客栈的人极多,大多是被大雪困在这里的外地客商,看到沈东君俊美得不像尘世间的人,不由得多看几眼,发现这样出色的人竟然是个瞎子,纷纷发出了惋惜的叹息。
沈东君耳力极佳,尽管只是极轻微的叹息,他也能听得清楚,一只脚尚未踏出客栈的大门,他的脸色就阴沉无比,他可不是让人随意观赏的猴子。
「小禄子,回房。」
低低的声音,无法压抑住愤怒的感觉,小禄子心里直犯嘀咕,却不敢违逆,赶紧扶着沈东君又回房,才刚坐下来,便听得房外一阵脚步声。
「爹……爹……」沈不为冲了进来,扑到沈东君的怀里,「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你又惹祸了?」沈东君的手在沈不为的头上摸了摸,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爹,孩儿哪有惹祸!」沈不为嘟着嘴,又气又急道:「我被人欺负了,爹……你让人帮我把汤汤找出来,我要教训他……气死我了……」
「汤汤是谁?」沈东君问道。
「是个骗子……小骗子……我好心请他吃饭……他……他居然……偷……偷……」
话到一半,沈不为突然想到什么,后面半截话又咽回了肚子里,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金锁被偷的事情可不能让爹爹知道,这是长命锁,还是爹爹小时候戴过的,现在被偷了,爹爹要生起气来,会打他屁股的。
「他偷你什么了?」沈东君眼睛眯了起来,隐藏在俊美面容下的暴戾,开始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这个时候的沈东君是可怕的,别说小安子、小禄子,就是沈不为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也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一时冲动跑来跟沈东君告状,他只是想找出汤汤这个小骗子,好好教训一顿,并不想害死那个颇得他好感的男孩,毕竟……长这么大,只有他欺负人,还从来没有人敢欺负他,想想倒也挺新鲜。
「爹……没有……没有偷什么,是偷跑……对,是偷跑……汤汤答应陪我玩雪的,可是他竟然放我的鸽子……爹,我已经不生气了,你不要板着脸好不好?孩儿害怕……」
沈东君如果这么好蒙骗,他就不是沈东君了。
谁曾见一个瞎子,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商海中,能保住岭南首富的地位?「瞎眼修罗」的称号不是白叫的。
「小安子,你说。」
沈东君的眼珠转了转,虽然明知他看不到自己,可是小安子却仿佛感觉到如刀子一般的目光扫过了自己的身体,额头上顿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回、回老爷的话,是……是这样的……」
沈不为拼命对小安子使着眼色,可是这样显然不能抵消小安子对沈东君的恐惧,将事情的经过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
简单的说,就是唐奕吃饱之后,又说想打包带一些饭菜走,趁着沈不为指挥着小安子拿饭菜的时候,他一把扯下沈不为脖子上的金锁,又抓了一只烤鸡,拔腿就跑。
沈不为当时被扯得摔了一个跟头,吓得小安子赶紧去扶他,等两人回过神来,唐奕早跑没影儿了。两人人生地不熟,追都无从追起。
「砰!」
沈东君一掌拍在了桌上,吓得小安子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
「老爷,小安子有罪,小安子没有看顾好少爷……」
「等回了沈园,你自己去领罚。小禄子,拿我的名帖去沧州衙门走一趟,让当地县令务必找出那小贼,若是找不出,哼,让他自己看着办。」
「是,老爷。」
沈东君这话,霸道至极,若是换了普通的富商,人家堂堂一个知县,只怕反要治他个大不敬之罪。可是沈东君不同,他的身份不仅仅是岭南首富那么简单,沈园跟皇家的关系,那可以追述到三代之前。
他的曾祖父,对前朝太宗皇帝有救命之恩,曾欲封为地方侯,却被他的曾祖父拒绝了,自言志在乡野。太宗皇帝为了报恩,就将最宠爱的女儿平阳公主嫁给了他的祖父,到了他的父亲这一辈,又娶了平阳公主的姨侄女儿,而他的姐姐沈东琴,于十五年前嫁给了当朝的七王爷。
虽说沈东君本人没有爵位官职在身,但是他母亲是公主的女儿,姐姐是王妃,这两个女人跟当朝的皇帝都很亲近,所以说沈东君是能通天的人物也不为过,小小一个地方县令,哪会放在他的眼里。要不是他这一路行来没有对外宣布身份,只怕这客栈早就被沧州地方上的大大小小官员给围住了。
唐奕哪里知道自己招惹的竟是这么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他正高高兴兴地把那只烤鸡放在唐晋面前,一脸期待地等着被父亲夸奖。
他们此时就住在已经破败了的陈府大宅里,把西厢房稍微打扫一番,勉强还能遮风挡雨。
唐晋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加上身上的盘缠也用尽了,别说是住的地方,就是连吃饭也成问题,所以尽管陈府带给他的只有无比的伤感,却也无从挑剔,只能暂时住下。
那一天发现陈府破败之后,唐晋就找附近的人家打探过了,原来九年前,陈府小姐与人私奔,陈家老夫人思女成疾,派人四下打探无果后,终于一病不起,一年后便去世了;陈家老爷受不得妻女离去的伤痛,不到一个月便也去了,陈家自此再无亲戚,只余一忠心的老仆照管宅院。
直至几年前老仆病逝,这宅子就空着再也没人照管了,里面的家什、用具都被偷光,就连正堂大梁都被拆了卖了,只剩下这几间厢房还算完好。
想到当年自己与妻子的年少轻狂,竟害得陈家老爷夫人相继离世,唐晋心下愈加黯然。
不得已,唐晋只得带着唐奕住了下来,原想慢慢图个后算,却不料自那一日吐了一口血后,一夜之间身体就虚弱得起不了身,连打打零工挣口饭钱都不行,所以唐奕就瞒着唐晋出来讨饭。想不到第一天讨饭,就碰上个冤大头。
唐晋看到那只烤鸡的时候,吃惊得眼睛都快要瞪出眼眶了。
「奕儿……咳咳,你哪里来的烤鸡?」
唐奕咧着嘴嘿嘿一笑,道:「阿爹,我到一家酒楼哟喝了几声,给掌柜的拉进来好几桌客人,掌柜的一高兴,就把一桌客人要了没吃的烤鸡赏给我了。阿爹,你看还温着呢,快吃,别等凉了吃着咯牙。」
「我还不饿,你先吃吧。」
唐晋摸了摸唐奕的头,为儿子的乖巧孝顺而窝心不已,又为儿子小小年纪就在外面卖脸乞食而感到心酸,虚弱的身体更加半分食欲也没有,只暗恨自己没用,无法给儿子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反而还要儿子想法子讨要食物。
这种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唐奕人小嘴巴甜,声音清脆可爱,长得也是极为讨喜,尤其是说起吉利话时,那张小嘴一张一合就停不下来,多半能讨得那些酒楼饭馆的掌柜们的欢心,讨得一些食物,所以唐晋绝想不到唐奕竟然撒谎。
「阿爹,奕儿已经吃得饱饱的,那掌柜真是好人,给了奕儿好多吃的,奕儿贪吃,把它们全吃光了,这鸡是奕儿吃不下的……阿爹你从昨儿起就一直没吃东西,奕儿好担心……」
唐奕眨巴眨巴眼睛,一副极担心极担心,甚至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让唐晋顿时心软,连忙道:「好好,爹吃就是……」
一边说一边撕下一块鸡肉放入口中,鸡肉香滑软嫩,那口感自是没说的,只是唐晋重病在身,没吃几口就嫌油腻,再也吃不下了。
「奕儿啊,爹真的不饿,剩下的留着明天再吃好不好?」
唐奕嘟了嘟嘴,硬逼着唐晋又吃了一只鸡腿,才满意地把装出来的眼泪擦擦干净,高高兴兴把连骗带抢弄来的金锁拿了出来。
「阿爹,这个是我在路上捡的,看上去很值钱的样子,把它当了就有钱给你治病了。」
唐晋眉头一紧,道:「奕儿,这金锁做工精细,色泽光润,定是他人常佩之物,如此值钱的东西,人家丢了定是心急,你怎可随意捡回来?快快回去,看是否有人在寻,把它还回去才好。」
唐奕正在兴奋的头儿上,被唐晋这么一说,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阿爹,这东西掉在地上,就是无主之物,我捡着就是我的了,又不偷又不抢,干嘛要还回去?」
说这话的时候,唐奕心里直发虚,可是他心心念念要治好父亲的病,这弥天大谎撒起来,竟然也脸不红心不跳。
唐晋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厉声道:「住口,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拾金当不昧,乃人之大德,我唐家向来禀承孔孟之训……咳咳咳……」
他一时激动,话没说几句,就已经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吓得唐奕连忙为他拍胸顺气。
「阿爹……阿爹,你别气,奕儿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你别气啊……我这、这就去寻失主,把金锁还回去……」
还回去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唐奕只是又到外面溜达了一圈,到天快黑的时候,又跑回来。
「阿爹,说不定丢的人根本就不在乎,要是明天再找不着失主,你就让奕儿把它当了,阿爹……你的病再不治就……奕儿不要变成孤儿,不要脏兮兮地去讨饭,被人打,被狗追……」
说着说着,唐奕的眼泪就又掉了下来,却不是装的,而是真的伤心了。
他这一哭,唐晋的心也跟着酸了,沉默良久,却没再说出什么大道理来,仿佛默认了唐奕的话。唐奕哭了一会儿,趴在唐晋怀里睡着了。
唐晋摸着儿子的头发,胸口一闷,猛烈的咳嗽几乎就要冲出喉咙,却被他咬着唇死死地忍住了,只是神色间越发的凄然了。
他的奕儿……他的奕儿……好好睡吧,无论如何,爹也会在走之前,把你安顿好……
第二天一早,父子俩把那只烤鸡分吃了,唐奕就装模作样地要去寻金锁的失主,他前脚一走,唐晋后脚就跟着从地铺上爬起来,一边咳一边扶着墙壁慢慢走出了屋子。
西厢房的墙角外,有一株红梅,开得如火如荼,那火焰一般的颜色,耀花了唐晋的眼,不知不觉,他的眼角湿润了。
物事人非事事休。红梅依旧,伊人渺渺。
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捡了一根枯枝当作扶杖,唐晋走上了大街。远走他乡十年,沧州却仿佛没有任何变化,黄桥烧饼铺还是黄桥烧饼铺,酒楼也还是那酒楼,就连街角的馄饨摊,都还是那对小夫妻在打理,只是摊子边,多了一个跟唐奕差不多大的孩子。
唐晋的目标,是一间书斋,四方书斋。
书斋的主人顾老先生,跟他的父亲唐公当年有些交情,唐晋在沧州已经无亲无故,只有这位顾老先生,当年对他还算照顾。
如今他已别无他法,只能把奕儿托付给这位前辈,不求其他,但求奕儿能有一口饭吃,不至于挨饿受冻就足矣。
「咳咳咳咳……」
走走停停,终于……熟悉的门匾出现在他眼前,唐晋心情一松,还好,书斋还在。走进去,满屋的书香,勾起了唐晋久违的沉醉感,一时间仿佛连咳嗽也减轻许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沉浸在书香里。
「这位客倌,请往里走。」
伙计的出现,打断了唐晋的臆想,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作了个揖,道:「这位小兄弟,小生唐晋,特来拜望顾老先生。」
「顾老先生?」伙计一愣,迅速反应过来,「哦,是老东家啊,先生来迟了,老东家前年就过逝了,如今书斋已经换了新东家。」
「新东家?是顾老先生之子顾启兄吗?」
唐晋身体一晃,又勉强撑住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追问,如果是顾老先生的儿子,那么……也许……还能套套交情。
伙计的回答,却无情地打破了唐晋最后一丝幻想。
「先生你别提那个不孝子了,顾老先生病重的时候,还没咽气呢,那个不孝子就把书斋转手卖给新东家了,顾老先生知道后,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去了,唉,作孽哟……先生,你没事吧,要不要在这里坐会儿?」看到唐晋一副快要倒下去的样子,伙计吓了一跳,连忙问。
唐晋摆摆手,慢慢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不料就在门口,与一个人迎面撞上,本来是他心神不宁地撞到别人,结果倒下去的竟然还是他自己。这一撞,唐晋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