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冷戾的声音响起来,被唐晋撞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沈东君。
自昨儿小禄子到县衙走了一趟,今天就有不少当地官员跑到客栈来巴结他,沈东君自然嫌吵闹,索性带了小禄子出来,书斋清静,而且他也准备挑几本书带在路上,闲着的时候,让不为念给他听,既解了闷,又可以让儿子念书,一举两得。
却不料还没进门,就让人撞了,让他顿时火气冒了出来。他是瞎子看不到路,难道那人也是瞎子不成?
小禄子从后面赶上来一看,嘴巴张得大大的。
「老爷,撞到您的那个人自己晕过去了。」
沈东君皱了皱眉,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人都晕了,他冲谁发脾气去?
「小禄子,看看他还有气没有,有气就叫醒他,好狗还不挡路呢,没气就拖出去喂狗。」
「爷,有气呢……」
小禄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唐晋就颤悠悠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原来他刚才只是撞得一口气没顺过来,倒下去的时候后脑勺在地上一磕,人就醒了,只是一时半会儿头晕眼花,站不起来,也说不出话来,但是沈东君的话他却是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有钱的大爷惹不起,他硬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对、对不住,刚才是小生鲁莽了,这里给老爷作揖赔罪……」
幼承孔孟之训,让唐晋做不到悄悄走人,尤其他发现眼前这位盛气凌人的老爷的眼睛居然看不见的时候,心里的歉疚感一下子浓重起来。
撞人的是自己,有错当然就要认。
仿佛一阵春风吹过耳旁,沈东君一肚子的火气,就这么被吹散了。就连小禄子也有些惊讶地看着唐晋,这个人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轻柔温和,只是一句话,竟然就把沈东君满身的暴戾之气中和得一丝不剩。
「嗯……算了……」沈东君的声音也跟着柔和了不少。
这是唐晋和沈东君的第一次相遇,场面虽然不太愉快,但也称不上火爆,他们谁也料不到,片刻后他们就会再次见面。当然,那是一场更加不愉快的见面,或者说是冲突。
走在返回的路上,唐晋的心思仍然停留在对沈东君的惊鸿一眼上,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沈东君出众的容貌,而是他的一张毒舌。
「好狗还不挡路呢……」
这一句话,让唐晋想气又气不起来,看得出沈东君的心情不好,一身的暴戾之气与那张出众的面容很不相配,而后来沈东君居然没有追究,轻易地就放他走了,也令唐晋微感意外。
这位有钱的老爷,也许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凶恶。
想到这里,唐晋不由得微微一笑,笑容还未消去,前面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唐奕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惊惶地乱窜乱跳,一时没注意,居然直直地撞入了唐晋的怀中,把唐晋又一次撞倒在地上。
后面,两个衙役骂骂咧咧地追了过来。
「小子,别跑……」
「他妈的,还敢咬人,站住……」
「白痴才站住等你们来抓……」
唐奕爬起来,冲着衙役们直扮鬼脸,然后撒腿又要跑,一回头,才发现刚才撞倒的人居然就是唐晋,顿时呆住了。
「阿、阿、阿爹……啊,阿爹你没事吧?都是奕儿不好,奕儿不该撞你……」
唐晋被撞得猛咳不止,被唐奕扶起来仍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那两个衙役已经怒冲冲追了上来,一把揪住了唐奕的衣领。
「啊啊啊!坏人,放开我……啊呜……」
又是一口,唐奕把抓住他的那个衙役咬得嗷嗷乱叫,气得一巴掌就搧了过来。
「啪!」
巴掌没有落在唐奕的头上,而是打在了唐晋的胸口,唐晋不咳了,却喷出了一口血,把那衙役吓愣了,看着自己的手掌直纳闷,他什么时候有这个掌力能把人打得吐血了?
「阿爹……阿爹……」唐奕也吓着了,连连喊着爹,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唐晋用衣袖拭去唇角的血丝,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在胸中的闷痛之感,道:「二位官爷,不知小儿犯了什么错,劳二位官爷一路追拿?」
「这小子是你儿子?」另一个身材比较胖的衙役斜着眼睛打量了唐晋几眼,看唐晋衣裳破旧,形容憔悴的样子,眼睛一翻看着天道:「看你文文弱弱倒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怎么养出个贼儿子?该不会……你也是个贼吧?」
「官、官爷,你无凭无据,怎可妄言!」
唐晋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苍白的面颊上因愤怒而浮上了一抹红。
「我父子虽投亲不遇,身无分文,境遇不堪,但好歹也是出生书香世家,我儿天生聪慧,两岁识字,三岁能写,如今虽只十龄,已通读四书,受圣人训,知伦理,懂廉耻,岂会做出鸡鸣狗盗之事!」
「哈,你吹的吧!这小子獐头鼠目,两眼乱转,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居然吃了豹子胆,敢偷到沈老爷头上,指不定就是你这个贼爹指使的,还不知道你们爷儿两个有没有偷别的东西,干脆一起跟我们走一趟,吃几天牢饭吧。」
「你、你、你……你说我儿偷盗,我问你赃物何在?失主何在?我要与他当面对质!」唐晋大声道,奈何他天生嗓音轻柔,即使扯了嗓子吼,也像轻风一阵,掀不起什么波浪。
「赃物?哼,这金锁就是赃物!至于失主,沈少爷也是你们这等贱民可以随便见的吗?废话少说,走吧!」
一条铁链哗的一声套上了唐晋的脖子,唐晋却一动不动,吃惊地瞪着衙役拿出来的那块金锁。
「这金锁分明是我儿捡来,怎说是偷盗?」
即使到了目前,唐晋仍然相信唐奕所说的话,半分没有怀疑自己这个向来乖巧听话的儿子,居然会去偷人东西。
但是围观的人群却已经有嗤笑声传出来,显然是没有人相信这个金锁会是唐奕捡到的。
「啧啧,挺秀气的小娃娃,原来真是个贼呢。」
「就是就是,还有那当爹的,白面书生,文质彬彬,想不到居然是个贼爹,真是人不可貌相……」
「唉,世风不古,人心日下……」
衙役得意地笑着,道:「听到没有?这下你总没有话说了吧!快走,没工夫再跟你们这对贼爷儿俩穷磨唧。」
唐晋白了脸,看着周围无数鄙视的目光,嘴唇蠕动着,想辩解却说不出话来,只能被衙役用铁链拖着往前踉跄了几步。
「不要抓我阿爹……坏人,不要抓我阿爹……」
唐奕见唐晋几乎被拖倒在地上,急了,张牙舞爪地向两个衙役扑了过去,又抓又咬又踢。
他小小年纪,当然对两个衙役造不成什么大的伤害,但是衙役也是肉做的,被咬上一口,自然疼极,一甩手,唐奕小小的身体就被甩了出去,砰的一声,砸在了一个布摊上。
「奕儿!」唐晋惊呼一声,想要扑过去却被铁链扯住,只得愤怒道:「罪名未定,口供未审,你们怎么可以随意打人!我要告你们,要告你们滥用私刑……」
「老子打了又怎么样?老子不仅打贼小子,连贼老子也要一起打!」
衙役怒了,一巴掌对准唐晋的脸上狠狠搧了过去,把他重重搧倒在地上,衙役仍不解气,又要一脚踢过去。
「住手!」正在这时,一声冷喝骤然响起。
来人正是沈东君。他在书斋里原想图个清静,正让小禄子把书斋里所有书的目录一个个念给他听,却听到外面一阵吵嘈。
小禄子跑到窗边住外一看,得,又是刚才那个倒楣男人有事,不知怎么居然惹上衙门的人,赶紧回来对沈东君说了。
沈东君心里一动,素来不管闲事的他,这一次不知怎么,居然就管上了。虽然眼睛看不见,但那一声响亮的巴掌声他听得清楚,心里不知为何,竟然怒了。
他这一怒不打紧,可是周围的人就遭了殃,眼见这个俊美得不像尘世间人的男人,脸色青黑,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暴戾的怒气,顿时连呼吸都感觉困难了几分,哗的一声围观的人群就都散开了。
「沈、沈老爷!」
衙役也被吓了一跳,他不认识沈东君,但他认识小禄子,昨儿就是这个下人跑到县衙送了一张名帖,差点没把他们那位县令大人吓死,火急火燎地就把所有的衙役都派出去找这个偷了沈少爷金锁的小贼,累得他们一夜都没得睡。
如今见昨日这位在县令面前都鼻孔朝天的小禄子,此时正毕恭毕敬地跟在一个瞎子后面,就是白痴也知道,这个瞎子就是那位「瞎眼修罗」沈老爷。
「好两个威风凛凛的官爷!」沈东君冷哼一声,「小禄子,我看他们比家里养的那两只狗还要会咬人啊!」
「老爷,你拿他们跟狗比,是抬举他们了。」显然,跟着沈东君的时间长了,小禄子毒舌的潜力一点也不比沈东君浅。
如果不是事情关乎到自身,也许唐晋当场就要笑出声来,暗忖这位沈老爷怎么这么爱拿人跟狗比。
两个衙役自然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满肚子的委屈说不出来,只得连连弯腰道:「沈老爷,您误会了,这两个人,就是偷了您家少爷金锁的小贼,小的们正奉命把他们逮捕归案。」
「哦?」沈东君意外了。
「你、你们血口喷人!」唐晋这时才明白,敢情那金锁就是沈东君之物,立时辩解,「沈老爷,那金锁是我儿自路上捡来,今日他到原地等候失主前来寻物,却未料竟受此不白之冤。沈老爷,小生相信您是明事理之人,还请明察。」
另一边,摔得晕头转向的唐奕已经悄悄溜到了唐晋的背后,缩着脑袋一声不敢出,他知道自己闯祸了,饶是他聪明无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躲在了父亲的背后。
沈东君听得出唐晋语气中的那股被冤枉的愤怒与委屈,配合着天生的轻柔嗓音,听来实在是说不出的让人沉醉,心里已有些不再追究的想法,但是又想听唐晋再多说几句话,于是故意沉着脸冷着声道: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的儿子对我说了谎,明明是弄丢了金锁,却骗我说金锁被偷了?难道我沈东君连自己的儿子都教导不好,我这个瞎子爹,教出一个骗子儿子?」
「啊,沈、沈老爷,您不要误会,小生……小生绝无此意……绝无此意……令郎不会说谎,小儿也向来诚实,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一对上沈东君那双无神的瞎眼,唐晋心里就被一股同情以及说不出的酸楚给包裹了,连连摇手,语气也变得慌乱。却哪里知道,沈东君听他说话听得甚是高兴。
「误会啊……」沈东君拖长了声音,耳力极佳的他,清楚地分辨出唐晋紧张地吸了一口长气,「既然是误会,那么你可愿与我回客栈同小儿当堂对质?」
开始拐人了。
唐晋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唐奕,却惊见儿子闪烁退缩的眼神,一抹不祥的感觉侵袭了他的心头,难道……奕儿真的……
「怎么,你不敢?」
迟迟听不到唐晋的回答,沈东君脸色一沉,一股骇人的气势弥散开来。
「我、我愿……」唐晋吞了吞口水,眼前的形势已经不容他拒绝,两个衙役正虎视眈眈,如果拒绝了,岂不是作贼心虚,立时就要被抓入大牢。
「好!」沈东君终于满意地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唐晋,唐风宋韵的唐,魏晋风骨的晋。这是小儿唐奕。」
「我姓沈,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沈园……我是沈东君。」
事情很快就真相大白了,虽然沈不为看到唐奕的时候,那一口小白牙磨得咯吱响,但是行为上却颇有袒护之意,解释说是两个人一起玩耍的时候,一不小心把金锁弄丢了。
唐奕更是个机灵鬼,尽管开始时吓得整张小脸都白了,可是一听沈不为的话,他立时装出一副乖乖认错的模样。
「阿爹、沈老爷,是奕儿的错,奕儿不该见钱眼开,奕儿不该贪小便宜,捡到金锁也不还,可是……我都是为了阿爹的病……呜呜呜,阿爹病得重,呜呜呜,阿爹不要扔下奕儿……奕儿知道错了……奕儿乖乖的,奕儿听话……奕儿再也不敢了……奕儿打自己,奕儿错了……」
看,连苦肉计也用上了,唐奕两只小手拍在自己的脸蛋上,不一会儿双颊就被拍得一片通红,那模样儿,说不出又可怜又可爱。
沈东君眼盲心不盲,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早从小安子那里知道事情经过,想不到儿子竟然仍有这胆子敢当面袒护唐奕,倒看不出向来嚣张拔扈的沈不为,竟然对唐奕这么好,也是难得之事。
可是唐晋又岂是容易骗的,以前不曾怀疑过唐奕,是因为唐奕在他面前素来乖巧,他竟不知自己苦心教导的儿子也有偷蒙拐骗的一面,先前见唐奕神色不对早已心存怀疑,现在又见沈不为说话的时候,跟唐奕两个人眉来眼去,自己的儿子跟个小媳妇似地对着沈不为连连做苦脸,他心里就有些明白了。
想到自己这十年来,苦心教导唐奕孔孟之训,希望儿子将来能成为堂堂的正人君子,重现唐家当年的风光,却万万料不到儿子居然……
眼见唐奕的苦肉计都装出来了,唐晋更是气得一阵猛咳,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晕过去了,把唐奕吓得当场放声大哭。幸|福
很快,大夫就被请来了。
「大夫爷爷,我阿爹会不会死?会不会死……以前隔壁的李爷爷说阿爹熬不过这个冬天呜呜呜……」唐奕眼泪汪汪地扯住大夫的袖子,一张遍布泪痕的脸蛋上全是恐惧。
沈东君在旁边听得心头一惊,倏地站起身,道:「大夫,如何?」
大夫收回诊脉的手,道:「沈老爷,此病并不难治,只是初得病的时候,错过治疗时机,如今病灶已深,需用些好药,调理一年半载,方可根治。」
「如此便好,大夫请开方子吧。」沈东君松了一口气。
唐奕在旁边听得直眨巴眼睛,心里纳闷这位大夫爷爷怎么跟李爷爷以前说的不一样。
他哪里知道,唐晋这病确实并非无药可治,而是那药太过昂贵,他父子两个能吃饱穿暖已是不易,哪里有钱去买药,更何况沈东君请来的大夫,又岂是一般的乡野郎中可比,所以唐晋才以为自己无药可医,必死无疑,于是千里迢迢带着唐奕回来,本想将唐奕托付陈府,却不料会生出这些枝节来。
「看吧,我就说你爹没事,哭得跟花脸猫似的,丑死了,快擦擦!」
沈不为在一旁咧着嘴直笑,刚才唐奕放声大哭,可把他吓坏了,没见过这么能哭的人,那眼泪水能把一座山都冲走,害他劝慰了好久,这时候都有些口干舌燥的感觉了。
唐奕看着沈不为一副总算没事了的样子,终于笑了,而后又有些羞愧,低下头道:「对不起,我不该抢你的金锁。」 b^ldevotee
「没事,你也是为了给你爹治病。我爹说过,孝子做的事再蠢,也不必去责怪。」沈不为拍拍唐奕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唐奕擦了擦脸,对着沈不为扮了个鬼脸道:「你才蠢呢,被偷了金锁的笨蛋!」
「好啊,你还敢说,是你蠢是你蠢……」沈不为故意装出张牙舞爪的样子扑过来。
唐奕转身就跑,两个小娃娃一前一后跑出了屋去,不知到哪里玩闹去了。
大夫开了方子就走了,沈东君让小禄子去抓药,一转眼间,屋里就只剩下他和躺在床上的唐晋。
淡淡的檀香在鼻尖缭绕,唐晋的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沈东君皱了皱眉,伸手一拂,铜香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剧响,刺耳的声音震得耳朵也嗡嗡响个不停。
这声音……跟唐晋的声音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沈东君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好像已经……迷上了……这个男人的声音……
「咳……咳咳……」
躺在床上的唐晋突然咳了几声,缓缓睁开眼睛,突然发现沈东君站在床前,不由得愣住了。
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一时想不起晕倒之前的事,见床前站着一个容颜俊美、气魄逼人的男子,竟认不出人来,满脑子都是「这个人是谁」的疑问。
沈东君侧着耳朵,在等唐晋开口,却不料等了许久,唐晋也没有说话,只有咳嗽声时不时地响起,不由暗忖昏迷中仍旧咳嗽不止,想来病势真的沉重了。
唐晋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面前这人的身份,顿时心中大愧,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嚅嚅道:「沈、沈老爷……」
「原来你醒了,怎么一直不说话?」沈东君听到唐晋又轻又柔的嗓音,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感到舒服,素来冷淡的脸上也有一丝放松的表情。
但是心中有愧的唐晋显然没有留意到沈东君的神情,想到儿子的行为,他几乎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沈老爷,是我……教儿无方,让您见、见笑了!」
话一出口,他又是一阵猛咳,尽管咳得难受,但比起心中的难过,却又是不及万万分之一了。
「嗯,孩子还小,慢慢教便是……」
沈东君随意说了一句,他这辈子也不曾劝慰过什么人,只说得这么一句,就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
同为父亲,若是沈不为做了同样的事,只怕他早就大发脾气,将儿子一顿打了,但在外人面前,他是定要维护尊严,哪怕是赔偿百倍十倍的金钱,也绝不低头认错的。
唐晋感激地望了沈东君一眼,虽只是一句话,但他心里确实好受了些,这位沈老爷看上去凌厉威严,但是为人还是挺和善的。
是啊,奕儿还小,慢慢教就……可是,他还有多少时间能慢慢去教导奕儿呢?
想到这里,他神色凄然地在屋内环视。
「沈老爷,奕儿呢?」
「大概是跟不为到外面玩去了。」沈东君皱了皱眉,又道:「刚才大夫来瞧过了,你的病需长期调养才能根治,唐……唔……唐先生,我听你说话,似乎颇有教养,应该是读过书的人吧?」
「小生自幼苦读,十八岁时便已读遍家中万卷藏书,所猎甚广,对各家典集,不敢说精研,略略通晓而已。」唐晋咳了几声,憔悴枯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光彩,竟有了几分隽然之气,只是沈东君眼盲看不见。
「万卷藏书?唐先生不是一般人家出身吧,不知为何……如此落魄?」沈东君开始打听家世,心里已有了计较,想要把唐晋留在身边,每天听他说几句话,心情也变得不同了。
「家父唐世尧。」唐晋脸上的光彩,越发的浓重,已有了几分骄傲。
「文德大儒!」
沈东君吃了一惊。
即使不是文人,沈东君依然听过文德大儒唐世尧的名号,大儒是除圣人之外文人所能获得的最高称号,而且这个称号不是由官府认定的,而是天下文人自发地公认的,从来文人相轻,想要被天下文人公认为大儒,是非常困难的,只有学问、品格、德望都让人无可挑剔的人,才有可能获得大儒的称号。
高祖皇帝立朝百年,一共只出现了三位大儒,唐世尧就是其中之一,因为他的学问和品格受到了天下文人的公认,所以被称为「文德大儒」。
唐世尧得到「文德大儒」称号的时候,才只有三十八岁,正是英年有为的时候,门下弟子无数。
让人遗憾的是,仅仅五年之后,一场大火烧掉了唐家的万卷藏书,唐世尧为了救书,结果被大火困在藏书楼里,与唐家的万卷藏书一起烧成了灰。唐世尧的弟子们全都离散,唐家也就此没落。沈东君知道这段传闻,却不知道唐世尧还有个叫唐晋的儿子。
「原来你是『文德大儒』的后人,失敬!」沈东君洪了拱手。
唐晋却惭愧不已地回礼。
「儿孙无能,有辱先辈英名,唉……」
他这一声长叹,却是由心而发,神情里的骄傲尽数散去,只余一片茫然。
十八岁就通读家中的万卷藏书,唐晋不是没有才华,只是……造化弄人,自从父亲死后,他为了生计,不得不入了陈府当西席,却与陈家小姐一见钟情,陈老爷嫌贫爱富,他与陈小姐只能私奔,从此为了养家糊口,再也无心钻研学问,最终……只落得今日的下场,惭愧啊!
沈东君却不知唐晋此时的心情,只是道:「唐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你能慎重考虑。」
「沈老爷宅心仁厚,但有所命,无不应从,只是我的身体怕是……」唐晋一想到自己的病,就有所疑虑,他这副破败身子,还能做什么呢?
「唐先生不必忧心身体,大夫已经说了,只需长期调理即可根治,便是需用上再好的药,沈园也供应得起。」
沈东君一句话,就把唐晋的顾虑全都消去。
「唐先生,你也看到了,小儿不为生性顽劣,且自幼无母,被长辈宠坏了,缺少调教,像个野孩子。我这次带他出巡各地,除了想让他熟悉沈园在全国各地的生意行当,也有意为他寻一位良师,唐先生既是『文德大儒』之后,学问与品格方面自是无从挑剔,若能教授小儿一些做人的道理,东君将不胜感激。」
唐晋张口结舌,半晌,方才脸色通红、心中大惭地拒绝道:「沈老爷,您羞杀我了,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教导不好,又岂能教授沈少爷……」
「我说你行,你就行。」沈东君手一挥,那语气根本就是不容唐晋拒绝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唐先生,你先将养几天,待大雪消融道路通畅,我们就启程回沈园,你一边调理身体,一边代我教导不为。」
唐晋愕然,犹豫许久,才终于红着脸,低声道:「承蒙沈老爷厚爱,小生必当悉心教导,不负所托。」
没有拒绝的余地,也无法再拒绝沈东君,他无力医治自己的病,又无力提供给唐奕更好的生活,如果真的拒绝了沈东君,那么他和奕儿就只能再次流落街头,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撒手而去,留下奕儿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所以,即使心中再是羞愧,也只能厚颜答应,无论如何,他也要给奕儿一个安稳的生活。
沈东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又坐了一会儿,问清楚唐晋的情况,当知道唐晋家中已无他人时,他的眉眼都笑弯了,因而疏忽了唐晋在提到妻子早逝的那一刻,语气中透露出来的无奈与黯然。
唐晋的妻子,也就是那位陈家的小姐,自小有父母宠爱,娇生惯养,自打跟了唐晋私奔之后,虽一心跟随唐晋,但终究没受过三月不知肉味的清苦,日渐憔悴消瘦,终于在生下唐奕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唐晋始终都记得,妻子临终前握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别自责的模样。唐晋知道,妻子死时还在想着远在沧州的父母,只是已无缘得见,而在妻子死后,唐晋本想带着唐奕回沧州让二老见见外孙,却只怕二老将唐奕抢走,更怕二老质问女儿死因。
如今,他已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窗外,两个孩子正竖着耳朵偷笑。
「真好,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家了哟!」沈不为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唐奕眨巴眨巴眼睛,道:「你家在哪里?是不是有很大的园子?还有好多好多下人?」
「那是当然。」沈不为趾高气扬,「我家的园子大得走上三天三夜也逛不完,里面有好多好多人,有些人我都不认得,可是不管是谁,见了我都要叫我一声少爷。」
「那我以后也要叫你少爷?」唐奕有些不情愿了,嘟着嘴巴看看沈不为,就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一个小毛孩嘛。
沈不为眉开眼笑,拍拍唐奕的肩膀,道:「你不用,本少爷特许你叫我一声不为哥哥。」
「哥哥?」唐奕歪着脑袋,上下打量沈不为,「你多大啊?」
「八岁。」沈不为挺了挺胸膛。
「哈,我都十岁了,不为弟弟。」轮到唐奕眉开眼笑了。
「嘎?你骗人!」
确实,从外表来看,唐奕比沈不为还略矮了几分,巴掌大的脸蛋也比沈不为小了几分。
「不信,你去问我爹!嘻嘻,不为弟弟。」唐奕那个得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