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太后恨未休
书名: 一寸相思一寸灰 作者: 意展眉 分类: 言情

        “他!”锦岚心头一跳——想当年,胡百田是乾德宫的内侍总管。他为人机巧,善伺圣意,很得先帝宠信。因为知道先帝与齐王有嫌隙,便常有言语不恭,张势傲慢之处,见罪了齐王。先帝晏驾之时,他怕齐王治他死地,便暗中投到了太后跟前。隆庆元年的宫变,太后在朝上坐镇,他便会同祝隆寿等人在后宫主持接应。事成以后,太后念他有功,便让他接着服侍新皇帝,直至那一日皇帝出宫一夜未归——她忽然惊惧,抽了一口冷气道:“您的意思——那件事,皇上他早已经知道了?”

        太后闻言唇角浮起一个冷笑,摇头道:“那倒还不至于。他没那么傻。”锦岚顿时恍然大悟:“封锁承秀宫、监视敬妃自裁,都是他出的面。他若把这件事告诉皇上,自己也先就脱不了干系。”太后低低的嗯了一声,点一点头:“不过,他在宫里终究是个祸端。都怪我那个时候心肠太软,不想多伤人命,此时方知道贻害无穷啊。”转脸问道:“他现在哪里?”锦岚道:“皇上原本把他打发到惜薪司当差,不过此时天热并不用碳,便在安乐堂打杂。”

        “安乐堂?”太后偏头想了想,道:“你回头去一趟太医院,传高瑞坤。就说我头疼,让他赶快过来瞧瞧。”锦岚一番迟疑,抿了抿嘴方低道:“太后可是要裁处胡百田么?”太后摆手道:“不。无论皇帝知不知道,这时候都动不得他。安乐堂是太监们瞧病的地方,高瑞坤是太医院的院判,让他找个妥当的人监视他的行动,若有什么古怪,咱们也好早做防备。”锦岚此时方放下一颗心,低下身去回道:“是,太后。”

        太后脸上颜色至此方缓和了些,回身又歪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到底是上了些年纪的人,方才又多多少少受了惊吓,她只觉背心里早被汗浸湿了一团。锦岚忙伺候换过衣裳,方欲出去传话,又听太后兀自低语:“只是不知道那人和他都说了些什么。唉,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逃不掉,逃不掉啊。”

        那话音越到后头越是低沉凝滞,渐至无声,而太后倚在榻上,一脸的倦色,眉心也揪着,竟忽然老了好几岁。锦岚心中顿觉凄凉。她暗暗叹一口气,宽慰道:“还能说什么,无非是为桓玮喊冤。可是太后,您方才说过,桓玮私自调兵进京,乃是皇上亲眼所见。他即便不是弑君谋朝,也坐实了乱臣贼子的罪名。据奴婢猜测,皇上至多是做做开明圣君的样子,赦免他们满门的罪,脱去他的贱籍罢了。再说,”顿了一顿,“苏姑娘身上还挨了他们一剑呢。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太后闻言笑笑道:“我怎么倒把这事给忘了。”说着又是一阵缄默,终于叹一口气:“难为她,还差点丢了性命。”

        锦岚见话到此处,心里不由得好一阵忐忑。她只觉胸口有一句话憋着难受,但左思右想却不知如何开口。太后倒先发觉了,淡淡的低声问:“你有什么话?”锦岚狠了狠心,试探的道:“太后,时下这个当口,皇上的神思心意定然全都在咱们这里,苏姑娘的事情,是不是缓一缓?”

        太后闻言仍旧歪在那里,好半晌一动不动。她的双目微阖,神气也是淡淡的,可她越是这样,锦岚越觉得她分明是在立目直视着她,看得她浑身上下仿佛在火上烤着一样,焦辣生疼,一颗心也慌得直往下坠。太后道:“锦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锦岚忙垂下头道:“回太后,锦岚从没有欺瞒过太后。”她看见自己交握的双手,手指关节之间紧紧扣着,旁边的皮肤绷起来,泛着一层淡淡的苍白。只听太后又道:“那你为什么要一而再的说这种话?”锦岚忙道:“回太后,奴婢只是瞧着他们俩,实在可怜。”

        太后忽然睁开眼睛看住她,那目光仿若一把冰锥,锋利寒凉,只片刻却又柔软下来。只听她道:“你好糊涂,只知道一味的心软。你忘了,当年咱们就是心软,方害了你姐姐繁霜。如今我为什么这么做?这里边的缘故,你难道比我清楚的少么?她和皇帝——”说着忽然一顿,锦岚心里也是一顿。太后又道:“你不要怪我狠心,这会子看着,好像咱们在害他们,其实咱们是在救他们。你不用再和我说,这个事情,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说着将头转到一旁。那里有凉榻高横的靠背,遮住了阳光,也遮住她半边脸。暗影里,她的眼睛闪出一线幽冷的光,又过了良久方听她再开口,声音滑滑的,似乎带着极细微的颤音:“我歪一会儿,自己下去办差去吧。”

        锦岚只得行了礼慢慢退出阁去。

        皇帝回到乾德宫,方换过了衣裳,用眼睛往旁边周勇贵脸上一瞧,转身便进了御书房。周勇贵见皇帝脸色倒是一片淡然,只是眼神里的光十分晦涩不明,连忙谴退了众人跟进去。

        只听皇帝道:“胡百田现在怎么样了?”周勇贵忙道:“回皇上,您吩咐不能惊动他,奴才便着人从旁打听,说他如今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只顾埋头当差,不肯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踏一步路,从前骄纵拿款的性情,竟然全都没有了。”皇帝点点头又道:“你下去立即想个法子,悄悄安排个人,日夜跟着他。和什么人说些什么话,有没有什么古怪,处处都要留心。”想了想又道:“那人要极妥当,不能和太后那边有任何瓜葛。”

        周勇贵忙垂首应是,等了好一会,那边却毫无动静。他只得悄悄抬起头,见皇帝端坐在御案前沉思,神情深邃黯然,仿佛有几分疲惫,全不似平日敏捷明快样子。他不知道皇帝在太后那里遇上了什么事,只能打起十万个精神小心陪侍在一旁。

        五月已入仲夏,天气自然一日热胜一日。乾德宫虽然殿宇高阔,树木葳蕤,却仍旧连一丝风也没有。暖阁里良久悄无声息,周勇贵一动不动的站着,微微垂首,余光所见,对面秋香色的窗屉上映着花木繁乱的影子,枝蔓茎叶,影影重重,也都静静的,一动不动。他鬓边微微发了痒,一滴汗轻缓的顺着腮边滑落下来,也不敢抬手去拭。屋外的蝉声倒是十分嘹亮,“知——了”,“知——了”,一声一声此起彼落,竟象开了赛会一般。他心里忽然一亮,笑着道:“禀皇上,奴才前儿奉旨去颐华宫瞧苏姑娘,看见苏姑娘领着众人在树影花丛里穿来穿去,又笑又闹,好不快活。奴才斗胆猜测,苏姑娘身上的伤,只怕是已经大好了。”

        皇帝面上果然微微一松,隐约有了些笑意,道:“阖宫里,恐怕也只有她敢这么没规矩。她们在做什么?”周勇贵道:“奴才也这么向苏姑娘请教。苏姑娘说她们在捉树上的蝉,做什么却不肯说。”皇帝道:“不知道又在闹什么稀奇的名堂。”到底一笑。周勇贵也连忙陪笑。

        少时皇帝笑过了,却忽然问:“这些日子,各宫里的人都说了她些什么?”周勇贵一愣,迟疑的道:“回皇上,各宫里听说苏姑娘是为救皇上受的伤,都赞叹苏姑娘虽然身在巾帼,却勇气可嘉,佩服得——”皇帝打断他道:“你这么帮他们描摹,他们平日里给了你多少好处?”周勇贵悚然一惊,只瞬间便回过神来,跪下道:“奴才实实的冤枉!他们知道皇上看重苏姑娘,哪里敢胡说八道?况且,奴才又是皇上的近侍,想来是他们怕闲话传到皇上耳朵里,便不敢当着奴才的面议论。”

        皇帝哧的一声冷笑:“你是宫里有头有脸的掌事太监,宫里这些个杂七杂八的事情,你下边真没个人向你禀报?还不快老实的说给朕听,欺君罔上的罪名,你倒是掂量掂量。”周勇贵早吓了一头的汗,“是”了一声方道:“苏姑娘方入宫的时候,各宫里不知道她的来历,纷纷猜测,说什么的都有。”说着一瞥皇帝脸色。见皇帝毫无喜怒坐在椅上,只得又接着道:“后来他们见皇上愈发荣宠苏姑娘,不敢得罪,宫里的闲话便渐渐少了。只是最近——”他咬了咬牙,又道,“最近有人风传,说苏姑娘与赵珩丰赵大人颇有渊源。”皇帝道:“渊源?如何个渊源法?”周勇贵小心翼翼的道:“他们说,赵公子表赠私物,不当心将反逆赵醒斋的罪状也一并交给了苏姑娘。”

        屋里又是一阵寂静,周勇贵伏在地下,不知道皇帝是何反应,只觉得外面仿佛是起了些微风,地上的影子摇动起来,象一根根手指,抓着了什么,又放了什么。暖阁门前悬着的帘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扑在门框上,发出“哐当”,“哐当”的轻响。屋外成群连片的蝉鸣,“知——了”,“知——了”,不尽不休,让人心中生出一股腻腻的烦闷。

        皇帝却忽然笑了,哼了一声,淡淡的道:“这宫里果然没有一刻平静,用这样下作的法子,也亏她们想得出来。”说着又道:“你下去好好给我查一查,是谁造出这样的谣言,无论是谁,都立刻禀报给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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