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痴人玻璃胆
书名: 一寸相思一寸灰 作者: 意展眉 分类: 言情

        用过晚膳正是日入时分,周勇贵见天色尚早便进暖阁向皇帝请旨。周勇贵行了个礼道:“皇上,已经酉正了。”皇帝正吃着茶,只冲他点一点头,他便会意的道:“遵旨。”说着自去预备不提。

        少时御驾出了乾德门,往西面一拐,顺着夹道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颐华宫。

        因皇帝有旨不用通报,御驾一路进了颐华门,方见着掌事宫女初月出来迎驾。皇帝问了苏颜华起居饮食的杂事,又问了用药的情形,事无巨细,初月忙一一禀报清楚。且行且讲之间,不觉已到暖阁门前。只听里面两个人声一问一答正聊得兴起。一个人问:“那夜里呢?”另一个人便答:“到了夜里,咱们的船就泊在一个水湾边上。那儿水缓,慢悠悠温吞吞的,水声也是细细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响。”那声音圆润轻柔,皇帝不觉微笑了起来。

        初月早听出那是苏颜华的声音,便要打帘子通传,见皇帝抬手止住她,连忙退到周勇贵身后站好。

        只听里面又道:“那时候虽然已经开了春,却还有点儿微寒。我前一天夜里没有睡好,醒得早。推开船窗,外面的天还是蟹壳青的颜色,又泛着些微的紫。四围笼着薄薄的雾,又细又淡,水汽盈盈的。远远的是山,被水汽一隔,若有似无,真是应了如烟如黛的话。前面是农家的田舍,看得到屋顶上的炊烟,直直的,冒到天上去。岸边就是成片的油菜花,只用看一眼,满脑子都是黄澄橙的颜色。”传星道:“呀,那得多漂亮呀。”却又叹气:“唉,可惜我连油菜花的样子都没有见过。”她到底年纪小,又是活泼明朗的性情,不过片刻神伤,便又兴味盎然的问道:“姑娘,还有呢?”

        苏颜华便又道:“还有白鹭,就这样贴着水面在飞,和我们隔着极近,一点儿不怕人。一时开了船,掌舵娘子就唱山水调,细声细气的。好听着呢。”传星便又笑着打岔:“姑娘快给学一个,让咱们也听听。”苏颜华笑道:“可惜我学不来。她唱的是乡调,用的是她们那里的土话。”传星只得哦了一声,忽然又道:“那就唱一个别的。姑娘你嗓子这么好,唱出来一定比她们好听。”苏颜华一番推脱却推脱不得,只得道:“我原本就不会唱歌,只这一支,是极幼年时阿姆常常唱给我听的。我从小丧母,阿姆一直看护我,视如己出,直到六岁时候离京,她年纪大了不能远途奔波,这才辞别了她。到如今也不知她身在何处,又或者是否尚在人间。”说着叹一口气,轻轻唱道:“山荆香,飘万里,游子坐窗底。归家归不得,泪如雨,脉脉吟,故乡曲……”

        歌声轻缓入耳,皇帝好半晌动也不动,直如入了神一般。这短短数十天,他经历了那许多变故,一直以来认定的东西,突然之间变得云山雾罩,谜案重重。他思绪紊乱,烦闷不堪,却只能一路强撑着不露痕迹。此时听到这歌声,又听她提起母亲,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更觉感怀,一颗心不由砰砰乱响。

        正凝神间,外面忽然进来一个小太监,没预备见着皇帝站在屋中,慌乱之下竟然被门槛绊了个趔趄。他连忙稳住了身子跪下去,恭声道:“恭请皇上圣安。”

        屋中歌声戛然而止,皇帝回神的功夫,里面的传星已经揭起帘子来,透门可见屋中之人俱都行下礼去。皇帝笑了笑,对门边跪着的小太监一挥手,转身进了暖阁。传星等人行礼之后尽皆识趣的退出去。

        皇帝方在榻上坐好,低头只见榻凳之上散乱放着綉针、各色丝线,又有一个极精巧的撑子撑起一方玉色纱绢,落针处可见隐约成型的石榴、佛手、桃实图案,寓意“福寿三多”。皇帝笑了一笑,和气的道:“没想到你的手这样的巧。”又问:“这可是绣给太后的?”

        等了半晌却未见苏颜华答话。皇帝抬头一瞧,只见她远远的坐在床榻边上,见他看过来便着意把脸往旁边一偏,又撅了撅嘴,全然一副嗔怨的模样。只听她道:“过来之前也不着人告诉一声,总这么鬼鬼祟祟的,吓人一跳。”他皇帝不妨她说出这话,面上微微一愣。又见她双颊上飞起烟霞一样的晕红,一双明波分外婉转,竟有一种莫可言说的妩媚。皇帝看在眼里,心中的烦乱不觉去了个八九成,不由哧的一笑,将手肘支在榻凳上,又瞧苏颜华一眼,作势沉声道:“普天之下敢说皇帝鬼鬼祟祟的,我看,也就只有你了。”又道:“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说着到底笑起来,一面起身走到苏颜华身边坐下。

        苏颜华却触火一般站起来,几步走到榻上坐好,拧着眉毛道:“天儿这么热,谁和你挤在一处。”皇帝却又走过来,紧紧挨着坐在榻上,又拉过她的手来握着,一面道:“我原本是热的,可你是冰肌雪肤,我和你这么一靠,我也就不觉得热了。”苏颜华窘得无言以对,正要转过身去,皇帝已经一伸手将她揽在怀里。

        只听皇帝道:“方才听你在和传星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的,也不见你讲给我听。”苏颜华笑道:“我哪里会讲什么故事,不过是些个从前的见闻罢了。”皇帝闻言竟一时失语,见苏颜华抬头看他,便又笑道:“你看,我是一国之君,却时时困在这皇宫里。前些年装作顽劣,也不过在章平闲逛逛。咱们大周朝东西南北,名山大川,你到过的地方比我还多呢。有时候想到这个,我简直怕,怕我这样把你留在宫里,总有一天你会怨我。”苏颜华笑着斜睨他一眼,道:“你也太小看我了些。我怎么会怨你呢。从前任性胡为,那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可如今——”说着一笑,“我只当这里便是我的家了。”

        皇帝心头一热,不由将她拥得更紧些。只听她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但也有咱们大周朝黎民百姓、万里江山。因为这个,你虽然是皇帝却不能像我一样由着性子胡来,也不能时时的陪着我,甚至不免要冷落我。可我不会怨你,只会更加敬你重你。”皇帝却道:“这个我就不懂了,快跟我说说,这是为什么?”苏颜华见自己剖白一腔心血,他却明知故问,不由恼了,赌气道:“人家跟你说正经事,你却总是胡搅蛮缠,哪里有个皇帝的样子。”说着拧一拧身子,几乎挣开他的怀抱,一偏脸,却正迎上他的双唇。

        风静树止,虫鸣啾啾,周勇贵一头热汗,张罗着伺候皇帝洗了脸净了口,又换上浅金色万字奎纹罗的寝衣,见皇帝虽然一脸平静,但眼睛里柔软湿亮的光却止不住的流泻出来。他心中一笑,伸手放下绾纱帐的金钩,一面笑道:“皇上请恕罪。”皇帝看他一眼,也笑道:“有什么话就说罢。”周勇贵道:“奴才有一件事,实在想不明白。”皇帝转身轻轻一倒,卧在床上,神色极为愉悦的道:“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朕,既然这么宠她,为什么到这时候却还没有恩旨册封,对么?你还想说,如今她在宫里名不正言不顺,于她有百害而无一利,对么?”周勇贵笑道:“奴才就这么一点心思,还都叫皇上猜透了。”

        皇帝闻言只一笑,又渐渐正色起来,道:“她和别人不一样。朕若是随随便便拣一个日子,就是委屈了她。朕得要好好挑一个良辰吉日才行。”周勇贵又道:“苏姑娘那么明白事理的人,断不会在乎这些个虚礼。”皇帝道:“她虽然不在乎,可这宫里有人在乎。朕也就不能不帮着她在乎。”说着指了指床角安置的大玻璃胆道:“去,把这个给她。就说天气热,若是夜里热醒了,搭着它,可以去燥降火。”

        第二天是旬休。依着大周朝成例,文武百官每十天免朝一日,在家沐浴休憩,消闲颐养。可皇帝却不能偷闲,起来用过早膳便在御书房处理国务。周勇贵在宫里巡查检视一番,分派了事务人手,又叮嘱几句要紧的话,回来仍旧陪侍在皇帝身旁。

        只见皇帝神态怡然的看了两本奏帖,抬手又从御案上捡起一本来,只翻开前面第一页便不由一笑:“这个张正彪,果然不出墨安所料。”说着便又翻看下去。

        周勇贵见那奏帖颇厚实,也不知写了些什么,只觉得越看到后面皇帝脸色愈发的沉郁。他心中正暗道不好,旁边皇帝却已经道:“传朕的话,让张正彪即刻进宫。”周勇贵连忙小心翼翼的应了个是,正要退出去传旨,皇帝却又摆了摆手,道:“罢了,还是先传沈墨安吧。”说着将手中奏帖往御案上重重一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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