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子情何问
书名: 一寸相思一寸灰 作者: 意展眉 分类: 言情

        皇帝微微一笑,低头将手中茶碗盖子揭起一道细缝,又忽的一松,那盖子便落下去,碰到茶碗边缘,发出叮的脆响。皇帝道:“太后的一片慈爱之心,儿子十分明白。只不过,”顿了一顿,“这是儿子刻意而为。”

        太后闻言只是一愣,皇帝却已经又道:“宫里惯常捧高踩低,她若没有个依傍,定然要受许多委屈。儿子这么做,就是要让宫里人人都知道,儿子着实的看重她,让他们都心存忌惮,不敢轻易得罪她。”太后叹了口气,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心存忌惮的人自然是有,可也免不了有人心存嫉妒。”

        皇帝脸上的笑容仿佛是僵了一下,伸手将茶碗放在榻凳上,垂下目光轻轻的咬了咬唇。他身侧正有一排连窗,镶着内官监新供奉的水晶玻璃。午后的阳光直直的透进来,无遮无拦照在他身上,整个人都是亮的。簇新的过肩通袖龙襕袍,柿蒂云纹,金龙飞绕,他似有似无笑了一下,半晌方抬起头来,看了看太后的眼睛,低头道:“太后说的是。儿子也知道,从古到今,后宫历来是明波其上暗涌滔天。儿子对她越好,她们就越是恼她恨她,时时事事指着她做箭靶子,算计她。可是,儿子以为,旁人算计她,那是旁人的事,只要儿子信她、重她,凡事不猜疑她,那些人手段再高明,自然也不能得逞。”

        太后胸中一窒,只觉四下里忽然一片安静,风起云涌统统消弭无形,连地上的树影都纹丝不动。因着安静,她心里那一声炸响才更显得天崩地裂,胆魂俱摧;因着安静,皇帝的话语才更入耳即燃,熔骨焚心。她听到他说:“儿子从前总是想,皇家礼数重、规矩多,人情么——”说着一摇头,又道:“没有一刻清闲自由。她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姊妹,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吃了许多的苦。儿子不想用这个皇圈圈困住了她。外面天高海阔,能有个更个称心如意的活法儿,也未可知。为了这些缘故,儿子迟迟不敢带她进宫。可就是儿子这一犹豫,害得她千里奔波,遇上无数劫难,还差点为儿子丢了性命。儿子再不能孤零零把她一个人丢在宫外。宫里边再难,毕竟儿子是皇帝。儿子带她入宫的时候便已经下定决心,要一生一世的护着她,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一生一世护着她,不能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对面坐着的这个人——太后眼前好像是恍惚了一下——眉眼身形都是那样的熟悉,可气息——却不是。他日常最不喜欢龙涎香,总说其掩夺众香,骄横霸道。他喜欢的是九和香,清溢安远,大雅而蕤。

        她记得那时是初冬,她还不到两岁的孩子桓定方去了半个月。她心中悲痛欲绝,数日茶米不能进,积郁之下终于卧床不起。他听说之后便过来瞧她。他见她一双眼睛犹如窗外的残叶一样毫无生气,飘飘欲坠,不觉心有所动,轻柔的将她搂在怀里。他身上淡薄的九和香气如丝如缕,缓缓透进她鼻中,脑中,心中。她想起他那时也曾说:“你放心,从今往后,朕再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她听着想着,心头更添十分的凄惶零落——她知道,他不过是安慰她罢了。可即便如此,那时那刻,就算是饮鸩止渴,她也只觉欣慰不觉疼。

        “太后。”她闻声耸然回神,凉榻另一侧的皇帝已经又笑着道:“儿子此来,其实是有一个好消息要禀报太后。”她唇边极微小的苦笑瞬间飘散开去,换了满脸的喜悦之色,问他:“是什么事?”皇帝道:“儿子前日已经将那名窥伺宫闱图谋行刺的刺客拿下了。”

        太后闻言又惊又喜,笑逐颜开的道:“好啊!真是阿弥陀佛!”说着双掌合十走到佛龛前面跪下,虔诚的念了一遍经。皇帝连忙走上去,亲手搀起来,挽着太后的手臂送到榻上坐下。太后一路拍着皇帝的手,万分快慰的道:“皇上是圣明之君,千金之体,自然有列祖列宗和无量寿佛保佑,那些个枭小之辈,能耐你何?”一面端起茶来吃了一口,忽又满脸正色,茶碗也未及放下便道:“这样的大逆狂徒,决不能轻易放过。皇上要好好审审,他有什么同谋共犯,断断要一并剪除,绝不能留下后患。”

        皇帝笑道:“太后所言极是,儿子也是这么想。儿子连夜着人审问,不想却问出一件奇事来。”太后笑道:“奇事?”说着哼的一笑:“他一个刺客,能有什么奇事?”皇帝道:“太后猜猜那人自称是谁?”太后道:“是谁?”皇帝道:“他说他是齐王的儿子,他叫桓嘉。”

        太后忽然手上一颤,清白釉“福寿连天”茶碗拿捏不住,直直的往地下跌去。那茶碗胎薄质脆,触到地上坚硬的金砖,“哐”的一声摔个粉碎。烂瓷碴子和茶水茶叶四散横飞,扑得一地都是。

        外面候着的锦岚听见声音,忙挑起帘子进来,看这幅情景,自然张罗人收拾干净。屋里人一多,便稍显杂乱。

        太后盘腿坐在榻上,叹气笑道:“唉,可见老了,连个东西都拿不住了。”锦岚忙接口道:“您今儿中觉也没歇,可是这会子头又疼起来了?太医怎么嘱咐您来着,你就是不听。”关切的语调说到最后竟带出几分埋怨。

        皇帝原本避在一旁,随手翻看架上堆着的佛经,听了锦岚的话,脸上不禁起了些懊恼之色。他几步走到榻旁,恭恭敬敬垂首立着,低声道:“儿子只想着让太后高兴,却把太医的话都忘了。扰了太后的休息,是儿子的不是,请太后责罚。”说着躬身行下礼去。太后摆着手笑道:“好了好了,我一时手滑罢了。不过是打碎一副茶碗,你们就编派出这些理由来。”转头又对锦岚道:“都是你起的话头。要罚,也先罚你。”说着伸手虚搀皇帝一把。锦岚忙上来将皇帝让到榻上坐好,又帮忙伺候太后歪在迎枕上。

        皇帝看着面前的茶盏,笑了笑又作势皱了眉,道:“儿子前儿看上这碗,太后就是不赏。此时摔了,倒可惜了了。”锦岚灵机一动,接过皇帝的话头笑道:“瞧把皇上心疼的,太后昨儿才赏给苏姑娘一对青玉镇尺,听说是治玉名家陆子岗的手笔,价值连城,皇上怎么不说说这个?”皇帝面上不觉一怔,半晌无言以对。

        太后见状哧的一笑,极力绷起脸指着锦岚道:“就你嘴坏,方才编派了我,还没有认真罚你,如今竟敢说皇上的不是!”终究掌不住,笑道:“还不赶快出去。”锦岚也一笑,自然领着众人齐齐退出阁去。

        皇帝原就悬着心,到底不敢久坐,只说了几句话便行过礼出来。见着廊下的锦岚,又仔细交待了两句,方出了寿安宫。

        锦岚将皇帝的御驾送出了宫门,一转头仍走进暖阁来。只见太后闭着眼睛歪在榻上,双眉紧扣,一言不发。午后本就炎热气闷,她一路又走得急,此时虽强自镇定,仍不禁气息紊乱。太后许是听见了,长长叹出一口气,幽幽的道:“别慌,别慌,该来的,终归,躲不过去。”这句话一字一顿,在她的耳朵里转了好几个弯。她起先以为是说给她听的,可细一斟酌,又仿佛是太后的自言自语。她一颗心愈发的七上八下,全无主张,直定定的站着,好半晌方觉得手心里隐隐的生疼。她微垂了目光,缓缓打开紧握的双手,原来两个掌心早被指甲掐出殷红的血痕。

        太后慢慢撑坐起来,她只得稳了神上前扶住,一面凑在太后耳边颤声问:“太后,不如——”话犹未完太后却已经摇了摇头。太后道:“多做多错。”没招没落的一句话,她仍然听懂了意思。只是——她心里一丝希望尚存,不禁又道:“皇上不见得就信了他们的话。”太后闻言转过脸来看着她,一双眼睛冷噤噤的,仿佛三九天冰封的湖。太后道:“到这个时候你还这么以为?你也是瞧着他长大的,他的心思,怎么会这么浅?他为什么巴巴的过来告诉我这件事?他没有全信却也生了疑惑。他想看看咱们作何反应,可偏偏我又那么失态。”说着摇着头又叹口气。

        锦岚闻言正暗暗叫苦,忽见太后眼中波光一粼,不过瞬间功夫,再说出话来口气便已经松了七八分:“不过,齐王违抗先帝圣旨,戕害辅政大臣,私调亲兵进京,妄图专擅国政,他那时虽然小,也是亲眼所见。”说着顿了顿,忽然转头问道:“那件事,此时宫里还有谁知道?”锦岚顿时领悟,沉吟片刻摇一摇头:“她宫里的人,都已经遵旨殉葬,其他各宫里又都不知道内情——”

        话犹未竟,只见太后眉梢一跳,猛地睁大着眼睛看住锦岚,牙齿缝里冷冷挤出三个字:“胡百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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