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起努力攀到洞口,被人七手八脚地拽了上来,却看后面一人揉着头颅,忿然喝道:“好你个毛头小伙,做事如何这般不识轻重?也不觑看得仔细分明,便扔出石头砸人,若非我皮糙肉厚,岂非莫名奇妙地便要丧命于你的手中?”
众人闻言,不禁哈哈大笑,连声道:“老铜钢筋铁骨,莫说一块微屑的土块,便是被大石正中落下,也伤不得一丝一毫。”
杨起羞臊得满脸通红,不及解释,急切便要离开,被为首一个汉子拦下,道:“此地凶险无比,更有霸王为恶,你如何胡乱跑得?”
杨起见其人气宇轩昂,与旁众多有不同,不敢怠慢,抱拳道:“我也不瞒各位,如此仓促成行,正是要去那应鼓洞前、霸王守候之处救援被困同伴,委实耽搁不得。”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不禁面面相觑,齐声道:“耽搁得,耽搁得,你未曾听说‘应鼓洞前落魂地,铜鼓一鸣苦无尽’的俗语么?你不识得那雷暴怪兽的厉害,是以鲁莽无忌,只怕救人不得,不过是多添了一条怨魂而已。”
为首的汉子脸色陡变,颤声道:“莫非又有人被梦魔设计,陷于其中不成?苦也,苦也,霸王口中夺食,正比登天尚要难上几分。”
杨起听得真切,不觉惶恐万分,道:“这里便是第三难的梦界么?”汉子叹道:“不错,这三难国有三难,你若非绝色佳人,又不曾携带得如花美眷,稍事小心,便能避开城东刁缺德之第一难;若不逞强好胜,出尽风头,事事低调而行,就可躲过城西刘大熊之第二难。
唯独这梦魔极难应付,但凡入城之人,无论男女老幼,若是未曾在白日离去,而在城中投宿安歇,皆不能逃脱其手,往往于半夜三更之时,于睡梦中魂魄脱身,进得这无穷噩梦之中。偶尔有那神通无比、本领高强的杰出人物勘破虚幻,破灭万般阻碍,但其余无辜或是如我等困陷丛林,或是元神被害,化作人面桃花,好不凄惨悲哀。”
杨起蓦然醒悟,惊道:“莫怪我那干莫小匕不能幻化三尺青锋,却是在飘缈虚无之境,不能自主罢了。”陡然一念,暗道:“我在藤桥之上,以龙珠真气内外横贯纵通,想必也是凭藉意志毅力,误打误撞,正好冲突得那无形气息骇浪的缘故。既然肉身依旧还在客栈床铺之上,哪里还能调息吐纳?”
旋即慨然一叹,道:“我听得七色先生说道此地曾被天上的医仙和毒仙肆虐,想来也是胡诌而已?”
那汉子笑道:“那只鸟儿并未诳你,以前的确有两个怪异的神仙来到此地,那霸王也正是因其相斗而生。”见杨起愕然,旋即道:“此梦景虽是虚幻之地,却也是实在之所,追本溯源,皆是上古水火之争所致。”
杨起颇为不解,道:“水火相争,莫非就是当年祝融与共工之站,水神落败,羞愧之下撞击不周山,引洪水肆虐、唤百兽为恶一役么?”
那汉子哈哈大笑,道:“这等典故果真是天下闻名、传扬千古,我问了沦陷此地的无数客人,除了几个实在是昏噩得狠的,俱能知晓一个大概。可惜,可惜,众人口舌有限,究竟不能窥探得其中的一个完全,因此便将此阴阳梦境与那心神之梦混为一谈,未免有些荒谬。”
那唤作老铜的汉子大声叫道:“这小子也是糊涂之人,大哥何不将话语说将一个透彻明白?”杨起暗道:“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便掘下这莫名的陷阱,将我当作什么小霸王捉拿起来,如此莽撞,正是糊涂之极,不能自知,反倒以这般言语嘲弄于我。”
胡思乱想之间,听那汉子道:“共工怒触不周山,致天地倾斜、乾坤不振,又戕害万民、涂炭生灵,惹下了无穷的祸事。除此之外,他尚有一罪,便是将不周山前五百里外的红耿山重新拖陷于浑沌之中,此山极多草木,有一百零八条溪流,七十二座岩洞,三十六处悬崖。
寻常兽物之外,还有一怪,其状如水獭而肋下有鳍、背上生翼,其名曰硃獳,鸣叫一声,如狐狸之音,周围国家必有恐惶战乱之灾,是以被方士、巫女以为预言社稷安危福患的奇物。”
杨起暗道:“布衣打闹,不过扯衣唾骂,拉拽呵斥而已;帝王执拗,却是战火纷扬、兵戈交撞;倘若异人苦斗,尤其是那法力高强、神通无限的大神重仙、高妖悍魔,却是方圆颓废、神州颠覆了。”
犹自感慨,被一声叹息打断,听汉子续道:“待三界安定之后,天庭重新收拾整备,着昔日红耿山神并二十黄巾力士,将此滑落之山托出浑沌无极,安置于第二重天的悠鬟河畔。
路经半途,一个黄巾力士脚下浮云蓦然塌陷,手中的一方山顶二度滑落,山根贯穿于地脉之中,以阳气渗透实体,以阴气构筑结界,另成一番异于九天地府、红尘化外的奇妙世界,再也不能搬起分毫。梦魔便是此间的地主,肆意胡为,因不受天帝管束、魔帝羁绊,因此得意无状、逍遥不已。”
杨起惊疑各半,喃喃道:“这里竟是浑沌之地不成?难怪并无日夜循环、昼夜交替,举目望去,尽是白茫茫光色一片,教人如痴如醉,竟不知身在何处!”
心念一动,急切道:“不知那小霸王又是何等来历,竟然教人如此警惕惶然?听其称谓,莫非它是那霸王雷暴的幼崽小兽么?各位在这丛密绿深之处设下深滑不已的陷阱,苦苦一旁伺候埋伏,咬牙切齿捉拿擒获于它去,说道什么要替兄弟报仇雪恨,却不知又是怎样的一番缘故?”
此言一出,便看众人相顾而笑,齐声道:“小霸王者,便是说这浓密丛林之中,除却那雷暴之兽,便以它最为凶猛,却如何得出霸王幼子之说?”
为首汉子道:“昔日药物余毒未消,将蜥蜴幻为十丈巨兽,从此成为此地的霸王。尚有溪流石沟之中的其他蜥蜴,为毒气日夜熏染,一并得了变化,体裁小将了许多,不过一丈有余,但举止更为迅猛快捷,亦要狡滑奸诈不少。况且此兽最是欢喜群谋而动,彼此能够传音播迅,猎捕追踪,颇有兵法之妙。我几个兄弟皆是伤在了它们的齿爪之下,尸骨无存。这等深仇大恨,燎烧心火,怎能不加报复?”
陡然想起一念,拍掌惊道:“是了,霸王有意捕食之时,周围往往得见数只小霸王的踪迹身影,意图在其饱餐果腹之后,寻觅得一些残破血食充饥,也免得自己动手劳作,甚是投机。”
众人商议一番,纷纷嚷道:“既然如此,何不也去那应鼓洞一趟,筹划得法,就能成功,也教它们见识见识我等的厉害才是。樊大哥,你便拿个主意吧?”
有人拾来许多的兵刃,却是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石斧木棍、粗矛长枪之物,各自挑选着合适顺手的,便顺着一条清流小道往东而去。走得约莫一、二十里的路程,众人渐渐有些劳累。
樊姓汉子眼见路旁松针之上沾惹些许半红不乌的血迹,心中稍安,扭身挥臂,大声道:“就在此地歇息半柱香的工夫,待精神略有平复,再行赶路不迟。”
杨起不愿丝毫停留,急道:“听闻那霸王就在洞外徘徊,倘若延误迟了,被它破门而入,我那几位伙伴岂非性命不保?”
樊蒯哈哈大笑,道:“无妨,无妨,那应鼓洞非比寻常。它本是天地极其奥妙之造化所在,共工触山之前,便坚固无比、固若金汤,若非听闻外面的铜鼓捶敲三通,那怕天雷激打、闪电狂鸣,也断然不会开启半分,终究纹丝不动的。”
见杨起半信半疑,心中似乎仍有戚戚惶恐之意,遂道:“也罢,就是退却一万步说来,那应鼓洞与应鼓绳亦是一脉感应之物,所以洞门关闭,绳索紧缚牢绑;洞门开启,绳索自解松脱。洞中四通八达,小坑巢穴极多,便是霸王闯将了进去,你那几个伙伴得了自由,难不成还会乖乖等死,放着身旁许许多多的藏匿之所弃之不用么?”
杨起略一思忖,觉得他的说话的确颇有道理,微微一叹,只好坐下稍事休憩。待樊蒯动员鼓舞,吆喝众人起身启程之时,他便第一个跃跳起来,正是急不可耐的模样。
前面是一片山洼凹地,巨草披覆,绵亘不止,竟将地上的道路悉数遮掩,不能真切辨识。又走得几步,听得老铜大声喝道:“不好了,王老九到哪里去了?”说得便是一个青衣白巾、满脸络腮胡子、言语有些唠唠叨叨的彪形大汉。
众人听他叫嚷,一时茫然,左右环顾,不见王老九的身影,俱是愕然诧异,相互窃窃私语之下,心神未免有些慌乱。樊蒯本在队头引路,闻得后面沸腾张惶,唯有折身返回,轻轻将老铜扯到一旁,低声道:“休要惶恐!你是何时发觉他失踪的?”
老铜微蹙眉头,神情忧虑,犹自踌躇不已,被敦促得紧了,方才支支吾吾,嗫嚅道:“想来已过得片刻的时辰。他道自己手中的石斧有些平钝不锐,难以战斗求胜,便说要趁着先前的休息间隙,到后面林中寻着合宜的石头好好打磨修缮一番。我也未曾在意,只道后面的二段行程,他也自然会紧紧跟随,不至迷失丢路。”樊蒯脸色陡然变化,叫上几个大汉,消没于丛林之中。
如此一来,纵然杨起心急如焚,却也不得不停下无奈等待,与余下众人默默揣测,正是心神不宁之状。不多时,看得樊蒯手捧一个小小的包裹,脸色沉凝,深目抿唇而来,大伙儿急忙围绕上去,询问探查得如何?
他后面的几个汉子连连摇头,尽皆不言不语,老铜颤声道:“莫非老九遇害了不成?”言罢,手上多出一物,正是樊蒯将那包裹递塞了过来,听他叹道:“且挖下一个风水深坑,将他好生安葬了吧!只怕得了好的天地精气,下辈子千万不可再堕入梦界活狱之中。”窥闻之人,莫不惊骇莫名,感伤慨然之后,尽皆唏嘘不已。
樊蒯见杨起神情有异,觑破得他的心思,喟然一叹,不禁面容忧愁,讳释道:“这梦界处于浑沌之中,不受日月照耀,因此便与一般梦境无二,可容纳因心神走失,惶然流落此地的种种游魂散魄。又因其源自那昔日红耿山脉,有实体之形,是以尚能拘苑肉身活人。”
杨起大为惊异,喃喃道:“你们,你们……”却看他仰头张望,双目尽是无尽迷惘之色,旋即长吁一气,缓缓道:“不错,我等与你们不同,并非酣梦之中被那梦魔掳掠至此,而是由于前生的罪孽,在世之时便不得不逃遁于此。孰料从此却落得一处恶浊狱府,终日惶惶不安,为苟活存命挣扎不已。”
那老铜不甘寂寞,接口道:“樊大哥的兄长在人世之时,便经营着天下第一的一桩买卖,若是依着民间的规矩,他死了以后,这家当便该由自己的儿子悉数继承才是,可是天意弄人,毕竟不得能够事事太平顺意。
那樊大哥的嫂子双蔻娘子,号称贤良睿智、辅家慧女,却并非寻常的浅薄妇人、无知裙钗,待其丈夫下殓之后,虽是不曾公然违逆遗嘱,将当家的职位传于了亲生之子,但暗地里却把持各种家务生意,又将娘家的许多亲友一并唤来,或入主人事,或负责采购,或管理钱帛,或操控家法。
如此一来,渐渐由外姓之徒得势,喧宾夺主,其实也就是谋夺了这一通的家业了。偏偏新老爷又是一个极其懦弱畏怯的公子哥儿,不敢反抗丝毫,后来受了惊吓,一命呜呼!”
杨起奇道:“如何就被吓死了?”老铜道:“旧老爷在世之时,艳妾极多,其中有一个唤作成夫人的绝色女子,最是得其宠爱,日夜缠绵不尽,床第之欢不止。双蔻娘子正室原配,倍受冷落,正是看在眼中,恼在心中,犹然痛恨不已,只是丈夫偏爱袒护,却也无可奈何。”
杨起蓦然一念,眉头轻挑,讶然道:“她若主事,岂非……”
老铜叹道:“正是如此,双蔻娘子立了傀儡,大权从此独揽,便将以前的老帐齐齐翻出,头一个清算报复之人,便是这成夫人了。所谓师出有名,无名则不顺,既然有意惩处成夫人,好歹也要寻觅一个合宜的罪名才是。”
一人按捺不得,道:“只是那成夫人也是极其聪明之人,丈夫死后,知晓失却了靠山,倒也安分守己,不动声色。”
老铜呸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双蔻娘子何许人也,若要寻衅害人,便是死人身上,也能找出一些岔子。她家有一个奴仆,素来对双蔻娘子身边的某位丫鬟垂涎不已,但因其身份极其卑贱,不能一亲芳泽,反受女子嘲讽唾弃,于是暗地下药,将丫鬟毒死。双蔻娘子以此为契,诬赖成夫人是幕后主使,结果打断双手、棒折双腿、弄瞎双眼、熏灌双耳,且炮烙口舌,使受害之人不能对外伸冤诉苦,活活受尽无穷厄难。”
杨起心惊肉跳,颤声道:“世上怎会有这等残酷之人?暴戾凶恶如是,便不怕天地报应,因果循环么?”
老铜道:“她倒是不怕,却忘了自己的儿子心地良善,菩萨心肠。一日新老爷到柴房取茶,无意见得成夫人如此凄惨的境况,惊魂失魄,兼有愧疚之心,继而卧床不起,金石汤药不知,郁郁而亡。”
樊蒯忆起当年种种往事,心绪万千,难以平复,叹道:“那双蔻娘子得势之后,派遣心腹日夜打探,知晓家中上下,皆是人心不服、暗流涌动,自然不敢再有丝毫的大意,便耍尽天下种种手段,要竭尽全力地巩固这篡谋得来的权位,永为当家不二之主。
如此一来,终究将她丈夫的一帮买卖朋友赶得赶、轰得轰,识时务者安然隐退、养老南山,尚可得一笔不菲之钱财,衣食无忧;不肯趋从辨意者,便诡计翦除,或明攻,或暗算,一并殆尽迭亡,果真是无情无义、恩断义绝之极。”
杨起惊道:“妇人有此手段,也算是极其罕见了。”灵光一闪,恍然道:“你也是因此率众逃遁,不幸陷没这浑沌梦界的么?”
却看他苦笑不已,道:“双蔻娘子对我用尽拢络之事,央托家中后山的四女为媒,将她一个年幼的妹妹嫁我为妻。我不肯应允,她便暗中下药,却非毒药,教我抱病在床,昏噩之中,送其妹投怀送抱,既成夫妻鱼水之欢。”
杨起啊呀一声,道:“生米煮成熟饭,唯有婚娶了。”
樊蒯引着众人依旧往前走去,边走边道:“婚事之后,我住在了东厢大房,独门独院,太平清净,却更是左右为难、苦不堪言。当日的一帮结拜兄弟道我卖友求荣,从此视我不起,百般轻蔑鄙觑。
那双蔻娘子亦是提防戒备,偷偷派遣下人监视动静,三丈之外,必有盯梢之人,五丈距离,可见鬼祟暗线,教人好不苦恼难堪。内人嫁我,也是情非得以,殷勤恭敬之下,屈意奉承之际,不过是同床异梦罢了。”
杨起默默不言,忖道:“家事如此,便是整日水深火热,如坐针毡一般了。”
樊蒯拨开前面一道挡路的树枝,叹道:“两边对峙,过得几年,争斗不仅未曾平息,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都不肯将这天下第一的家当拱手让于别人。我委实不能执拗,心中不能拾起一个主意,索性两相不去参与,便撇下妻子,带着手下的一帮兄弟趁月夜浓黑之时,悄悄离开是非之地。走了不知多远,忽然来了一阵黑色的旋风,将大伙儿悉数卷到此地,四周浑沌茫然一片,竟是再也出不去了。”
话音才落,听得前面蓦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咆哮吼叫之声,众人大惊,慌忙避开道路,往身侧的密叶丛林躲匿,稍时无甚异样,便小心翼翼地走将了出来,皆道:“侥幸,侥幸,倘若又有猛兽在此,岂非糟糕?”
樊蒯见杨起掏出干莫小匕紧护胸前,不觉笑道:“小兄弟,你来此地,不过是游魂而已,这手中的匕首,并非真物,仅仅是你睡前的一些影像罢了,当不得用处的。而我等实体肉身、活活坠入此地之人,所持器刃,却是真物。”言罢,将手中的两块石斧相磕,磨锉之下,火星四溅,再碰触干莫小匕,便如无物。
杨起怔然,旋即一口气息用力吐出,手中匕首似土渣轻沙一般,瞬间化为细尘,不仅恍然大悟,道:“我先前看它不能幻化,尚以为是受得莫名结界限制,不想我来到此地,其实根本就未曾带得。”
心念一动,又道:“是了,既然我是这般的情景,那祁恬四人不也是无形无实的魂魄么?那雷暴也罢,小霸王也好,怎能将她们作为血食?”顿时疑窦丛生,便向樊蒯询问。
樊蒯道:“灵魂所附,自然就是以肉身作为首选,但梦游之人不同,只以三阳气息托付受载。梦界之中的雷暴或是小霸王,既可将我等身体作为血食,又可吞吸三阳气息以为滋补,无论何种,皆是夺去魂魄依靠,无奈之下,只好寄托于桃花之上,形成人面了。”
杨起大为感慨,道:“如此说来,我站于此地,与你们一并行走,其实不过就是所谓三阳气息而已?”樊蒯笑道:“不错,你此刻并非‘人’也,只是一团挟持魂魄的气息罢了。可惜梦界怪兽无论肉身、气息皆不愿放过,你我都大意不得半分。”杨起暗暗咂舌不已。
又走得约莫两柱香的工夫,人马来到了山中的石凹所在,凹面方圆一二里有余,三面环树,一面石壁,不大不小,平滑之极。壁上一个石洞,被厚重石门掩闭,双扇之上,分刻“应”、“鼓”二字,辨析清晰。
洞外三围翠绿弥漫,无数巨叶团团紧簇,便似铜墙铁壁一般。樊蒯见杨起一个身子就要往前探去,慌忙将其扯住,正色道:“你要做甚?”
杨起颇为不解,道:“我看得中间有着极其巨大的一个铜鼓,想必就是那应鼓洞前的草场所在了。既然此刻霸王不在,何不觑准时机,槌敲鼓面,将我几位伙伴悉数解救出来?”
樊蒯道:“好糊涂的娃娃,谁说那雷暴不在了?不过是你视力拘限,不能探听得它的动静罢了。鲁莽犯险,只怕不消一时三刻,你这团气息也得纳入它的腹中了。”
作将一个手势,众人蹑手蹑脚,顺着旁边的一条小道,攀上一座光秃秃的巨石山岩,俯下身子定睛打量,应鼓洞外的草木物什,尽皆收入眼底,便见那巨鼓通体精铜所铸,硕大无朋,受得灰芒恻光照耀,更是苍白无比,恍忽颤栗寒意,不能自持。
其左侧密林之中,一个巨庞怪兽蜷伏打盹,状若假寐;右侧树枝孔隙之中,隐约几只蜥蜴来回窜踱,彪悍狰狞,似乎急切不止,偏偏努力按耐。
樊蒯道:“这便是那霸王与小霸王了!你若有意奔逃到铜鼓之前,未及敲击一二,定然会被一旁监窥的小霸王发觉狙击,实在性命难保。便是偶尔成功,巨响之下,也惊起雷暴异兽,陡生无穷恶事。”
杨起随意瞥看,见大伙儿纷纷从怀中掏出蔓藤,一端绑系一块石头,不知究竟是何打算,只是惶乱之间,不及细问,遂道:“大小凶兽,这等逡巡,那可怎样应付?”
老铜低声道:“无妨,无妨,那小霸王最是畏惧雷暴的力大凶猛,所以躲避远远,莫敢与之冲突打斗。”
杨起奇道:“二者彼此的体裁身量相差极大,强弱一眼分明,只是这等实力之悬殊,又与我等何益?”
老铜嘿嘿一笑,道:“雷暴口舌极杂,除了食人,这小霸王也是它的欢喜美食。”言罢,蹲伏身姿,往后挪退几步,旁人知其意图,纷纷散开,让出空地。便观其缓慢立起身子,一手叉腰,一手捏着蔓绳中央,一阵一阵晃漾起来,不过数圈,便成了一个漩涡,两块石头穿风破雾,汩汩有声。
杨起更是莫名不已,轻轻扯拽樊蒯袍袖,道:“他这是何为?”
樊蒯笑道:“当是打草惊蛇,引小兽为饵,大兽追逐了。”
另外一人附和道:“也因动武难为,但计谋可行,依旧渔翁谋利了。”
樊蒯颔首称是,继而衡量老铜身势,轻声道:“千万莫要失了准头,反倒耽搁大事。”却看老铜颇是不以为然,撇嘴道:“我的投掷手艺,梦界闻名,失手失误之说,其实大谬。”一声吼叫,那藤石漩涡顿时脱手而出,划着弧线便往霸王奔去,砸下许多树干枝叶,正堪堪撞在了巨兽身上。
秦末项羽,人称江东霸王,气势炽燃,有拔山之能。民间传言,说其一声吼叫,可让战马颤栗;叫两声,敌将肝胆绝裂;倘若咆哮三声,便见淮水倒流,江舟断楫。
这梦界怪兽,也是变化得来,与那楚子相较,正是大巫见小巫、铁枪逢竹矛,这番被石头砸中,蓦然嘶鸣之下,便如深谷沉雷,有劈碎横亘土石之力,有断裂纵阻巍岩之猛,尚有绕梁三日不散之威,后陡然升暴,正是风起云涌,神魔变色。
这一叫唤不打紧,却唬坏了另一侧偷偷隐匿的小霸王,尽皆不知所以,只道已然被它发觉,未免惶恐惊惧之极,便三三两两地从林中窜出,又因唯一道路被雷暴阻隔,只好竭力奔跑,渴求以灵活捷迅之技穿梭逃亡。
孰料那霸王体大不笨,眼见得小霸王群集冲将过来,委实开心不已,其前肢虽然短小,却钩爪张扬,如怀抱之状,后肢支撑,睥睨昂立,便似山峰巨人无二。
它初时静候不动,待窥准时机,便一嘴断然斫下,正将一只仓促不及的小霸王衔在了口里,看其犹自挣扎,略一用力,利齿刺透皮肉骨骼,瞬间气绝,便看它一番咀嚼,仰脖咽下,果然惬意不已。
余者骇然尖叫,不敢停歇,或跳或纵,或越或掠,从它身侧、胯下挟风穿越,拼命往前奔逃。霸王意犹未尽,扭身追赶捕食,逼迫甚然,踏足之下七分深陷泥井,抽腿之际三分拔擢丘峰,便觉得方圆大地轰然颤抖,一应树叶飞舞、纷沓飘落。
樊蒯眼看的一追数逃,渐渐跑得远了,不见恶兽踪迹,便道:“此时不槌铜鼓,更待何时?”
众人惊觉,齐声道:“若放弃这等机遇,三生再难寻觅。”急忙奔跑下岩,到得那大鼓之下,合力抬起鼓侧的一根雕琢圆木,用力朝着鼓面便击打了下去,一声隆响如平地乍雷,较之霸王呐喊,亦是不遑多让。
杨起见应鼓洞门嘎然而开,心中不禁大喜,拔足就往其间跑去,听得樊蒯在后面叫道:“弟兄们,那霸王听得有人击鼓,不时即要回转,我们若要活命,也万万在此耽搁不得,不如一并进入那玄妙石洞之中,夺了些许的精铁兵刃,依靠四通八达之纤细遂道,再作打算不迟。”
那群汉子应道:“樊大哥所言极是,我们唯你马首是瞻,绝无异心二志。”更不迟疑,进得洞中,待悉数入内,却闻得一阵转轴拨枢之音。
杨起回头望去,大为愕然,道:“这应鼓大门如何又关闭起来了?稍时怎样打开?”
樊蒯道:“先前闭户,有阴阳封印禁阻,非巨大铜鼓不能开启;此刻封印已然破解,再二度关合,也与寻常的大门无异,依凭霸王气力,破门而入,不过是易如反掌、轻松使然之举。”
杨起叹道:“既然如此,还是莫要耽搁为妙。”
洞中有三进大厅,第一进石穴壁柱之上,挂着一副楹联,定睛观看,却未有一个文字,一侧画着“日出山河社稷图”,正是俗世县衙的大堂之上,皓然如海、正气似日的寻常案色;另一侧白纹简陋,不过寥寥数笔,绝彩拒艳。
众人不解其意,思忖间,听得有人轻声道:“所谓日出山河社稷之图,便是暗喻三界方圆、化外魔山之地;这莫名笔刻,轻描淡写,却是我等现在所处的浑沌梦境,对照之下,一者繁华绚丽,一者平淡漠然,皆是出自梦魔之手。”
杨起喜道:“你们果真脱困,不受那应鼓绳的羁绊?”循声望去,正是祁恬、胡媚娘、黄松、青衣四人,方才一番通释,除却那饱读诗书、涉猎极广的青衣,还有谁能勘破其中的奥妙?
祁恬亦然开心不已,三两步冲将上前,把他臂膀牢牢捉定,半笑半泣,颤声道:“我半夜醒来,却被幽恶怪物掳掠至此,稍待反抗,又偏偏不见玉月宝弓,唯独被其使用无穷法力,用这奇异绳索绑缚。吊于石梁之上许久,浑身酸麻痹索,终究不能挣脱。
只是听得外面鼓声响起,它才萎靡落卸。”杨起暗道:“你自号勇猛率直,脾性如男,却毕竟不过是一介女儿家罢了。莫名进得这等幻中有实、实中有幻、实幻莫辨、真真假假之境,不能动舞,不能跃跳,便显出红颜娇柔本性,不能掩盖遮抑。”
轻轻呵慰,道:“这里本是浑沌超脱所在,休说你手中无甚兵刃,就是那玉月弓果真在此,也不过是一副影像而已,不堪用度。”见她眼波流转,尽是一番迷惘不解之色,遂将先前樊蒯之言娓娓道来,虽非一字不差,倒也八九不离其十。只惊得她四人瞠目结舌,彼此觑愕惶然,讶声道:“原来天地之间,竟然还有这般诡异的小小乾坤?”
胡媚娘掩口一笑,道:“你我既然都是一团气息,未曾挟持肉身而来,便没有传俗的男女触碰之忌。如此甚好,如此甚妙!我也与她一般,惊吓过度,正需要杨公子的好好安抚慰藉。”
祁恬羞臊得满脸通红,不甘示弱,犹自不肯放手,呸道:“我不要男人搂抱,他也不是搂抱美钗之人,你这算盘有些打错了。”蛾眉一挑,斜眼瞥看之下,陡生一念,恍然道:“是了!这敛财管家尚是一表人才、翩翩公子,你何不对其投怀送抱、娇嗔妩媚?想必他也唬吓得不轻,正是魂魄未定之时、心惊肉跳之际,正好相互安慰才是。”
却惊得黄松面色大变,慌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等美事,还是杨起颇为经验老道。”言罢,携着青衣往一旁闪去,躬谢樊蒯一众群策群力,施援解救之恩。群豪哈哈大笑,各自还礼。
众人又往二进厅走去,只是此厅与前厅连接,颇不通畅,却是以磕绊坎坷的台阶跃堑贯沟,勉强搭成一座半悬浮桥。数十人踏于其上,步伐零乱,颤栗抖索,莫不战战兢兢、谨慎之极。沟下红色赤浆,滚滚不息,滔滔不绝,正是烫热无比yaoqingqin整理、融金化铅的地狱熔岩。
杨起叹道:“不想这应鼓洞中,竟有如此奇妙天地。”樊蒯笑道:“这悬桥虽然有些凶险,却尚是大大的好处。一者前方有兵器台,种种梦界刃物,若出浑沌,即可销化,但在这里应付小霸王,堪为大用。
二者此桥不能承载雷暴之重,它便是破门而入,一路追赶,也断然无法到达对面,徒然嗟叹;三者梦魔闹事,将人掳掠诱拐至这无穷恶境之中,遭受惶恐劫难,却也留下了脱离之道,只是此道艰难,不过这岩浆之桥,难觅线索。”
祁恬、胡媚娘甚是欢喜,雀跃道:“只要能够脱离得这等苦地,便是再越过十座桥,又有何妨?”
第二厅中,半月弧洞的门户,依旧贴附着颇为夺目的一幅楹联,一侧画着多节朱红的大笔,笔前一人,高冠白袍,仰头叹息,似笑非笑,旁书“医仙药方苦思索,难也”;一侧却是漆黑炖钵传神之作,钵后一人,灰巾赤膊,捧腹俯身,竟如啜泣,题道“毒仙万恶皆不功,恼也”。
杨起道:“想必这就是那七色先生所说的医仙、毒仙相斗相争的典故了。”
青衣窥看得仔细,定睛打量,愕然道:“这医仙莫非是真武大帝的下属不成?我观其笔,便似传说之中的惩恶扬善之天黄狼毫,乃是至重宝物。”
黄松奇道:“如何个至重的说法?”
青衣不慌不忙,释道:“无论三界官司、化外争拗,但凡放在这天黄狼毫之前,轻轻笔墨一书,便可轻易明断种种是非善恶,百般抵逆隐藏、遮掩消匿,皆是无功。官司一旦断定,狼毫就自行书下惩罚之刑,也不需神官魔吏执行,自有一番乾坤造化、玄机天意施将不怠。真武大帝视之珍如性命,妥善贴身保管,便是天帝,也不能借出观阅赏鉴一二。”
众人闻言,俱是面面相觑,看着那楹联良久,方才回神静心,齐声道:“既然是如此至重的法宝,为何却落入医仙之手,用来开拟斗毒药方?”
青衣摇头不语,喃喃道:“千奇百怪,难以思忖,怪哉,怪哉!”声音低微,却被大伙儿听了个真真切切,不觉喟然长叹,皆道:“千奇百怪,都在梦界,苦也,苦也!”
樊蒯道:“各位兄弟,那雷暴巨兽不能越过熔岩飘桥,我等自可稍微安定,但休要忘记,那小霸王却是体裁轻量,迅捷无比,委实难以阻挡隔碍。我等仅凭手中的这些棍棒石器,万万不能抵挡得胜。”
老铜道:“大哥之意,便是到得那第二厅的兵器台前,各自挑选昔日黄巾力士留下的兵刃不成?”樊蒯颔首称是,道:“不错,洞外荒蛮,不能寻矿开采,又哪里去寻铁料铸造兵器?今日好容易进得这应鼓洞中,正是天意使然,若不趁此机会索取从此能够护身的物什,便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了。”
祁恬拍掌笑道:“正合道理。”胡媚娘嫣然一笑,对杨起道:“可惜你我此刻皆是云雾气息一般的身体,不能执拿实物,如此一来,反倒有些忐忑不安、最最惶恐了。”话音方落,便听得身后恍忽传来吼叫嘶鸣之音。
樊蒯脸色陡变,惊道:“不好,那小霸王果真来了,大家莫要耽搁,快些进到那二厅后室才是。”
樊蒯一步当先,跨开流星大步,探着前面的道路便继续走去。众人见他如此气势,不敢怠慢,连声嚷道:“快些寻到兵刃,从此拿取防身,性命无虞。”纷纷跟随趋从。
杨起愕然,却被胡媚娘一旁轻轻拉扯衣袖,低声道:“既然是昔日黄巾力士使将过的物什,算来也是仙家的法宝神器,最能挑人,最能通灵,只怕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未必就能得心应手。”
祁恬冷哼道:“如此说来,我们用那玉月弓和干莫小匕,也是不能随心所欲了?”
胡媚娘嫣然一笑,咯咯道:“傻妹妹,你虽然是凡夫俗子,那玉月也不过就是世间寻常的弓弦而已,正好匹配。莫说它有些神通,便是经过多次淬炼,法力无穷,倘若没有得到九重天上霓飘工坊的记载入籍,毕竟不能归入仙器之属。”说来素描淡写,又将杨起的干莫小匕轻轻带过了。
祁恬看她神色恬然,言语之中,隐约似有揶揄之意,不觉忖道:“先前晦气,与她同居一室;后四人不幸,梦中失魂陷此,被那应鼓绳捆绑束缚之时,垂吊于裱纹石梁之上,她便不断以所谓正色端庄之姿,反行一切讥笑嘲讽之作为。想来她与我天生有仇、前世结怨不成?竟然处处计较,事事作对。”
心头阵阵无名火起,顿时按捺不得,就要发作,却被杨起阻止,低声劝慰道:“嘻笑而已,如何能够作真计较?莫要再耍将小孩子脾性,却误了逃脱的行程。”话音方落,听得后面呱噪再起,动静不知不觉又近了几分。
祁恬暗暗凛然,忖道:“若是候得这小些霸王越过熔岩悬桥,委实可是大大的不妙。”想起气息若失,魂魄即散,不禁寒意陡起,怔愕间,只觉袖袍被杨起轻轻拉扯,蓦然回神,遂急忙尾随众人追去。
二厅后进,往北不过十余步,便见得一扇纵横无数的空镂内雕图案、虽有些许粗糙鄙陋、却难掩其中鬼斧神工之造化的石刻大门,半开半合,户枢亦然整石琢磨而成,不能推动。
镂刻梁栏,密密细鸟,分明朱雀。胡媚娘身材窈窕,轻轻盈盈从开缝穿掠过去,笑道:“此门未能敞全,左右离我尚有半尺距离,各位好汉体裁再是魁梧,想来也不能将之填满吧?”
祁恬也如细烟一般,袅袅飘然而入,道:“看似狭小,其实颇有绰余,便是真有正面不能跨越之人,就侧着身子慢慢挤进,旁人前拽后拉,自然得成。”
众人哈哈大笑,齐声道:“我等不似你们女子一般纤弱苗条,却也不会庞大巨如是。”
言罢,纷纷鱼贯而入,唯恐那桥端的小霸王跨越了过来,在此大快朵颐,莫名丧魂,不觉心道:“此门罅隙合适,正好当作躲避它们的一道极好屏障。那些受毒蜥蜴进来不得,定然暴躁气恼,极力鼓足气力顶撞敲打,只是看它结实无比,想来一时三刻之际,也不能得逞凶愿。”有此念头,便似多得几根救命稻草,不由心中稍安。
大伙儿依旧往前走去,绕过拔地而起、有那纹痕似海棠卷潮、更胜浪花拍岸的天然屏风之后,俱是喜笑颜开、眉飞色舞,回声如雷,各各一声欢呼,轰鸣绵亘,委实难以自禁之状。
黄松拥挤其中,躬身牵携青衣,不明是何缘由,勉力拨开前面的接踵臂膀,看清前方的情景,正是一番喜象,笑道:“得此依仗,好比千军万马。”却是砂粒青砖之上,赫然是一方巨大平整的岩槽,长约六丈,宽有三尺,正是樊蒯兄弟在外日夜思念、渴求以之抵御大小霸王侵害、竭力自保的黄巾兵器台。
台上左右依次凿刻了许多的孔穴,其上插着数十件金光璀璨的武器,或刀枪,或棍棒,或斧钺,或剑戟,莫不寒晶凉莹,让人目眩头晕。
虽年代久远,但所有刃锋皆是颇为齐整,一律面东张扬,不锈不蚀,不腐不烂,凡灼灼闪耀之处,隐约一线杀意、几分强悍,滑弧威风昭然,不掩不藏丝毫,便教人觉得若是稍微着力劈砍,就可轻易切金断玉、无坚不摧一般。
众人欢喜得半日,怔愕得良晌,相顾言笑不止,尽皆夸赞嗟叹,听得那老铜叹道:“所幸当日天帝极其心焦,催赶仙家劳役、山神甚急,那些黄巾力士得了这等督促,不敢怠慢,便只忙着搬运那红耿大山,手中的兵刃既然不能随身携带,又防其磕绊碍事,无奈之下,索性将之尽数暂时存放于山洞之中,孰料偶生突兀,此洞所属的一块山脉不堪重量,偏偏半道折断滑落,重新陷入阴阳混沌之中。
这二度落下不打紧,天地乾坤无恙,但形成半虚半实的梦幻结界,将力士们悉数阻隔于其外,从此再也不能取回自己的兵刃。”
一人附和道:“不错,若非如此,这无从开采铜铁铸造之地,哪里还能得到这等上好的武器?便是小霸王见着,也是忌惮无比,不能加害。”
祁恬奇道:“那医仙与毒仙亦然纯阳之体,他二人尚且能够进入这如梦幻境之中,为何黄巾力士反倒不得?”
有人道:“黄巾力士虽列仙籍,但除却力大无穷,颇有法力之外,不过与人间奴仆无异。这等资格,未得天庭许可,怎能擅自闯入混沌之中?”
不待她询问,杨起叹道:“他们也不敢向天庭索取这种许可,一者或是地位卑微,不足以入觐云霄宝殿;二者或是甚爱颜面,将兵刃丢失,难免要受其余神仙的嘲笑讥讽。”
樊蒯身后钻出一条汉子,大声道:“我看得一件物什,与我俗世所使将的家伙一模一样,你们可莫要与我争夺才是。”言罢,跨开大步,便往台前左侧走去,觑准孔穴,伸手就要捏取一把镏金翘翅穿云铛。
杨起暗暗怔愕,暗道:“此等兵器,向来只是兵家军中的将领手中得见一二!他们与樊蒯出身商贾,听闻都在那天下第一的生意人家做事,便是打手护镖,也难得使用利铛。”
正思忖间,却听得旁边有一高大之人叫道:“我最爱挥舞斧头,你们也莫要与我争抢。”疾步如飞,奔跑到先前汉子身畔,挑选得一柄虎豹开山大斧,挼起袖衽,就待拔出穴槽。
众人哈哈大笑,道:“你二人好不性急,却忘了当年因此脾性,几乎在那骊山鲸面之人手下吃得大亏么?若非大当家的极力相救,早已魂归地府,投入轮回了。罢了,罢了,兄弟家谁会与你执拗,这刀斧便是你二人的了,慢慢提拿,休要用力过度,折损了腰身。”
那二人呸道:“这梦界虽然凶恶,但沦落之人不老不迈,虽是过得千百年,依旧颜色不衰、精血不减,区区百余斤的东西,轻若无物,如何就会牵伤?”话音才落,二人手指已然搭上了握柄,却听得啊哟一声,身子尽皆往后倒去。
好事者不及轰闹,看得汉子口中一个吐沫,一个泛白,情形颇为不妙,不禁瞠目结舌,惶然不知所措。
杨起看得真切,惊道:“莫非上面有毒,或是触动了什么机括埋伏不成?”
胡媚娘摇头叹道:“非也,只怕这兵刃能够识主,不肯落入凡人手中听凭驱将,是以发动体内真气,以为抵挡。”
老铜脸色陡然变化,颤声道:“它们虽曾追随黄巾力士上天入地、劳役搬作,但主人既是卑微之神,自己便是仙器,也不过归于奴役之属罢了,怎会抗拒伤人?”
胡媚娘不以为然,道:“只要是仙家宝贝,无论灵力强弱,或是等阶卑贵,皆能意识辨别。凡顺合其心意者,便是其主,若是不能为它认可,强行执要,自然受伤。”
看着地上二人,掩口一笑,轻声道:“不过伤人也不甚重,不过小小的惩戒恐吓而已,无须太过挂怀。”便听得啊哟几声,那两人悠悠醒转,睁眼看待周围人群,各各神情迥异,或是诧异怔然,或是哭笑不得,不禁羞臊得满脸通红,喟然一叹,道:“好厉害的宝物,你我凡夫俗子毕竟无福消受。”
杨起对胡媚娘道:“你既然知晓其中的玄妙,莫非尚有什么奇特的法子,能够驱使降服它等?”
胡媚娘叹道:“使不得,这仙家法器便似随从忠仆一般,未得其心,就如孟德披衣审配无二,不能安心使用,反是养虎为患罢了。”
众人闻言,俱是失魂落魄,指点兵器台上种种神兵,苦道:“本指望从此寻觅得一丝生机,不想终究还是一场海市蜃楼,此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过尚有几间石室能够遮掩,稍有不慎,毕竟性命难保,这可如何是好?”耳边恍惚凄厉暴躁之声,却是那十数小霸王渐渐逼近,想是越过了悬桥天堑,来到了二厅楹联之外。
黄松大是恐惧,喃喃道:“它们贪得无厌,喜好肉身血食,又不肯放过寄魂气息,莫不成最后大伙儿殊途同归,各自的魂魄儿都似轻烟薄雾,投到那桃花红瓣去么?”不知不觉往一处阴暗墙角退去,脚下不能留意,却被地砖的缝隙磕绊,一个踉跄,撞向南墙,胳膊肘儿正勾住一个熏香灯架,身子重量垂沉之下,竟然把它拖曳了下来。
黄松浑身一个寒战,暗道:“不好,倘若是值钱的器皿,岂非就要损坏了?”却听得轰隆鸣响不绝,那不能推掩关闭的朱雀石门已然掀尘拨灰,严严实实地封合起来
。杨起喜道:“你无意之间触发机括,真是危急之时,救将许多性命的偌大功臣,此番小霸王悉数在外徘徊,一时不能为恶。”
胡媚娘笑道:“世上朱雀之门颇多,有那大富风雅人家、五行八卦之人、奇门遁甲派别、风水勘察先生自己刻将上去的,也有因天地造化使然、阴阳乾坤铸就、或通贯三界化外、或漠视高山大海的天生之物。这石门想必就是后者了,可惜小了一些,但即便如此,也是固若金汤,非无穷神通不能强撞蛮破。”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长叹一气,彼此笑道:“妙哉,妙哉,吃了造化的苦头,却也受了造化的好处。”
青衣默然不语,略一沉吟,将杨起与祁恬悄悄拉至一旁,低声道:“这朱雀之门又唤作不回之门,能关而不能开,便是所谓的机括也无济于事。”
杨起大惊,暗道:“果真如此,便是逃得小霸王的魔爪,岂非也好饿死此地?”祁恬啊呀一声,陡然醒觉,慌忙掩口而止,附耳嗫嚅道:“说不得,否则外忧可了,反生内患。”杨起微微一叹,颔首称是。
小霸王有悍猛彪凶之力,透过朱雀之门的梁栏孔隙,见得许多人藏匿其中,便极力撞击,屡试未遂,不觉恼怒,仰脖嘶叫,如裂帛吹笙,好不阴恻诡异、莫名心悸。
陡闻桥外传来一声雷鸣狂吼,却是那霸王大兽也闯了进来,悬桥不能承载,被熔岩隔绝,奈何不得。小霸王听得雷暴动静,瞬间威风不再,扭头往后探去,俱是惶恐不安、骇然无比,渐渐安静下来,只在门外逡巡来回。
老铜一抹额头冷汗,道:“雷暴最无耐性,眼看得不能过来,稍时就会出洞。”樊蒯叹道:“偏偏应鼓洞外也是它的巢穴所在,就是出去了,亦然不会远离,偶尔无聊,心有不甘,或是一觉醒来,便回到洞中转悠一圈。如此一来,小霸王性情狡诈无比,断然知晓其中的危险,退路阻隔,如何敢轻易犯险出洞、入林逃窜?说不得只好在此长久停留。”
众人叫苦不迭,齐声道:“若是小霸王不走,我们也万万出去不得,这正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了的道理了。”老铜怒从心起,不觉破口骂道:“便是虾米,人家好歹尚有两只钳子,你我石斧棍棒,能有何用?”回头撇看兵器台上的锋刃,不觉咬牙切齿,恨恨道:“可惜放不得一把火,将这些无用的东西一并烧了才好。”
这般纠缠了良久,朱雀之门内外水火两重,小霸王急切不能进入,杨起与樊蒯张惶不得脱出,皆是心浮气躁,努力按捺。
突然一声哈哈大笑,有人道:“以往听闻祁恬言道,一半剑侠大志容天,他日还要修炼为纯阳剑仙,逍遥九重天界,驰骋四山化外,原来都是妄言吹牛。你不求上进倒也罢了,如何竟沦落这般落魄的境地,反倒被区区几只变化的蜥蜴逼迫得如此困窘?此事传扬出去,岂不要被那和尚与九道活活笑死?”
祁恬怒道:“若非在睡梦中受得那梦魔的暗算,倚凭我五人的各自本领,岂会如此狼狈?”蓦然一念,怔然道:“这说话的声音好不熟悉,莫非是熟人不成?”
却听那人叹道:“果然还是酣睡之人,虽然魂游体外,终究有些昏噩糊涂,却连我这常客久宾也不识了。”话音方落,杨起三人拍掌大笑,各有一番言语。
杨起道:“原来是银瓶亲来,莫不也道得外面三难国度,受了梦魔蛊惑么?”
祁恬道:“不就是乌麒麟?陡然出现,便似鬼魅魍魉一般,仓促之间,谁能辨识?”黄松道:“魔相法力无边,或许就能解脱你我的厄难。”面面相觑,皆是欣喜异常。
银瓶喟然一叹,道:“同样恭谨欢迎之词,出自三人之口,委实异殊之极。还是黄管家与青衣小儿熏染日久,得了许多的文章气息,更比她二人斯文许多。”
便看得朱雀门外光芒一闪,银瓶果然现身于平地的砖石细道之上,轻轻一跃,又落于一处朱褐岩石,俯视下瞰,却激得众多小霸王纷纷扑取。
它们后肢甚是粗壮,极擅跳跃,借着推将岩壁的反弹之力,层层拔高,不多时已然到得他的脚下,众人疾呼小心。
银瓶不慌不忙,冷笑道:“米粒之珠,焉放豪光。这等力道伎俩,也只能唬吓一些手足无搏之人而已。”寒影掠出,拔出腰带软剑,觑准一头异兽,随意便劈斫了下去,就听得小霸王哀嚎一声,皮开肉绽、鲜血流溢,顿时横尸石地、奇绝身亡。余者大为惊愕,旋即跳回地面,相互环顾,支吾鼓噪,犹自心有不甘,难舍离去。
杨起暗暗吃惊,忖道:“他出手迅捷无比,宝剑威力依旧,莫非不是寄魂气息,而与樊蒯一般,都是肉身进来的么?”胡思乱想之间,看得小霸王中一头浑身箔银花纹、体裁更为高量健壮的异兽低声跌宕,便似与同伴言谈交流一番。
银瓶笑道:“我正是为你而来,好解破消尽那极重的石化之毒,既然如此,又怎可放你离去?”飘然而下,落地未即之时,一剑挥出,便看剑气暴涨三丈,贯入它的腹中。
众人大惊,倚攀着门栏,啧啧夸赞道:“英雄好厉害,好手段。我等昔日沙场征战,便是那项羽骁勇,也当不得你的分毫气魄。”
杨起一怔,欲言又止,却听胡媚娘笑道:“那些小霸王此刻成了大绵羊,惟有竭力奔逃,保全性命了。”定睛打量,便见众兽舍了同伴尸身,尽皆狼狈逃窜,转过一出壁弯,隐约又是几声惨戾吼叫,正是张惶跨越熔岩悬桥之时,不禁失足,却跌下滚烫的地狱岩浆,销骨铄筋。
杨起叫道:“这小霸王难不成也是配药之材?”
银瓶摇头道:“它如此庞大,便是老君的八卦炉也填塞不得,怎可全然使用?我所求者,不过是它腹中的黄宝结石罢了。”眉飞色舞,正是喜不自禁,三两步便要上去剖取,却听得青衣大声叫道:“小心。”银瓶奇道:“你说什么?”便看得左侧一处壁岩破松晃动,竟莫名拓出一个洞穴,其中紫色光芒闪耀,潜流无穷,陡然一道火光疾射而出,勘勘迎面而来。
银瓶又惊又悔,跌足道:“不好,你二人何时尾随在后?我万千小心谨慎,终究还是不能察觉,有所疏漏。”急忙纵身躲开,那火光滴溜溜一个旋转,反倒打在了小霸王尸身之上,瞬间将其焚毁殆尽,竟不留屑末骨灰。
杨起与祁恬大为骇然,道:“这梦界之地,如何将这男女魔头也引纳了进来,从此又多了大是大非,大磨大难,苦也,苦也。”一阵青烟散去,露出两个人物,正是多日不见的三眼魔君黎锦与秦缨。
银瓶急怒交加,喝道:“黎锦,当日我舍弃魔相尊位,自甘放手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极崇身份,为你座前魔使而效命奔波,便是为了你那能解石化奇毒的空口承诺而已。你既然不能兑现,我拂袖离去,也是自然而然,不该埋怨责备。我未曾怪你巧舌诱骗,你反倒苦苦想逼,实在是欺人太甚!”
黎锦冷笑不已,哼道:“你好不幼稚,枉顾了乌麒麟睿智聪慧之名。这小霸王腹中的黄宝结石虽然神奇,但不过解些赤化火热之毒罢了,那石化之毒有九阴寒湿之痹,倘若正被你用此物入药尝试,嘿嘿!无异于三九之天,薄冰覆水;炎热之地,火上浇油,只怕天下虽大,从此再也没有一味解药能够救得你那至亲之人。”
秦缨道:“不错,魔君焚化兽尸,也是防你铸成大错,抱憾终生。”他二人言辞凿凿,说得银瓶半信半疑,横竖打量一番,嘴角一撇,道:“你们随我入梦,便是出于这等善意么?”
秦缨也不遮掩,往门后杨起看去,见得胡媚娘紧紧贴附他与祁恬二人身后,颇为私密无间,不觉有些气恼,沉声道:“你虽是魔山的贵戚,却也不值得我等如此竭力地相救。”继而大声道:“杨起,你若是将地图拿来,魔君自会将这无回之门打开。倘若依旧执迷不悟,便教你们困死石室,魂断梦界。”
青衣年纪虽幼,却看待得甚是仔细,见银瓶无甚异常,那三眼魔君与秦缨却有些不同,不由眉头微蹙,讶然道:“不对,不对。”
黄松奇道:“哪里不对了?”青衣道:“黎锦与秦缨脚下无影无迹,分明不是肉身附魂。只是他若与我五人一般,都是一团气息,却哪里能够携带法力,会有方才的魔火焚烧之举?”
银瓶耳目极好,听得真切,亦然惊愕不已,道:“不错,我是乌麒麟之身,是以可以各处来往自由、纵横睥睨,不受三界化外的羁绊,不受阴阳混沌的约束。你是魔将,虽有凝魄之法能够入梦,但肉身在外,法力不能使将,怎会以气息之体焚毁小霸王的黄宝结石?”一指门内樊蒯众人,道:“难不成是与他们一般,踏入混沌沼泽,活活陷于此地么?”
青衣道:“那混沌沼泽我也曾听说过,三千年方才开启得一次。否则便是西天佛主、天帝魔王,也不能强行以肉身闯入。”
杨起暗道:“如此说来,当年医仙与毒仙在此争斗,也是气息躯体么?难怪听得七色先生谈及,他们只是较量药毒之技艺,而未曾搬弄法术玄妙了。”却看得青衣回头问道:“你们上次沦陷梦界,亦有三千年了么?”
老铜呸道:“胡说八道,我们哪里会有那么大的春秋岁月?虽然此地度日如年,不能细细计算,但料想也不过千百年罢了。”
青衣点头道:“因此这混沌沼泽,断然不可使用。”看黄松面有疑惑,窥破得他的心思,笑道:“那黄巾力士与红耿山神、土地,想来都是以混沌树木化作肉身实体,再魂出真身,介入其中。不过此法只有纯阳神仙之体能够施为,魔怪是看得用不得的。”
众人恍然大悟,齐声叹道:“神仙之术,委实深不可测。”
胡媚娘灵光一闪,道:“是了,我却想起一事!昔日在太学地庙之时,白骨将军与我谈经论宝,曾说道无论何种的妖魔鬼怪,皆可以修炼一种聚息养气之法。法门口诀我不知晓,但听闻依凭此法,便可顺利进入混沌之界,虽然也是一团气息,不过却能携带一些灵力,危急之际防身救命。”斜眼瞥看黎锦,轻声道:“只是这些灵力偏偏只可用将一次。”
秦缨双目赤红,怒道:“你这狐狸精,胡说八道些什么?三眼魔君是何许人也?岂可以寻常魔尊妄加揣度琢磨?”
胡媚娘被她呵斥,也不恼怒,嫣然一笑,反倒作出无限妩媚娇美之状,悠悠道:“你说此话却也不假,我本来就是男人爱、女人恨的狐狸精,不过自己属来品性端良,从无招蜂惹蝶之史。你再要泼溅脏水,天下之人,又有谁会相信?”
秦缨目瞪口呆,一时动弹不得。祁恬哭笑不得,心道:“你二人一个诡异,一个凶恶,正是虎豹相争,大吉大利。”
不意胡媚娘眼波流转,轻轻笑道:“祁妹妹,你好像高兴得紧呀?”祁恬愕然一怔,扭头转向,不去看她。
三眼魔君道:“所谓白骨将军,便是那黄帝曾孙、帝颛顼的兽儿子么?此人生前凶残无比,作恶累累,死后遗骨得日月精化之修炼,反倒能够安心养性、默守太平了,多少有些大妖的雍容气度。”
看着杨起,又道:“那聚息养气之法有个名目,唤作三阴三阳天地穿贯术,那女子揣测得不错,我与秦缨正是用它进来,为防麒麟糊涂,也将那唯一的一次机会使尽了。”
银瓶再无忌惮,冷笑道:“黎锦,你休要自恃恩德,我这药方得之何处,你可能够知晓?今日烧了稀世黄宝,教我不得不空手而返,毕竟无功,你却要用什么赔偿?”
黎锦却不理会,只与杨起商议道:“不过即便一团寻常气息,我也自有一番妙极,可将那朱雀大门轻易打开,放你们系数出来。如何?”
杨起道:“一切都看我是否配合,肯将怀中的蚩尤地图双收奉上不成?”逡目扫去,见祁恬、黄松、青衣三人尽皆摇头,旋即道:“那可是万万不行。是了,外面尚有无数的大小霸王等候,出门迎去,无异于自取其死、飞蛾扑火罢了。”胡媚娘笑道:“我们不要他开门,唯独害怕他将大门打开。”
银瓶道:“你们还出来作甚?此洞本就前后连贯,另有出路,既然前面有异兽阻隔,返回不得,何不因此继续前行,觅得二厅与三厅的道途?”
黎锦怒道:“你如何敢来坏我好事?”
银瓶喝道:“你与我既无交情,如何会耗损法力救我?这等谎话说来,就是三岁的小孩也不会相信。焚烧兽尸,烧却黄宝,分明才是阻拦破坏之举,如何还冠冕堂皇,百般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