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道:“内乱险生,天佑地庙。幸甚,幸甚!”看得一个老头儿拔足奔跑,尽皆齐声呐喊,便纷纷涌往台座而去,一时周围白发青丝,交杂口舌,询问这悬梁之下蚕作茧、悠悠颤颤苦自知的环剑三圣,为何追随后主白骨修真日久、在这太学地庙之中锻炼多年,未曾领会清心寡欲、洗涤尘念的境界,反倒定下了这等歹毒的诡计,竟欲图谋不轨,莫名又生异心他志?
红衣小猴借刀杀人不成,心中顿时又恼又急,苦苦挣扎不脱,哼道:“可惜荆轲刺秦身先死,只羡专诸杀王僚。今日晦气,既然被你们窥破了其中的端倪,功亏一篑,那说与不说真相都是同样的,唯有一条黄泉死路在前面静静地伺候。”冷笑两声,遮掩心中畏惧,又道:“既然如此,便教你们糊涂一世,永远也不得知晓真相才好?”
黄衣小猴与绿衣小猴虽是惶恐不安,但向来唯其兄长马首是瞻,眼见得它如此举止,虽是惴惴忐忑,也未免要提履顺足,齐声附和道:“不错,不错,我们大义凛然地死去,便是半个字也不会吐出的。你们只能作这昏噩之鬼,余生穷思苦索,不得寻人应证罢了,从此心有芥蒂,难以释怀。”
口气虽然硬朗,言下之意,其实昭然若现,便是白骨将军倘若允诺保全得三只猴子的性命,这环剑三圣也好,昔日的乱葬三霸也罢,自然会一五一十地从头悉数招供,否则绝不认罪。
狐媚娘精明之极,如何窥不破它们的心思?嘻嘻一笑,揶揄道:“好有气节的泼头,好有意志的奸佞,正与往日里明则唯唯诺诺、暗地阳奉阴违的落寞模样大不相同,实在是可喜可贺呀!”
美目流转,风情无限,轻声道:“却不知你们是打定主意,果真不说呢?还是凭此讨价还价,以为减轻惩罚的筹码呢?”言罢,便看它三兄弟神情怪异,既有三分羞惭,又有七分期盼,不觉莞尔。
继而肃容正色,叹道:“若是依着我的好奇性子,就此依从了你们的条件也无不可。可是此时此刻,却由不得我一个小小的狐妖作主。”环剑三圣听得她的前面半句话,便如久旱之地终逢甘霖,顿时精神抖擞,双眼灼亮,孰料语锋一转,后面陡然颓丧之气,不禁又是喟然长叹,萎靡不振,相视惊悚不已,犹自颤声道:“既然这般无情,我们……我们断然不会供讳。”
狐媚娘早已料知它们的答案,笑而不语,转身盈盈走向巨棺,万福一礼,便要白骨将军定夺一个适宜发落的法子。环剑三圣心中一凛,暗道:“这番开不得玩笑,可是生死悠关的大事决断了。”彼此胸中砰然狂跳,凝神静气,抑息制意,努力倾听究竟,皆是大气也不敢喘息一口。
白骨将军不以为然,哈欠一声,懒洋洋地叹道:“你们人妖老少,都是些无事生非之徒,那泼头叛逆歹毒如斯,罪恶分明,再听其所谓的犯案动机又有何益?不过又是一通胡搅蛮缠,或者肆意诡辩而已,无聊之极,无聊之极!”
祁恬颇为不服,大声道:“我们本欲行侠仗义,却因此险些成为他人刀俎,你也几乎变成觊觎鱼肉,一切恶为,都是受得它们的诡计唆使所致。你先前说过与孟氏联袂,与三只猴子结下乱葬岗之怨,但百年共事修行,也还逐渐化解才是?莫非除此之外,尚有什么其余的过节?我等西行之人既然被牵涉其中,无论如何,也不能稀里糊涂,好歹解释个清清楚楚才是。”
众老头或是敲打扁担,或是棍棒笃地,颔首抚须,道:“如此说来,是该给你们一个交待。”
木剑大圣喜形于色,暗道:“倘若群情汹涌、民意浩瀚,你白骨将军纵然千手万臂,法力高强,想必也是无可奈何,不得偏孤抵逆。稍稍退让,妥协之下,我便有了进退的方度,得到谈判的资本。”只盼望祁恬坚持更甚,千万莫要退让半分才好,只是一时之间,忌惮自己的身份立场,却不敢岔嘴多舌。
竹剑大圣与石剑大圣垂于两侧,一眼瞥去,见它神情似有欢愉,极其诧异,再来细细思忖,不禁欢喜,心道:“是了,是了,如此一来,或许能够活命。”
白骨将军受得争闹不过,呸道:“不过饱飨一顿耳福痛快,却要用它们的三条性命交换,你且问问那杨、黄二姓的娃娃,这买卖可否划算?它们硬忒如是,再要拷问也是枉然,不妨就成全了它们,押到后面的小斩妖台动刑,便算是送于十殿阎王、阴司老友的一份礼物罢了。”因无皮肉,不能垂睑闭目,便将一块绣花缎子遮在脸上,权且养神安歇,不多时,竟然打起了呼噜。
狐媚娘嘻嘻一笑,眼角斜看梁上三猴,揶揄道:“这我便明白了,莫非杨、黄二位公子以为这买卖尚是划算,双方便可成交不成?其时我们就饶了这几个泼头的性命,你们也将真相事无巨细、毫无隐瞒地说出。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少不得还要受些皮肉之苦才是。”
白发老者挼袖鼓掌,大声道:“活罪难逃,活罪难逃。”石剑大圣忖道:“不致于元神涣散,已然大幸,挨些扁担棍棒,受些喝骂拳脚,又有何妨?”急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再顾不得身上的绳子捆缚麻痹,低头便对杨起哀求道:“一整个剑侠,你便菩萨心肠,作成这笔买卖吧?你得悉前因后果,又积攒一桩功德,在那天官的善行簿上添写一笔;我们依旧苟活修行、从此洗心革面,重新为妖,再也不生害人夺命之念,岂非争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么?”
杨起一时不知所以,略一沉吟,忖道:“它们罪不致死,白骨将军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不过是虑及颜面,索性便将烫手山芋扔将于我等,既然如此,何不做上一个人情,就给它一个台阶如何?”
主意既定,旋即点头道:“若是大伙儿果真让我四人反客为主、能够擅越大权,那还请饶了它们的性命,惩戒改造,再观后效如何?”蓦然一念,想起方才绿衣小猴的哀求言语,字字斟酌,不觉赧然不已,暗道:“狐媚娘唤我半个儿剑侠,它来奉承拍马,却偏偏叫我齐整儿的剑侠,被别人听见会意,岂非可笑之极?”
木剑大圣得了杨起的答复,便似夺得救命稻草一般,唯恐众人反悔,慌忙叫道:“既然买卖谈成,我兄弟也不敢稍加隐瞒,自然一五一十招供认罪便是了。”
喟然一叹,颇为懊恼之色,又道:“之所以挑唆剑侠四人入庙除妖……哦!谬矣,谬矣,当为行刺……错矣,错矣,当为争执……却是为了一件白骨老爷收藏已久,却不肯让我们参研领悟的稀世宝物,此物三界闻名、化外蜚扬,便是它袖中不离、随身藏匿的一方‘方寸祁连’了。”
仓促结巴,却又一气呵成,不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中遂安定平复,默默念道:“我先将重点说了出来,便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买卖铁板敲钉。一应的细节,后面慢慢叙述不急。”
祁恬甚是奇异,讶然道:“这方寸昆仑,究竟有何等奇妙,却让你们如此犯险、苦心筹谋?”
石剑大圣摇头道:“方寸祁连与袖中乾坤无二,看似一个水银瓷盘,其中却自成天地世界,有巍巍三千大山。山中隐匿之地,还有一件极好的宝贝,听闻若能依法修炼,不过百年春秋,便可印证得正果、飞羽成仙。想我兄弟常年为妖,早已不堪其烦,就有意寻将此宝,破译其中的玄妙法门,尽悉玄黄修真之道。”
竹剑大圣嗫嚅道:“偏偏白骨老爷对这方寸祁连日夜看守、严密无漏,我们急切间不能下手,是以焦躁之下,恶向胆生,便欲借刀杀人,除去老爷之后,共享大宝至珍。”愈说愈低,到最后一个字时,几乎不能分辨。
木剑大圣叹道:“那时说来也巧,我们在案底地洞闲聊之时,听得外面来了两个道童,细细打量之下,原来一个是贬谪的神仙,一个是流放的小鬼。他们说了许多,其中谈及将来会有剑侠飞空来此,好歹要寻思一个法子,强卖药材云云。我想既然号称剑侠,本领自然高强,说不得便能克制白骨老爷,于是三兄弟商议之下,便杜撰一篇地方史志的野传,设下计谋的开局。”
祁恬笑道:“是了,必定是听说青衣每每到得一地,便有翻阅该地的记载笔册的习惯,这清风、红孩儿口舌滑溜,委实害人不浅。”木剑大圣低头不语。
胡媚娘叹道:“你们觊觎这宝中宝的念头,正如司马昭灭魏立晋之心,早也被我与白骨将军探知。它迟迟不肯传授,其实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周密考虑,出于好心善意,只是不曾言说细致罢了,不想阴错阳差,却因此惹得泼头生出许多的异心毒念。要问其中的究竟,情形如何么?呵呵!还是它自己诉说解释得为妙。”
长袖一摆,衽口端端落于骷髅妖怪的鼻孔之上,奇痒难耐之下,一个喷嚏打将出来,赫然晴天霹雳一般,把面上的绣花缎子堪堪振荡滑落了下来,那半寐不醒的磕睡却是再也打不成了。
青衣踱回祁恬身畔,悄声道:“这方寸祁连我也曾听说过,不过其中尚有什么宝贝,却是闻所未闻。”
白骨将军耳目极其敏锐,便是一粒微尘飞舞也能觑得,一根细针落地也能听得,不觉揉揉鼻子,眼中精茫四射,笑道:“好娃娃,你且说说看方寸祁连究竟有何来历?”
青衣微微一怔,也不客气规避,缓缓道:“方才石剑大圣说道,水银瓷盘之中裹有天地,另有盘古疏忽之处,此话其实差矣!”环剑三圣早已见识得他的一番渊博学识,不敢丝毫小觑轻蔑,听闻此次论断,不禁面有惊愕之色,尽皆讶然道:“愿闻其详。”
青衣不敢托大,又身在太学孔子地庙,拢袖相鞠,四方行礼,清声道:“祁连山中有得一处阴阳交泰之所,自开天辟地以来,便为造化结界笼罩,除却极少的仙佛大德能够以无上法力破牢入内,其余正神纯阳、游荡真人、妖魔鬼怪、魍魉阴魂,皆不得解束天锁,窥探里内的究竟。至于红尘之中的凡人众生,孱弱体虚,无道空法,那更是被拒之于千里迢迢之外,尚不知山川湖海之间,却有得这等玄地洞府之所存了。”
众白发老头儿相觑怔然,纷纷颔首道:“乾坤之间,结界无数,也不知遮掩了世间的多少秘密?”却看青衣笑道:“秘密隐蔽,不能轻易为人知晓,是以才叫做‘秘密’;秘密可知,也唯有被人破解戳穿,所以能称为‘秘密’。天下玄妙之事,无论如何要隐晦覆盖,还是可见一丝罅隙,寻觅得一条天生铸将的通道,以供坚持不懈、毅力顽强之人寻幽探秘之用。便说这瓷盘宝物,水火不侵、捶砸不破,里面却未曾容纳得所谓的三千祁连大山,自成某方世界,不过也是通往结界之内的一扇门户而已。”
众人闻言,俱是相同的心思,暗暗忖道:“既然能作门户,想来便颇为安全稳重、堪为依靠无虞才是,为何要这般地严密看守、随身挟带,数百年来,竟终究不肯放得环剑三圣偷偷进去一步、觑探修仙之宝的大妙重奇?是了,青菜共食不心疼,好肉独吃方快活,莫非是这白骨将军心胸狭隘,有意藏私匿技不成?”彼此惊疑,又如何敢唐突询问?
白骨将军绿眼环视,洞悉各人的一番主意,不觉冷笑一声,喝道:“你们愚钝无比,莫要以尔等小人之心,来度我这君子之腹!倘若我放了它们三个泼头进去,便是驱羊遇虎、飞蛾迎火,想必早已魂飞魄散、死于非命了。”
青衣叹道:“这话倒是不假。风雨大士未曾作乱之时,茶斋与黄狸半仙都是地裂之界、刺史府学的讲习先生,记得当年传授天下地理方物之时,偶尔言道祁连结界之内,似乎有凶异恶怪为患,只是他们也知悉不详,一语轻言带过罢了。”
一个白发老者奇道:“都是妖怪,相互有何惧怕?它若凶悍,你比它更为凶悍就是了。”余者纷纷附和,尽皆称是。
白骨将军嗓音嘶哑,苦笑道:“如此想当然地说话,随意揣测,却未免过于轻巧了一些?结界之内,何止是寻常的恶妖,分明就是小妖的克星,唤作陆上雷公的妖王,不喜食人,最能吃妖吞怪,咬鬼噬魔。”
狐媚娘惊道:“这陆上雷公本是第九重天边缘灵山的重神、大雷音寺外的巡视半佛,后来不知何样缘故,性情大变,恨尽天下的妖魔鬼怪,竟将佛主点渡台里的求善妖怪一并吃杀了。因此犯下至恶罪孽,被弥勒佛打下凡间,号称挟雷妖王。”
白骨将军叹道:“它如何困在结界之内,从来无人知晓,却是妖界的大幸,免受其恶意屠戮绝杀。泼头兄弟若是不慎闯入,无意间又与之相逢,莫说能够竭尽全力地抵御陆上雷公的攻伐,便是听它一声吼喝,便已双足颤栗、束手就擒,想不红烧水煮、成其美味血食也难。”
言罢,它从袖中掏出一物,果然是个金光闪闪、璀璨透亮的水银瓷盘,颇为精致。边缘有爻符刻铸,阳爻成浮雕之状,阴爻为凹雕之姿,错落有致,层次分明,却未三爻单卦、六爻复卦,多少显得有些零散。
盘中画有一团气息,隐约望去,恍忽一个男人形体,面目不清,手舞足蹈,似乎开心无比、一副雀跃欢喜的模样。腰间又垂下丈余藤蔓,一波三折,只在地上盘旋。
祁恬奇道:“这是什么?”被人背后推搡之下,不由自主地往前摔去,竟将杨起顶撞得几个踉跄,便看他顺手前探,无意触碰盘面的凹旋,顿时风起云涌、鬼啸恻恻,一股偌大的吸力蓦然传来,一时再也把持拿捏不住,啊呀一声大叫,瞬间陷入盘中,不见了踪迹,正是“从来盘面托茶盏,今日水银吸儿郎”。众人大惊,祁恬叫喊着便来抢救,哪里还来得及?
祁连山脉,绵延亘漫,千百里不绝浩荡。中间一座日月山,唐时被称为赤岭,得名于土石皆赤,或赤地不毛。位于湟源镇西,荒无人烟,每逢冬季,孤雪自垒,冰冻数月不解。北魏明帝神龟元年(公元420年),僧人宋云自洛阳西行求经,便是取道此处前往天竺。其后,大唐文成公主经日月山赴吐蕃和亲,又形成唐蕃古道。至宋时,边境战火不断,往来商贾日稀,渐成废道。
此刻茫茫山路之上,却有一人,毡帽大裘,努力蹒跚而行。攀爬得累了,便坐下歇息,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细细察阅,道:“我莫名进入门户,想来那宝湖匿所,便是该在此处不远之地,只是走了许久,四处飘缈,为何还未能看见些许的踪迹?”言罢长叹一声,颇为恍忽茫然,正是铁鸡镇人氏杨起。
原来他受了水银瓷盘的莫名吸引,风圈雾绕,几乎不能辨识视闻,待渐渐清明过来,早已离了三圣县城的太学地庙,竟来到了这相隔万里的祁连山中。环顾四周,躺卧之地左侧端端正正地叠放着一袭毡帽裘衣,干净厚实,清爽整洁;右侧包袱之下,压着一张标名“宝镜湖”的黄旧地图,图角一行新魏,清晰书道:“寒风大雪阴冷地,送将来客好棉衣。寻得红梅小山洞,再回人间不好奇。”
其时杨起阅毕,不觉苦笑不已,暗道:“若是不能到得图中的山洞之中,窥探一个究竟来历,想必就是不能轻易回去的了,却不知那陆上雷公是否定居于此?”打开包袱,里面却是几个圆圆的烙饼,不过数餐取用,渐渐有些惶然,不敢踌躇怠慢,便穿戴寒衣,从此一路摸索,要寻那雪深云密之“宝镜”归路。
一晃两日过去,悉数领受了祁连山的天气变化,忽而晴空无云,恬淡惬意;忽而鹅毛大雪,巨花绵絮;忽而冰霜封地,举步维艰;忽而横亘梅林,枝丫纵横;好不坎坷,太多磕绊,受尽折磨苦难,终于来到此处,见得边上一座破落草亭,正合地图标记,当是无误才对。只是环顾四周,却未曾看见什么宝境湖,料想身上的干粮短缺,不由更生无穷焦急。
他走走停停,来到一个雪堆之上,觉得肚中饥饿,掏出一块烙饼,就着白雪便要啃食。忽然身后窜出一个白影,吱吱乱叫,不待杨起回神,抓过他手中的烙饼便跑。
杨起被他唬得跳将起来,定目观看,却是一只小小的猴子,不由急道:“如何又是猴子,莫非与我前世有仇不成?也罢,你要饿了,我分你一些便是,如何整个都抢夺过去了?快快还我。”那猴子手舞足蹈,翻着两个筋斗,竟将半块饼子撕下,掼在雪地之上,用足踩踏。
杨起心疼不已,暗道:“这冰天雪地之中,除了这些食物,哪里还能果腹?”不禁怒从心起,大声斥道:“好你个无礼的小畜生,自己不吃倒也罢了,为何如此地不通人情,这般糟蹋捉弄粮食?我岂能饶你?”拔足便追将过去,小猴子哇哇乱叫,转身伏低,却将一个通红的屁股显露出来,扭腰摆胯,煞是夺目。
杨起受它这般地戏弄,哭笑不得,叫道:“你若是被我捉到,定然一顿板子的好打,叫你屁股更要红上十分不止。”
小猴子似通人言,听他恫吓,一跃而起,蹦蹦跳跳逃去。这一兽一人,前奔后赶,只在雪地留下串串足迹,过不多时,杨起见它渐渐有些气力不济,不由得意,大声道:“你毕竟年幼,再是迅捷轻快,终究不能长久,若是被我抓住,一定大刑侍候,教你以后不敢为恶淘气。”小猴子抓耳挠腮,吱吱乱叫,奔跑猛然加快,竟窜到一处岩石之后。
杨起道:“可惜我不曾携带那青竹细哨,否则听听你的说话,倒也有趣。”定睛打量之下,看得石后便是巍巍山壁,不觉拍掌大笑,朗声道:“你躲到石头后面,便是封了自己的退路,果真是自投罗网,瓮中捉鳖了。”
待转到石后一看,不禁愕然,哪里还有什么小猴子的身影?却见石壁之上,一片灰岩褶皱之中,分明夹有一条黑黑的狭缝,竖耳倾听,里面呼啦乱响,好大的动静,原来竟被它躲藏到里面去了。
杨起叹道:“你在里面狼狈不堪,好歹知晓了一些教训吧?既然如此,我也大度释怀一些,还追你这泼猴做甚?”方要离去,又看得一条尾巴伸了出来,犹自左右颤晃、挑逗不已,便是肆意寻衅了。
杨起又羞又臊,呸道:“我有意放你一马,你却偏偏不识时务,莫非以为躲在了狭缝里面,难道我就不能跟进、捉你不得么?也忒小瞧于我了。”粗略计算,看得石缝或有二尺余宽,便侧着身子试探衡量,竟是绰绰有余,不觉大喜过望,便顺着壁向走势,小心翼翼地挤了进去。
那小猴子果然拿着大饼玩耍,看见他进来,一个蹦跶,没入黑暗之中。杨起童心顿起,笑道:“此刻再逃,未免有些晚了。”横着身子妥帖跟进,竟是紧追不舍。只是越往里面,越是黑暗难辨,隐约听着它的吵闹之声,循音摸索,步履足迈不觉便迟滞缓慢了下来。有时心生退意,那小猴子便蓦然转了回来,吱吱乱叫得一通,或抓他一抓,或撞他一撞,咬而不疼,挠而不伤,教人好不气恼愤然。
杨起被它几番唆弄,惹得性起,走快两步要来抓它,却不知上面就是一块石头伺候,顿时撞得头昏眼花、金星四溅,不由叫苦不迭、啊哟不断。
如此反复几回,杨起留意思忖,渐渐明白个大概,但凡小猴子陡然回来,呱噪拨耍,前方必有陷阱苦头,便不再搭理,心中暗道:“大丈夫能伸能屈,此时暂且按耐,先受得你的胡乱戏弄,出去之后算账不迟。”
如此纠缠,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终于拐过一个石甬,眼前蓦然一亮,已到了另一端的尽头。杨起忖道:“好长的道路,却不知这般又到了哪里?”
跳出石缝,便见前面好大的一片空地,黄土绿草,青丛掬掬,甚是开阔畅怀。那小猴子先他出来,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躲藏何处?
杨起笑道:“惹了祸事,逃得快捷,便是猴性了。”心中释然,也不去寻它追究,四处游走敢看,越过一处树林,又走得几步,望见不远处尚有一间木屋。
屋旁种植得许多的竹子,还有铁树、常青藤及无数不能叫出名目的花草,不由暗暗称奇,心道:“此处不知是何所在?外面祁连飞雪,寒冷异常,这里却是五月晚春,颇为暖和惬意。既然筑有房屋,自然住人安居,偶闻生客到访,还是莫要惊愕才好。”
整理衣襟,收拾整齐,走到屋前台阶,轻扣门环,由轻及重,始终无人回应;便又伸手来推,扉实禁闭,依旧纹丝不动。
杨起好生诧异,却听见屋后些许的动静,不禁忖道:“莫非是这屋子的东家回来了?”不敢擅次攥越,拨开一旁的夹竹桃叶,绕过屋角,走将过去招呼恭迎。
待来人走近,看得仔细真切,不觉瞠目结舌,原来是先前那小猴子引着一只大白猿过来,听它唧唧喳喳、横竖窜跳,便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寻着靠山诉苦、告状一般。
那大白猿张口便是一个哈欠,手臂轻轻晃荡摇摆,小猴子会意识趣,三两步躲在一旁,便看它大摇大摆地走将了过来,长眉飘动,老目睥睨,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杨起一番,继而指指点点,口中犹自嘟哝莫名。
杨起甚是不解,暗道:“它要与我说话,我却不能懂识禽兽言语,这可如何应付?”看大白猿吼叫一句,那小猴子便跳跃一下,灵光一闪,愕然道:“你莫非以为它被我欺负,于是前来讨要公道不成?”大白猿连连点头,昂首挺胸,竟然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式。
杨起啊呀一声,跳将起来,喝道:“这可真是恶猴先告状、贼喊抓贼了。它抢了我的烙饼,又肆意地捉弄嘲笑于我。你是它的祖师爷,便该还给我一个公道才是,怎能听它的一面之词,反倒来责备于我?”将手中的袖子挽起,露出其中的几条浅红细痕,又道:“匪徒是夺财害命,盗猴却是抢饼伤人了。”
大白猿眼睛一瞥,将双睑垂下,一个斗巨的脑袋摇晃得如那拨浪鼓儿一般,呱噪喧闹不已。杨起见一旁的小猴子唏嘘附和,大致揣测得一个大概,试探道:“你便是说只许恶猴放火,不许无辜点灯了?”
看它点头称是,不由哭笑不得,叹道:“原来你也是个不讲道理的老猴子,只知道一味维护自己的子孙罢了。”话音方落,便见大白猿暴跳如雷,大口咧长,寒牙森森,尽是哇哇乱叫、咆哮不已,黑毛双臂乱舞挥拍,打在地上,激起许多草屑丛根,似是极其生气,不能按捺。
杨起心中甚是得意,促狭隐生,不由取笑道:“你恼怒也无法,如此大私无公、不分是非善恶,便是修炼得千年也不能成仙得道,顶多是个有着一定道行的老猴精罢了。”言罢,眼前风声一紧,大白猿已飞身扑将了过来。
杨起嚷道:“讲不过便开骂,骂不过便打人,果然是个无赖泼皮的老猿猴。怪哉,怪哉,三圣县城便受得三只猴子的设计,如何到了这里,还要受你的陷害?天下群猴,皆是这般的招惹烦恼么?”
侧身避开它的抓挠,暗道:“意气之争,我也不能展开干莫小匕与之对决。也罢,只好以手为剑,斗上一斗了。”一臂五指骈合,便似手剑,肘击劈砍,另一手反腕轻转,却去托它的臂肘,正是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之中的剑招,不过此处稍加变化,专门将对手甩将出去。
杨起心中暗自笑道:“便用这一招来教你吃些苦头,多少知晓一些我的厉害。”大白猿不慌不忙,身子突然后翻垂坠,赫然便是一招“倒腾筋斗”,躲避得甚是巧妙。
杨起惊的目瞪口呆,忖道:“这一招分明就是江湖杂耍之中,跑龙套、赚吆喝的把式,便如扎马踢腿一般,倒也不甚奇怪。偏偏它一只猿猴,如何能够使得出来,竟然半分不差?莫非它也是妖怪不成?”
看大白猿呜哝不已,又道:“是了,妖怪修炼幻化,俱能人言,哪里会象它这样粗鄙?猴子本性攀树跃枝,擅长跟斗腾挪,刚才不过是些许的巧合罢了。”大白猿大声喘息,如同哈哈大笑,三声过去,便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向他扔来。
杨起见石头落得歪斜,不用躲闪,看它举动滑稽,摇头笑道:“我还以为你有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胆敢蛮不讲理、恶意斗欧,孰料却是我自己多心了。看你肥硕庞大,不够敏捷,抓挠不得,也只能投石泄忿了吧?”
大猿猴是个执拗的脾性,不肯善罢甘休,双臂如风舞动,便看无数的石子如蝗而至,如暴雨梨花,躲避不能。
杨起嫌此地暖热,早已将毡毛皮裘卸下,一件单衣束身,如何能够抵御。浑身被打得生疼不止,慌忙往后躲去。那大白猿看他匿进丛林,借着枝干庇护,不禁奔跳喝闹,甚是欢喜。
杨起受它嘲笑,心有不甘,道:“你虽非妖怪,但若是真有道行,便放下手中的石头,与我好好比划一番。”果然看见它将石头撒了一地,双腿盘膝,竟躺在地上打起哈欠。
杨起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兴致一起,不觉叫道:“你休要得意忘形,还以为我打不过你么?刚刚不过看你是此方的地主,便恭敬殷勤,让着你几分罢了。”大白猿不以为然,双臂支撑,缓缓转过身去,却将屁股朝着他,手臂往上轻轻拍打。
杨起笑道:“你背向于我,便不怕我乘隙偷袭么?”便看它一臂的黑毛风中悠动,好似说道:“依凭你的本事,就是偷袭,亦然无功而返。”
杨起心念一动,拍掌鼓荡,故作恍然之状,咦道:“是了,你知晓我是坦坦荡荡的天地君子,断然不会行那小人行径,所以百无顾忌,以背示人。其实你的本领尔尔不济,哪里怎敢如此作为?”激将之下,大白猿果真转回了身子。
杨起心道:“这白猿有些怪异,莫非是木屋的主人教会它这许多的门道?”颇为好奇,又甚觉有趣,脱下毡帽裘衣,大叫一声,疾步如飞地跑出竹林。
大白猿待他冲到面前,也不起身,双臂一旋一拨,扭腰便是一个有模有样的扫堂腿,被他跳跃躲过。落地即稳未稳之际,就看得那大白猿双眼蓦然精光陡长,有暴射牛斗之势,一声低吼沉鸣,堪堪一个筋斗翻到了近前,双臂合揖,引腰间潜力,竟似犀牛望月的招式,劈面盖来。
杨起大声叫好,不及细想,扎稳马步,大喝一声,双掌便平推而出,硬要扛它一击,正是风雨剑法七十二式之中的“瀑布激石”的招式,忖道:“我得了龙珠真气培育,全身的气力已然大不同前,这一击之下,威力不小,还不将你抵逆一个滴溜溜的跟斗,出丑现报?”
大白猿非同凡物,识得其中的厉害,哇呀一声,竟然不敢与他硬架狠碰,屈膝一弹,瞬间后纵反窜,双臂黑毛乍起,便如刺猬无二,左右摇摆不定。
杨起笑道:“你口中嘟哝什么?难不成是说我这一招乱七八糟,不成体统么?便是入不得你的法眼那又何妨,只要能将你狼狈逼退,就是上好的拳法。”
心中却是诧异不已,暗道:“这大白猿辨风识意,果然是有些修为的,却不知究竟是何来历?我大意之下,只怕不是敌手,还真是不能小觑于它。”
见它裂嘴露齿,呼哧不已,竟似哈哈大笑,肥胖的身子摇晃不歇,如舞蹈欢愉一般,不觉脸上一阵臊红,叫道:“你还如此讲究?终究体会不我这剑法拳用的奥妙?也罢,这便用规规矩矩的招式喂你。”
凝神定气,飞步冲将上去,举手投足,与先前大是不同。大白猿看着欢喜,拍手叫嚷,也是一个起势,双臂大开大阖,封住他的拳脚。一人一猿赌气相争,多时不分胜负。
杨起自西游行走以来,一路与妖魔鬼怪交手,若非性命相搏,便是躲匿逃窜,何时能在现场一边打斗,一边思忖自己的招式优劣?便是独自在筝船之上悉心琢磨,毕竟无人探究磋商,进展虽大,日益精湛,却也未曾如此恶酣畅淋漓。
他与大白猿比试,心中虽觉得有些滑稽可笑,却也不敢大意,每一招式都是全力以赴,来不得丝毫的怠慢。大白猿瞅准空隙,缩身屈蹲,一臂直搞他的下腹。
杨起叫道:“果然厉害。”抬腿便是一脚,踢向它的臂膀,不料竟被它牢牢抓住,猛然往前一推,自己却借力朝後翻滚而去。杨起拿捏不住,踉踉跄跄便要跌倒,仓促间一个弹跳,再落地时,方才平稳。
大白猿顺势滚到竹林边,攀上竹干,折下了两根竹枝,它自己拿了一根,却将另一根向他扔来。杨起微微一怔,道:“你难道要与我比试兵刃?”大白猿也不搭话,慢腾腾走到他的面前,一个哈欠,翻臂挥舞出一个圆圈,便看竹枝颤悠悠刺将过来。
杨起叹道:“我与你相遇不久,你却打了多少个哈欠了,莫非是晚上睡眠不善,犹自磕睡不成?”看它剑招缓慢,不由愕然,暗道:“这是什么剑法?”竹枝横摆,护在胸前,不敢轻易出招。大白猿看他不动,渐渐将竹枝伸到之前三尺之处,依旧缓慢迟滞,不慌不忙。
杨起不知其意,见竹枝将到面前二尺之地,忖道:“它若再是靠近,陡然发力,我如何躲闪得开。不过竹枝罢了,又非干莫小匕的青锋宝剑,不会伤人。”一咬牙,手腕一抖,将竹枝晃出几个剑花,往它臂上扎去。大白猿闷哼一声,便似猜到他的作为,竹枝上扬,正中其腕。杨起哎呀一声,负痛脱手,竹枝掉在地上。
大白猿虽是年岁极迈,却已是淘气顽皮的脾性,欢喜之极,便将一根竹枝扔在了地上,挥舞双臂,不时扮做鬼脸以为调侃之状。杨起羞臊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就在脚下寻着一条地缝,从此一头钻将进去,再也不要出来。心中忖道:“我沉不住气,不能压抑心神,竟因此中了它的后发制人之计,实在教人惭愧不已。”
再看它极其得意,或是跳动纵横,或是筋斗翻滚,三分张扬,七分炫耀,甚不服气,叫道:“再来,再来,你用这装神弄鬼的招式陷我,哪里算得什么真正的本事?”
大白猿看他拾起竹枝,便拍拍脑袋,低咆叫力,竟将地上的竹枝堪堪从中撇断,一折为二,视其长度尺寸,便同寻常的匕首一般无二。杨起看它举动奇异,颇为莫名,讶然道:“怪哉,怪哉,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大白猿却不搭理,捏着半截的竹枝打量得半日,一爪倒握,竟似不甚合手,便晒然扔下,拾起另外的枝条,比划一二,连连点头。杨起瞠目结舌,道:“你这是要做木工活么?”
话音方落,却看它一臂按腰,一臂转护胸前,瞧窥姿态,却是常人多用的一种握匕起式。不及他惊愕询问,大白猿提腰进膝,口中嘟哝不已,却似再度比试之前,彼此的招呼寒喧一般。
杨起恍然大悟,不由气郁胸结,大声道:“你投机取巧,侥幸胜得我一招半式,便敢如此小觑于我,竟舍长取短,要用这竹枝匕首斗我的竹枝长剑么?”大白猿也不客气,连连点头,忽而又将屁股扭转过来,肆意晃动。
杨起哭笑不得,叹道:“好,我若是不能用长剑打败你,想来你也是不会与我公平比试的。既然如此,看招便是。”言罢,一招“风雨卷兮”,枝条带叶,颤颤巍巍,直点它的胸口而去。
大白猿一掌遮面,摇头不止,便如嗟叹惋惜一般。杨起暗道:“好自大的猿猴,莫非待你吃了些许的苦头,方能收起狂妄之心不成?”按耐不得,旋即叫道:“这是息斗大师传授的风雨剑法,一路也不知斗了多少妖怪、降了几个鬼魔,可谓博大精深,不能尽叙。我造诣极浅,不可洞悉其中的高妙,但仅仅依凭这这些皮毛,想要制住你也是绰绰有余、轻松使然。”话虽如此,却是一半妄言,一般揣测,毕竟不知敌手的根底来历。
杨起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的大意,眼看得竹枝即将刺上,大白猿依旧不闪不躲,心中一阵惶然,暗道:“它如此托大睥睨,竟是丝毫也不肯躲闪,竹枝尖锐,虽是假剑,但刺中伤及皮肉,必然受伤不浅。”犹豫间,剑势不觉凝滞,缓缓不前。
那大白猿窥得先机,大吼一声,竹匕如电闪出,正是迅捷无比,好不快疾。杨起只觉得眼前一花,猝不及防之下,啊呀一声,正被其重重地敲在了手背之上,便听得扑通一声,竹枝脱手而落,直往草丛坠去。
杨起暗叫不好,不待竹枝触地,缩身伏低,伸手亟待抓回,未料一旁的大白猿动作更快,挟风跃雾,早已抢先得一步,将它捏在了手里玩耍。
杨起自负,此刻连败两阵,有些自惭,却愈发不肯罢休,辩驳道:“你两次都是用谋胜我,并非光明正大地较量,委实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倘若果真些本事,便与我好好切磋一番,莫投机,莫取巧,莫使怪,某动诈,否则便算你输了。”
字字珠矶,清晰可闻,耳脖却是不知不觉间火烫赤熨了一大片,羞愧不已,暗道:“它是兽类,尚能用计用谋,轻易胜我,若是今日此事不慎被旁人知晓,从此言传出去,流传散播,岂不会被世间之人笑掉大牙,堪为讥讽嘲弄的绝妙典范?后面无论如何,万万不可输了。”
心下打定主意,好歹要再扳赢两场,也算挽回一些颜面。大白猿侧头看他,默然不语,转身踱入林中,左右环顾,折下一根合意的竹枝,掰下绿叶箍节,长度也与先前相仿。
杨起硬将头皮,强打几分精神,叫道:“这便对了,你认真对待,我也好认真比试。”偷眼打量大白猿,见它毫不在乎,忖道:“它若是能够说话,怕是要道我无赖了吧?”听小猴子在一旁鼓噪,颇为难堪,便故作不见。
大白猿往前走出两步,竹枝戳地,微微震颤。杨起深吸一气,摄定心神,道:“你先发招罢。”便看大白猿一个起跳,竟有二丈余高,竹枝划破风息,呼呼有声,当头用力劈来。杨起侧身躲开,不待它落地,一枝刺它足踝,暗道:“这招本是我七十二式风雨剑法之中,练习最难,也最不好掌握的一剑,唤作‘逆风集雨’,且看你怎样抵挡?”胡思乱想之间,却见它屈膝闪避,依旧不肯收势。
杨起喜道:“成了。”手腕陡转,竹枝奔它双膝点去。大白猿双臂握枝,如推磨横杆一般,直直地向他肩膀扫去,自取对手破绽。杨起未曾料想它有如此的招式,大惊失色,骇然道:“困顿之中,如何还会有这般的反应,破守为攻,果然大妙。”
心中却是颇未失落,暗道:“这等造诣,比我已然高出许多。”见其来势凶猛,不敢硬扛,纵身后跃,躲避开来。大白猿立稳脚步,一声长啸,招式如绵如雨,便往他全身笼罩而来,一“剑”快似一“剑”,也不知它那肥胖的身子如何支撑?
杨起不由大声夸赞,叹道:“好厉害,好气魄。”不敢怠慢,银牙一咬,便将风雨剑法的七十二式或连或断,或延或挑,悉数施展了开来,前后冲突抵御,正是鼓足了全身的气力。他的步法颇为精妙,虚虚实实,眼花缭乱,那大白猿攻势虽猛,一时之间倒也无可奈何。
十余招过去,待斗到中间激烈之时,杨起眼看得大白猿回“剑”格挡,左臂微微上去半寸,正是空档无遮,不由大为欢喜,轻声道:“你终究还是露出了破绽。”
瞅准机会,竹枝斜斜刺出,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圈儿,笑道:“一剑中的,妙不可言。”却不知他一心求胜,猛攻对方的破绽,不知不觉剑便也舍弃了自身的防御,其实也是给了对方最大的破绽所在。
大白猿动作较他更快,一枝突进,劈啪一响,正好劈中他的左背。这一击甚猛之极,力道颇大,杨起只觉得一阵疼楚透彻筋骨,眼前一阵玄晕,萎然匍匐于地。
这一击非同小可,杨起半天不曾爬起,又羞又急,一时心灰意冷,再也不愿意动弹,忖道:“它又要笑话我了,如此难堪,我还起来作甚?”犹自惫懒,却隐约听见一声叹息,便似有人近旁感慨一般,细听之下,平静如昔,不过是阵阵微风而已,不由喟然一叹,喃喃道:“此处荒无人烟,哪里有人说话,却是我心神不宁,竟然听得岔错了。”
那大白猿绕着他转上几个圈,扔掉竹枝,亦然躺在地上,便如他一般的姿态,脸面朝下,不言不语。杨起偷眼瞥去,看得它如此的行为,默默念道:“它果真是嘲笑于我,竟是不留丝毫的颜面了。”
旋即一念,不觉哑然失笑,忖道:“其实怎能责备于它?一介荒山猿猴,不懂人间的廉耻羞涩,不过依模学样,好奇玩耍罢了。我是凡人不假,却也是堂堂的天地丈夫,如何能够如此颓丧?莫说臆测思忖,以为它看不起我,便是我自己也不堪自顾、赧然自省了。”
浑身陡然打个寒战,顿时清觉醒悟,慌忙跳将起来,甩开袖子拍打身上的沾惹尘土,见大白猿黑眼乌亮,渐渐凝视过来,便抱拳一礼,朗声道:“我输了三阵,心服口服。以后还需勤学苦练,其时尚请阁下悉心指点,不吝赐教才是。”口舌如是,却难掩无穷尴尬窘迫。
大白猿闻言,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缓缓走到他的跟前,一臂指天,一臂指地。杨起心有所悟,叹道:“不错,好男儿立于天地之间,胜不骄,败不馁,方是真正的大豪杰。”言罢,便看大白猿用力拍掌鼓噪,大意便是一番称赞了。
杨起心中苦笑,往远处探去,却是视若无睹,心有旁骛,暗道:“这种励志奋发的道理从小便已知晓,却未能深谙其意、领会其境。细细想来,我不仅道行修为不如白猿,竟然连这人情世故也要它来提醒点拨。”依旧有些幽怨自身,汗颜气闷,却不是那叫骂耍泼之人。
所谓世风日下,红尘人间难见道德高尚之士,却最是不乏好事唆咄之人!所以某位空空大师、飘缈真人下凡历劫红楼一梦,在仙界谈及下土社稷、风物人情之时。
不觉喟然长叹,道:“古昔以孔孟之言为操守律条,虽然不乏腐朽荒谬,但礼仪规矩不废,社会定然不紊。其后天地变化,习俗更替,不知为何,俱说儒学无用误民,尽皆抛弃,教人唏嘘心寒!如今各州各君,弃德求法,以为大治,委实大谬!”
众神仙奇道:“何也?”
这空空大师、飘缈真人叹道:“法律再是严明,唯有靠道德之人认真执行、倚凭制度方能保障。若是无道无德之人,端端居于执法牛耳,视公平为无物,觑正直为荒唐,道平等为妄想,利剑挥出,非但不能扬善除恶,反倒将之纳为个人求私填欲的一柄杀人利器,从此暴戾镇压、横行无忌罢了。”
众神仙恍然大悟,颔首道:“不错,如此一来,法愈多,愈严苛,民众生活便愈发困苦。”
这空空大师、飘缈真人苦笑不已,道:“无德便无法,失道必乱序,这般道理我等仙人皆知,便不说什么了。只是入世儒学人为消没之后,纵观横觑这无数的春秋,民众秉性都是变化不已,无论男女老幼、富贵贫贱,莫不好事胡闹、爱看弱者凄惨;莫不忘恩负义,维护人情炎凉。”
一顿足,踩下几片水云,降下三天的暴雨,道:“孔孟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而今世人唾之不及,反倒唯恐天下不乱、太平无事。这等的州郡,这等的官员,这等的百姓,九重天界与化外魔庭,想必都是咂舌讶然的。”
红尘如此,那猴界既然号称是三界的泼头、自古的无赖,其惫懒活泼更是乾坤闻名,不可压抑。其中厌静求乱者更是十之八九、多不胜数。攀枝采叶的小猴子便是猴群的鼓噪之王、挑唆之霸,看得热闹欢喜之时,不觉雀跃摇摆,跳动筋斗,眼见得他们蓦然安静了下来,心中大大的不甘,四处逡目巡望,便从地上拾起一个带棱附角的石子儿,用力扔将了过来,不偏不倚,堪堪打在杨起的后背。
若是平时,依凭着杨起豁达脾性,偶尔受得这番胡闹调皮的袭击,倒也无妨无碍,俱是一笑了之而已。只是今日不同,方才输了三阵,已然羞愧得灰头土脸,偏偏落魄之时,人生道理反为那大白猿机巧指点,正是心有戚戚、落寞惘然之际,胸中的浊慌憋闷不能排泄,如何还有好气?
于是一石激荡,千层浪起,便听他大声嚷道:“怪哉,怪哉,说好了不扔石头,泼猴又在耍赖,真正不要脸。”
大白猿被他呵斥,似乎颇为羞愧,三两步跑到小猴子的跟前,一臂高高扬起,甩手就是一个响脆的大耳光子,只劈得对方金星四冒,晃晃悠悠地扶持树木,终究坚持不得,摔在地上。
杨起大吃一惊,暗道:“在下手却也忒狠将了一些。”方要发话,只觉得胸口一阵阵气血翻涌,来势汹汹,如骇浪滔天,顿时把持不住,踉跄之下,左腿磕绊着右脚,扑嗵跌于地面一处低矮的草垛之上。
双眼勉力前探,只觉得身子周围如有一层光影环跳、暗明阡陌的水晕气息,心中一凛,暗自叫苦不迭,念道:“是了,倘若这里便是祁连山中的要命结界,那神仙鬼怪尚且抗逆不得,我一介区区凡夫俗子,怎能受其无穷苦楚,捱将得一时三刻?”
好容易撑臂推身,却一时动弹不得,只能伏腰屈蹲,喘息吐纳,全身的经脉便如被人尖尖十指肆意撩拨舞弄一般,果真是疼痛难忍、错经缠脉无二。
大白猿看他脸色惨淡腊黄,浑身上下冷汗,颇为难受苦楚的模样,也是惊得抓耳挠腮,爪足无措,听得后面的小猴子吱吱叫唤,似乎幸灾乐祸,不禁吼叫一声,拾起地上的竹枝,朝着它的屁股就是一通抽打。
杨起见小猴子拼命躲闪,未过多时,已然受得数下,尖叫窜跳,那三魂好似飞走了七魄一般,心有不忍,便深吸一气,强打精神,颤声道:“你莫要责怪于它,莫非是我陡入结界,犯了天地暗设的禁忌不成?”一话三顿,顿而不歇,不过寥寥数十余字,竟激暴得额头水珠凝绽,用尽气力。
大白猿歇下手来,回身窜到他的身边打量观看,口中犹自嗫嚅不已,却不知所言所语。杨起暗道:“莫非它也在替我担忧么?”
微微一笑,孱弱之极,无力道:“无妨,无妨,结界厉害,不过是教人知难而退。”言罢突生一念,胸中不由阴寒凉苦,暗道:“我若是能够回得三圣县城,如何还会到此寻觅通道?知难而退,知难而退,说起来甚是轻松,只是我能退到哪里去?”他浑身颤抖不已,不由抓住大白猿的手臂,一个抽搐,手掌便要滑落下来,被大白猿一臂揽住。
小猴子依旧在四围树间盘旋,上窜下跳,叫嚷不断,也是慌张失措、惶恐不殆,被大白猿一声如雷咆哮,顿时呆愕怔然,好半日回过神来,便转身跑向一个翠丛绿枝垂饰的隘口。
过不多时的工夫,竟引来了许许多多的猴子与苍猿,在当先四只体形硕朋的马猴肩上,各自缚着一根青藤,后面拖曳着一张藤网。到了杨起的跟前,听大白猿一声嘶吼,众猴七手八脚将他拉上了藤网,拖到木屋门前小心放下。
一只猴子窜进窗口,从里面将木门打开,四只大猴与许多的小猴纷纷抓住他的手足,竟将他凭空抬起。杨起看着它们四处忙乱,听得喧闹鼓噪,忖道:“它们好生奇怪,举止有度、行动节奏,一切皆有规矩方圆,却不知被谁调教训练得出来?”
他暗自夸赞不已,但那些猴子虽是通辨人性,毕竟不离兽类的意识,或急或缓,左右摇摆,行动举止便渐渐有失轻重,不能衡量。杨起被它们簇拥着,身子振荡不已,险些便要呕吐出来。
大白猿看他攥拳喘息,拍拍巴掌,众猴拥抬顿时轻缓了许多,杨起暗道:“好聪明的猿猴,只怕修炼得法,不多时也可修炼成精了,便是环剑三圣在此,怕是也不遑多让?”
思忖间,觉得身子下面平整光滑,略有凉清之意,侧首瞥看,已然众猴被放在了一张密密编排的竹床之上。此刻又有几只猴子将毡帽裘衣拾来,胡乱盖在他的身上,倒也有些体贴安慰。
大白猿拍拍他的手臂,一番禽兽言语,杨起苦无青竹细哨,虽是不解其意,但善意相通,却省得,不觉微微颔首,称是道谢。便见它哇叫一声,依旧大摇大摆,领着众猴窜出门去。两只小猴候在床边,从里面将门掩上,一个腾跳翻出窗外。
杨起受得苦楚多了,性子也不再松懈惫怠,忖道:“莫名逢难,与其一筹莫展,不如胡乱探求解决之道。倘若天见垂悯,或能逃过此劫?”
他本有求道修仙之意,炼阳之法,多多少少识得一些,便强行按捺心神,集中意念,将散贯于奇经八脉的龙珠真气悉数散往劳宫、涌泉四穴,以法门字诀为权且功引,趋导横行的气息。说来也巧,这龙珠真气淡出体外,却不消散,竟悄悄凝成一层甚小的自我结界,与那外面的大结界彼此抵触,无意间生出保护之用。
又候过一时,疼痛微减,浑身高压气势的逼迫皆默默消去。偶尔再有反弹,持续的时间亦不似以前一般长久。待再有好转,便要支撑身体,盘腿打坐,学那道家的修真之状,抱持丹田元气,神复清明,如春风沐浴,心神宁静,气海渐温渐愠,浑身的气力重又缓缓回复。
龙珠真气与人体附和,便是贯穿命息,从此不离不弃,待杨起受了修行,小结界便自行解除,依旧回到他的体内,纯阳绵绵,好不惬意。
杨起暗自感概,道:“误打误撞,不想得了防御妙法。这敖劫虽死,功德却是无限。”一眼瞥去,看得桌上摆放了几个水果,青黄熟绿,也不知是否可口,不觉心中笑道:“先前的干粮被小猴子糟蹋了,此刻肚子正好饥饿。”
瞥见一两只小猴子攀在窗外张望,抱拳道:“多谢各位猿猴兄弟。”也不再客气,抓过一把栗子便吃。他吃得欢,小猴子看得高兴,唧唧喳喳一番,跑得无影无踪。
杨起吃饱喝足,舒展身体,不由精神倍增。他心中满是疑窦,又如何能够踏踏实实地呆在屋里?便推开木门走将了出去。却见屋前屋后,甚是安静,便连一只猴子也没有看到。
来到了隘口之外,听见里面似有群猴打闹之声,暗道:“原来此处环环相扣,谷中有谷。只是外面冰天雪地,颇为寒冷,里面却暖如初夏,花草繁盛。可见天地之间的造化无穷无尽,实在匪夷所思,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皆行把握的了。”
思忖间,撩袍举足,踏进内谷观看,满目葱郁之下,触目所及,不由惊愕万分,里面竟是更要宽大深幽得许多,那三面的石壁之上,尚有几个隘口,皆被青树绿丛掩盖,颇有雅趣风情。
杨起称羡不已,见不时有那各种的猴子窜进窜出,跳跃不息,分明尽皆贯通顺畅,能够连接其余的奥秘所在,巍巍群山之中,竟不知到底有得多少山谷了。
他啧啧称赞不已,举步往里走去,看见中间有一片水域,边上建有一座木亭,高书“宝境亭”三字,不由惊道:“此处既然以宝境为名,莫非这个小小的湖泊便是宝境湖。”沿着湖边细细看探,在一处草丛间寻得一块石碑,果然刻有“宝境湖”三字。
杨起喜道:“地图含糊其词,却叫我一番好找。若是没有那小猴子的淘气打闹,将我引到这里,怕是一辈子穷尽山野的寻找,也不能得到宝境湖的下落。”
忽然一愕,心中暗暗苦道:“这宝镜湖也寻着了,周围寻常之极,不曾看见任何连接‘方寸祁连’的道路,可送我回到太学地庙的正殿之中?若说唯有求助于前谷的木屋主人,但人去早已楼空,我纵然百般呐喊又有何益?天意难侧,人力所限,终究是竹篮打水,空教人欢喜莫名一场罢了。”看见亭中甚是喧闹,却是大白猿引着一众小猴,耀武扬威。
杨起念它照顾,不敢无礼,走近前去,恭声道:“猿老哥,你我不打不相识,今日承蒙你的照顾,感激不尽。”大白猿不知从哪里拾得一顶破烂的金束鸡雉观,戴在头上,洋洋自得,听见他道谢,微微挥手。
杨起暗道:“好歹也要寻思一个法子才是,总不能一辈子困陷此地,误了西去辉照大山的行程?人去楼空也罢,困难艰辛也好,却也万万不可轻易气馁,也该四处好好查看探访一番,再作道理不迟。”心念既定,便辞了大白猿,依旧回到木屋之中。
杨起看屋中颇为简陋,无甚家私,细细搜寻了一遍,不过木材生叶,尚能发芽,其余皆一无所获。他身子犹然有些乏顿,无奈坐在床上休息,一手随意旁放,竟触摸到身下的铺盖,只觉得一处似有屑微顶凹之异常,不觉大为奇异。
于是掀开竹垫,果真看见一个木工极其精细的扣门,轻轻掰开,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包裹,翻开几层青花白叶的棉布,捏起一卷黄旧竹简,展开反复看得多遍,却因其皆是西天梵文所著,终究不得真解。
杨起仰头叹息,苦笑道:“难得我有读书学习之念,可惜书籍的文字艰涩难懂,既不能看,又不能识,毕竟还是与破帚烂布无异。”便将它轻轻地搁在桌上,心中难遮无数的茫然与虚妄,念头如波荡漾,暗道:“我不小心为水银瓷盘所纳,稀里糊涂地来到了祁连山脉,进得造化结界之内,也不曾看见什么陆上雷公、食妖菩萨。莫非那白骨将军口口声声的忌惮之妖,其实不过是以讹传讹的传闻之人而已?”料想祁恬、黄松、青衣三人必定惶恐不已,更生许多思念惦记。
他犹自胡思乱想,听得水声滴嗒,不知何时却将桌上的水碗打翻了,待慌忙起身擦拭。又见水滴悉数泼洒在了竹简之上,不觉自语道:“秀才手中,你是黄金屋,亦然颜如玉,但到得我这粗俗之人的手里,便不啻于明珠暗投,暴殄天物了。今日被水溅湿,落得好不狼狈,实在是对你不起。”目光一瞥,似乎在如蚯似蜂的扭曲梵文之下,恍惚显出一丝的痕迹,不禁大为愕然。
待要细看打量,竹面却又平复如常,依旧是篇篇看不懂的梵文、识不懂的记载,不由忖道:“莫非此物隐匿,非要见水方能现形露真?”心念如是,便用布蘸了几滴碗中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擦在滑竹墨面之上,呵气吐细,稍时果然看见一行文书,赫然“修真大成,道德至上;依法而行,千古不朽”十六个齐整清秀的篆字。
杨起略一沉吟,若有所悟,不禁喜道:“莫非这就是环剑三圣日思夜想的宝中宝、结界至藏么?”手指轻轻比划,看得碗口颇为宽阔,索性便将整个卷书浸入水中,继而平展于桌上,待后续字迹陆陆续续地显现。
旋即大声诵道:“八十一章,天地亘古,求道大念,不可不效,不可不悟。第一章,道,可道,非恒道;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为美;第三章,不尚贤;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第八十章,小邦寡民;第八十一章,信言不美。洋洋洒洒五千言,不能尽述其中,有心者自求唯耳。”
又见后面赫然落拟“老子”二字,心中暗暗惊异,自语道:“‘老子’莫不是太上老君的俗名称谓么?想来这八十一章的学问都是他殚思竭索所拟,却不知究竟是何等的奥妙内容,终究被众生觊觎不已?”
想起环剑三圣,不由笑道:“它三兄弟处心积虑地要夺这竹简,若是听说有五千字之巨,便是能苦苦破译出来,依着它们的急切性子,想必也不能平心静气地修行。”
他将竹简小心卷好,见拴扣绳索之处,尚有一处小字,正是“此书出世,唯君一心”,不觉大是为难,忖道:“此书既然被藏匿于祁连山中,又被结界笼罩,自然便有一番出世的道理。只是书字如此,分明是要叫我携带入世,这进退不得,左右为难,叫人怎样抉择才好?”烦恼之下,到头便睡,一觉醒来,瓜果蔬菜皆已备妥,正是群猴在他熟睡之时悄悄放置进来。
杨起笑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等地主老财的日子昔日也曾向往,不过果真到来,委实难以习惯。”十日里只在小屋与宝镜之谷来回闲逛,竟再也不受结界侵扰。
待到了第十一日,杨起无聊落寞之极,毕竟坐立不安,便抱着竹简走出屋外,来到宝镜湖畔,暗道:“我不过读些章节标题罢了,未曾涉及其中的内容,既然如此,便是张扬一些又有何妨,正好宣泄胸中的痛快。”大声朗诵一二,却将群猴纷纷吸引过来,尽皆围拢戏闹,看得高兴了,按耐不得,于是你抓我挠,彼此打闹,顿时淘气一团。
大白猿却是静静坐在一旁,侧耳听他读完,闭目不语,便同瞌睡了一般。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喜鹊,窜到宝镜亭上,叫唤了三声,随即离去无踪。大白猿睁开双目,轻声啼叫,群猴尽皆默然,讪讪跑开。
杨起暗道:“它是猴王,一旦被我夺了风头,自然便有些不高兴了。”微微一笑,轻声道:“猿大哥,你莫要见怪,我欢喜过头,竟然有些得意忘形了。”转身便要离去,却被大白猿拉住,不由愕然,道:“猿大哥莫非还有吩咐。”大白猿裂嘴露齿,一副点头之状,转身缓缓向最里面的一个隘口走去,挥臂扬舞,示意他紧紧跟从。
杨起甚是迟疑,忖道:“我以前每次想要进得隘口,都被它牢牢拦住,不教仔细窥看,稍有执拗,它便愤怒之极。也不知除了外面的两个山谷,其余内谷究竟是何模样?”
大白猿看他静立不动,叫唤一声,双臂挥动甚急,似是颇为不耐烦。杨起心道:“进去看看,正合我意。”口中故意叫道:“是你叫我进去的,却不是我自己要进去的。”
一人一猿进了内谷,杨起四处张望,看得周围并无什么奇异风景,不免有些失望。大白猿摇摇晃晃走到谷中石洞,攀近洞中的一个石台,拿起上面的卷轴,随手扔将出来,被他接住。
大白猿双手一合一张,颇为滑稽。杨起笑道:“你是要我打开观看么?”轻轻将卷轴抖开,一瞥之下,脸色顿时变化,讶然道:“猿大哥,这卷轴你是从何处得来?”原来上面所书的种种文字,竟是陆地雷公落入祁连结界之后的种种遭遇,如何在此遇上挣扎于入魔边缘之角牛星宿,如何相斗厮杀却以半招险胜,如何以老子《道德经》五千言净心相救云云。
暗暗忖道:“这字字历数虽然详尽,可惜未曾说得此后那陆上雷公与角牛星宿的云游下落,恍然天边白鹤,匿形留声,终究不知振翅所飞、踏云何往。”不觉唏嘘不已。
却听得大白猿啼鸣言语,双臂笃地,不断地指指点点,一番揣摩,原来是要教他接着往下观看,定睛打量之下,见卷轴最下书有“有缘即此临山洞,听吾心思谒雷公。我亦高飞十万里,汝尚回归炼铅汞”二十八个狼毫小字,更是目瞪口呆。
好半日回过神来,心中又惊又喜,颤声道:“莫非是说我得悉了其间的真相,便可拓出一条造化的道路,从此脱离这方寸祁连不成?”惦记其中的“铅汞“二字,辨识得是修仙求道之术的晦指隐文,不觉叹道:”这便是怕我决断为难,便索性留下法旨,要我将竹简携带出世了。”
只这“法旨”二字,足可见他尊敬礼仪,便以其以往的灵山菩萨身份恭敬拜谒,大白猿欢喜不尽,拍拍巴掌,拾起石台上的一个机括,吼叫一声,鼓足气力掰动开来。
杨起惊道:“猿兄何故如此?”话音方落,便见平地龟裂,露出一道七彩佛光,不觉讶然,道:“难不成这便是送我回去的道路么?”听得大白猿频频叫唤,不敢怠慢得丝毫,慌忙将卷轴放在石台之上,躬身一礼,急步踏入那眩目光茫之中,一阵佛乐轻扬,待安静之时,睁眼所觑,果然回到了太学地庙。
众人惊喜不得,问及杨起的行踪,听其已然在祁连山的结界内呆了半月有余,不觉大为诧异。环剑三圣相顾愕然,道:“我兄弟方才放脱得下来,不过几个时辰罢了,如何会有半月时光?”不禁大为感慨,所谓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果真并非虚妄。
待狐媚娘与祁恬问起修炼宝中宝之事,杨起微微一笑,将怀中的竹简展开,遍示群宾,道:“道德修行,便是这绝妙的法门。”
白骨将军叹道:“可惜世人功利,专攻兵刃法力,成妖成魔、半仙散真,终究不能印证大道。”又道:“你只拿得其中的纲要回来,无妨,无妨,莫不知这太学孔庙的师尊,便是当初的老子?后面无数典籍宝藏之中,自然会有五千真言。”
心中窃喜,暗道:“那三只泼头穷费心机,便是惦念着结界至宝,以后便强迫它们修习,又能落得顺水推舟的美名,岂非妙哉?”不觉哈哈大笑,却唬吓得红衣小猴、黄衣小猴、绿衣小猴神情陡变,委实是后悔不迭。
此段故事便告一段落,杨起四人依旧欢欢喜喜地西行游历,待上得筝船,却不知何时被狐媚娘跟了过来,好说歹说,偏要一并同去。四人无奈,又不擅推托之词,只好应允,但定下“凡事不可违逆天地公道大义”的规矩,以遏制其妖性。
狐媚娘笑道:“我是善妖,不曾害人。”尽皆答允了下来。黄松问起青衣《道德经》洋洋五千言之事,听其淡然道:“地裂之界,我便早有抄写,不过无人愿意观看,唯有束之高阁罢了。”
从怀中掏出两份,道:“一份足矣!另外一份,便传流世间,观其缘分而已。”话音方落,一阵风起,将其中一份轻轻卷到空中,不知去往何处?后来被人拾起,翻刻校对,堪为红尘极重法律,却只可自律,不能他律。
这老子《道德经》五千言何也?曰:“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淡泊者不用观看,好事者闲来无事,不妨略读一二,他日功德圆满,或能为神成仙,不亦快哉?笑矣!笑矣……!
筝船载着五人踏风而行,这一日,破开前面的云雾,只看得前面水气缭绕,天上地下皆不能仔细视物,细细打探,却是来到了三难国的上空。
胡媚娘叹道:“你我奔波得几日,昨日又被一阵气息逆流阻碍,勉力保持进势,好不劳累困乏。此刻身上粘乎乎地委实难受,何不就在这里打尖安歇?”
祁恬冷笑一声,哼道:“你怎生得这般地娇气?一路西去,离那辉照山尚有近半的路程,动辄停歇,何时才能见到赤足大仙?”
胡媚娘听她责怪,倒也不生气,嫣然一笑,柔声道:“祁妹妹说的是哪里的话来着?倘若到得荒山野水、杳无人烟之处,栖鸦蛰虫,蚊蝇跳蚤,那时万万不能在林间草丛安歇的,便是硬着头皮,再不情愿,也只好往前赶路了,委实是无可奈何之举。
此刻既然见得人家的城池、小的小社稷,各种香甜饭菜、热水漱洗必然是一应俱全,自然该好好调养整备一般,养足了精神,方可气力充沛,以抖擞欢愉之状再续西游征途。”
二人斗嘴,有些犀利,有些计较,不过是少女小性罢了。那胡媚娘未必便要去三难国中一探,祁恬也惦记着温暖澡水的好处。
杨起微微一笑,朝黄松暗暗使将一个眼色,便看其悉数会意,圆场道:“船上的备用物什渐渐也要用尽,不妨就下去走上一遭,只是时间紧迫,未必就能如胡姑娘所说的酒楼流连、桶蒸香浴一番。”
狐媚娘眼波流转,却向杨起看去,笑道:“还是杨公子体贴,还是黄公子殷勤。”黄松何曾受过如此的夸赞,只羞臊得满脸通红,忖道:“都是他的唆使罢了,其实我又何尝愿意降落?所谓男人敛财,女子泄钱,你们若是果真在那大街小巷、布铺饰店闲逛,看着欢喜的香囊,瞥见中意的花绸,少不得又要向我伸手,索取开销用度的银两。
苦也,苦也,一位女子已然叫我畏惧担忧,莫名间加上一个雌妖,应付下来,只怕不上半年,便是满头的青丝也要变成白发了。”心念如是,不觉间偷眼往杨起看去,不便明言,便一手暗指怀中纳囊之处,眉目之间颇有抱怨。
杨起悄悄拱手作揖,却被祁恬看得真切,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了其中的机巧,暗暗哼道:“你若是出于调解之意,那倒也罢了,可是因此一味地偏袒与她,被其美貌迷惑,却教我受了委屈,那可是万万饶你不得的。”
朱颜变色,神情陡改,正被那冤家觑在眼中,胸中不禁砰然心跳,慌忙扭转头去,暗道:“莫非又招惹得她不成?闹将开来,后面岂有安宁?”忐忑惴惴之下,不知祁恬心中窃喜,忖道:“也好,到得那三难国中,倒要见识这国民究竟何等的含义。”
众人在城外密林挑着一棵苍劲挺拔的大树,待筝船轻轻落下,被二段树杈稳稳支撑,便垂下藤梯,一个个攀爬了下来。辨识得方向,便沿着脚下的黄土净道往东北走去,不过二里地,眼见路边立有一块石碑,灰石点痕,破旧颓废,书道:“三难郡国,无属无从。”
杨起笑道:“此地偏辟,离天朝极其遥远,自然是不必隶属了。”五人转到碑后,又是一串细细雕刻、甚是齐整的小楷,念诵出来,却是:“无缘者不得入门,有缘者难逃三难。一者如,城东花少最无赖,贪财好色把花摘。二者见,城西恶霸最凶悍,棍棒拳脚道凶残。三者苦,无踪梦魔神通广,神仙鬼怪也躲藏。”
杨起笑道:“我以为三难国不过是随心所欲地起了一个名字罢了,未曾料想其中却有着许许多多的讲究。”黄松叹道:“既然果有三难,去辄生事,是否进得城池,大家还是三思而后行才好。”胡媚娘与祁恬一个柔转,一个不屑,齐声道:“既然来到了此地,如何能够回头?”
待进得城中,越过大街小巷,却见过往行人皆是奇异服饰的装扮,颇似东南苗民,祁恬不能按捺心中的好奇,追本溯源,探根问底,原来此地正是上古蚩尤兵败之后,不分苗兵逃遁此处,又与当地土女通婚,生下新民,垒新城,立新国。
胡媚娘美艳无比,城中居民但凡男子,无论老幼,皆爱跟随观看,啧啧称赞不已。有那好事垂涎之徒,索性大声叫道:“好姑娘,我家有耕牛三头,你若是嫁我为妻,终身不愁吃喝。”
胡媚娘眉头一蹙,低声道:“此地莫非尚未开化,便不知固目凝神地打量女子,有说这等虚妄纳娶之言,岂非正是无礼鲁莽之极么?”眨巴眼睛,心中有了主意,便低声对杨起道:“你也觉得有些尴尬吧?我倒是有个主意,你若是能够配合,自然便能脱困。”
杨起甚是不解,方要开口询问,却看她盈盈靠来,一手紧紧挽住自己的臂膀,笑道:“相公,却不知这三难国中,会有什么好玩的物什、有趣的特产?我若是看中了一二,你可不能吝惜袋中的银两,左右搪塞推诿。”
众人叹道:“可惜这么一个美貌的天人,却嫁于如此普通的一个小伙儿,怜哉!怜哉!”有人道:“你家丈夫舍不得花钱,我便替你买下怎样?”
杨起苦笑不得,一时不好挣脱,看得她回头大声叫道:“黄管家,少爷说了,三千两下的开销,由我自主用度不忌。”
黄松愕然,继而回过神来,暗道:“是了,这不过在演戏罢了,何曾真的会如此肆意挥霍?”微微一叹,道:“省得了。”
祁恬大为恼怒,忖道:“果然是个狐狸精,如何攀着一个男人就能以为丈夫,却不知羞臊惭愧四个字么?”胡思乱想之间,被狐媚娘远远招呼,道:“喜鸳儿,你可要好好看待二少爷,若是不小心走失或是磕绊摔跌了,少爷怪罪下来,即使我这夫人在一旁竭力相劝,只怕你也是逃脱不得责罚的。”所谓二少爷,指得便是青衣了。
祁恬心头火起,本要出言呵斥,蓦然心生一念,暗道:“罢了,罢了,不过是应付周围浊人而已,若是因此计较吵闹,反倒被人奚落嘲讽。”深吸一气,携起青衣的手腕,恨恨道:“是,我知晓了。”
胡媚娘朝杨起一瞥,嫣然一笑,柔声道:“相公,她好没有规矩,什么叫我知晓了?该说奴婢记下了才是。哎,这乡下丫头就是不长记性,昨日才教的规矩,今日竟然忘得干干净净。”旁人惊叹不已,道:“原来这少年郎是个财主,家财万贯,富裕华贵,真是了不得,了不得。”
五人进得一家三难客栈歇息,点了一座酒菜,尚未入席,便听得外面有人大声叫道:“那漂亮的小娘子到哪里去了?好不出来伺候本大爷么?”
杨起愕然一怔,讶然道:“好荒唐的喝呼,好霸道的恶人。”
黄松低声道:“穷山恶水,泼妇刁民,你我可要小心一些。”言罢,便看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只唬得四围的食客纷纷躲避,尽皆道:“第一难来了,第一难来了。”
为首一人肥头大耳,体裁阔胖,初瞥乍窥,便似一个锦缎缠裹的满头一般,看得众人惊惶,不怒反笑,洋洋得意,道:“不错,大爷正是本城的头一难摧花大王刁四爷,但凡其中识得厉害的,除了那小娘子,都与我滚得远远的,莫要坏了我的好事。”身后一帮家丁大声呐喊,个个挼袖摩掌,就见掌柜躲匿、小二隐藏、鸡飞不识来路,狗跳不知何归。
胡媚娘叹道:“大老爷如此暴戾,莫怪乎人人畏惧,以为三难国中的头一难。”
刁缺德循声望去,这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顿时心乱神迷,便是自己的骨头也麻酥了大半,口中的三尺垂涎滴滴而下,讪讪道:“果然是天仙下凡,美艳无比,我那六十几个小妾,本也是人间绝色,可是与你相比,不过是瓦狗草鸡、灰尘粪土罢了。”
又见她一手挽着杨起的臂膀,好不亲昵私密的模样,脸色陡然一变,喝道:“这就是你的丈夫么?呸呸!瘦小寒碜,如何能配得上你的万分之一?”
一帮奴才鼓噪呐喊,叫道:“正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何不随了我们大爷,享受不尽那千亩的良田,万斛的白米?”有那觑准时机阿谀奉承的,不知从哪里端来一个脸盆,将毛巾打湿,递于刁缺德手中,陪笑道:“四爷,你也劳累了,且擦拭一番精神。”三洗两弄,再看盆中,却是油花花的腻垢一片。
杨起作她的“丈夫”,本不情愿,此刻受得刁缺德这般羞辱,不禁大为忿然,冷笑道:“一个胖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如何还敢招摇炫耀,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此言一出,便似捅了马蜂大窝,众奴才齐声道:“反了,反了,即使你们是初入本城,也该打听一下这里的规矩才是。说上这等妄语,莫非是不想活了不成。”胡媚娘笑道:“我家相公不过是无心之言才是。你们何必如此计较?”
刁缺德瞠目结舌,啧啧叹道:“小娘子的一颦一笑,正是撩人心魄、断人欲肠。”暗生恶念,道:“也罢,你若是答允我一件事情,我不仅不与你家丈夫为难,还送他一千两白银如何?”
胡媚娘吟吟一笑,道:“莫非是要我随你去享福么?只是不知你那里有得什么好处?若是寻常,那一千两的银子不要也罢。”
刁缺德看她秋波暗送,妖媚无比,三魂已然去得了七魄,听闻此话,心中喜不自胜,忙不迭点头道:“我那里可是世上极好的温柔宝地,有西施浣过的轻纱,有赵飞燕睡过的床榻,有大乔使唤的瓷盏,有小乔描刻的香炉。”
犹嫌不足,还待举出几事,却一时语噎,不能说话,急切间往后使将一个眼色,便看一个机灵的家人趋步上前,接口道:“还有那宋玉的象牙笏带,旁边放着柳下惠的青皂美靴。若是饿了,提箸细看,刻有秦皇的赢政篆纹,若是寒冷,披襟取暖,自有汉武无上光荣。林林总总,数不胜数,委实是妙不可言。”
左右众人闭目颔首,如醉如痴,皆道:“人间福地莫如是,红尘温柔尽其中。”
胡媚娘拍掌称善,道:“倘若真有这等光景,可是比我的相公要强上一些了。”刁缺德眉飞色舞,急切道:“如此说来……”话未说完,便看她粉面桃腮,娇羞不可方物,低声道:“我要保全相公不受欺负,还要得那一千两白银,且只好随你一去了。只是一千两未免显得有些小气,你便给上二千两,交于我家的黄管事吧?”
这三难国荒蛮之地,不甚富裕,刁缺德虽是城中的土豪劣绅,其实也比将不得天朝的大富人家,闻言不禁一怔,喃喃道:“二千两么?轻易便翻将了一倍。”见胡媚娘面有诧异之色,不觉面红耳赤,大声道:“阿狗,你回去取二千两的银票来。”
胡媚娘道:“他等即刻便要西去,你这银票不能通用,便与废物无二,还是银锭来得稳妥一些。”
刁缺德不敢违逆,笑道:“小娘子说得极是,倒是我心花怒放,竟有些糊涂了。”不多时,便看几个家丁抬着二千两白银的礼匣过来。胡媚娘点数了一遍,分文不差,又叫黄松复核,不由放心,旋即对杨起叹道:“相公,我这便随刁四爷去了,你等好自为之。”
杨起颇为惊异,灵光一闪,暗道:“她是狐妖,一身的本领极其高强,我若是愁虑,那反倒是杞人忧天了。”促狭心起,不掩少年玩闹脾性,于是面露不舍之色,叹道:“从此夫人好生保重。”抚衽掩面,作势哭泣,何曾有得半滴眼泪?刁缺德哈哈大笑,撩袍蹬足,欢喜不尽,引着胡媚娘往门外走去。
余下四人安心饮食,过得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听得外面有人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城东的刁四爷被人偷袭殴打了,听闻是城西刘三爷谴人下的手。”
店中掌柜闻言大惊,急忙奔到门口,拉着一人惶然问道:“你说什么?是城东的刁四爷与城西的刘三爷打起来了么?”
那人叹道:“可不是么?听说刁四爷的鼻子都被打歪了,此刻真纠集人马,要去城西刘府报仇呢?”言罢惶惶离去。
那掌柜不敢懈怠,招呼伙计闭门打烊,苦笑道:“各位客爷,这二难若是相斗起来,街巷之间尽是刀枪剑影、血肉横飞,城中必定是又要闹将得一个天翻地覆了。唯有关门闭户、足不外出,咱们老百姓方能苟求太平,避免惹祸上身。”
拱手作揖道:“何时息事宁人,何时回复城中的常态,何时方能开门往来,这种种的人为不便、许多的莫名阻碍,还请你们多多海涵才是。”此刻店中经由先前刁缺德强索胡媚娘一事,食客早已走得走,散得散,剩下的无非也就是杨起四人。
祁恬冷哼一声,道:“托她胡美人的福,今日平白又得了二千两银子,钱囊鼓胀,若是在此住上一夜,那倒也无妨。”
掌柜喜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你们不强要出去,便是帮了我的大忙,一应的食宿资用,皆按八折算账。”祁恬颇不服气,道:“何必打折?”却急坏了一旁的黄松,仓促道:“好,好,便按八折,预备两间客房就是了。”
众人回到客房安歇,杨起见怀中干莫小匕隐约晶莹,不觉笑道:“你还不出来,更待何时?”话音方落,便看屏风之后一阵轻烟掠过,幻出一条瘦俏婀娜的身形,正是那胡媚娘不假。
不及大伙儿相问,便看她掩口笑道:“那刁缺德也不看看我是何方的妖怪,竟敢觊觎我的美色,终究受了报应,吃得这等的恶亏。”娓娓道来,原来是她出得客栈大门之后,走上不过几步,便说自己体力孱弱,受不得外面的风息之苦。
刁缺德本是天下最为好色之徒,见其弱不禁风之下,又添无穷娇美艳丽,更是又爱又怜,只恨不得早日纳入府中,便差人寻了一顶上好的轿子。
孰料这胡媚娘坐入轿中,口中念念有词,变了一个替身正襟危坐,自己却化作一道清风,飞到前面的一条巷子,幻作城西刘大熊的模样等候。
她也有些撒豆成兵的本事,寻着一些草根树叶,悉数化为家奴打手,个个凶神恶煞,比他城东刁家威风不知多少。
刁缺德不知真相,依旧呼喝着手下,抬将轿中虚人儿美孜孜地走到埋伏之地,胡媚娘一声呐喊,手下尽皆扛棒执棍,如狼似虎一般地冲将出来,二话不说,便将刁府群奴打翻在地,旋即抬上轿子就走,口中犹自喝道:“这等娇滴滴的美人儿,怎可被你这浑人糟蹋,自该我这等英明神武之人随意享受才是。”
刁缺德眼看着美人要被抢,心头大急,拼着性命过来拉扯,却被胡媚娘变化的刘大熊一拳砸中鼻梁,顿时鲜血直流,哀号不已。
胡媚娘笑道:“此刻他聚集了许多的人马,赶往城西刘府,一者便是报仇,二者就要索回美人。”杨起哈哈笑道:“那刘大熊莫名受此天大的冤枉,无论怎样思索,也不能知晓其中的玄机。”
祁恬叹道:“所谓红颜祸水,此言一点不差。”胡媚娘不以为然,道:“若是挑斗二虎相争,又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恶虎,也未尝不可。”
夜过三更,杨起睡意正酣,耳旁隐约有人轻语,悠悠长长、绵绵不断,不由惊觉过来。那声音道:“你快些来到外面,若是迟了,只怕同伴性命不保。”
杨起一探,果然不见得黄松踪迹,不由大吃一惊,喝道:“你是何人?却将他们掳到哪里去了?”那声音嘿嘿一笑,竟是说不尽的诡异,阴恻恻地哼道:“你既然这般地好奇,自己出来看个究竟就是了。”此时正是晚上寒气阴湿最浓甚重之时,杨起无论怎样追问,皆不能得到应答,心中尽是忐忑不安、惴惴恍然,再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穿好衣裳便奔了出来。
却看得房门之外,哪里还是什么客栈的花厅走廊,分明就是一片巨叶重叠、蔓藤遍地的重重树林,本该月下呜咽,却阳光弥漫,尽是白昼光景,偶尔闻得咆哮嘶鸣之声,却也辨识不得清晰的来历。
那声音道:“那几个娃娃性命能否保全,只看你的一番作为举止。林中可见一条小道,直通金坚明台,若是迟疑一些,便是他们的坟墓。”
杨起怒道:“你是何方妖怪?倘若伤害了他们的一根毫毛,我便是追踪你到天涯海角,也决计不能善罢甘休。”
那声音叹道:“这话虽然硬狠,却说得好不愚钝。我虽在天地之间,但从来无形无踪、不生不灭,比那心魔更叫人头疼不已。你便是搜寻了三界之中每一处所在,看尽化外的每一寸究竟,也不过是水中花月,若有若无罢了。”
此言一出,只唬得杨起瞠目结舌,惊惧不定,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连问数遍,皆不见答,不由忖道:“他莫非真的不在?”想起凶险,身上尽是冷汗涔涔,拔足便往林中跑去,果然有一条踩踏的小道。
一路坎坷,处处艰辛,也不知走过多少的磕绊,摔将了多少的跟斗,终于来到了青叶峡谷,数十丈方圆的平地石台之上,放着一辆造型颇为怪异的马车。
车辕以青铜打造,虽已破旧折损,但花纹雕刻极其精美,细细觑看,并非龙凤瑞麒,而是豺狼虎豹。
这猛兽也甚是迥异,揣测之下,其獠牙皆要长出三寸,能咬金嚼铁,啮石如泥;耳下生毛,硬而僵直,如长丝握柄;双目更大,能聚夜光,视百里之遥。车轮有四,前小后大,磕缺凿破,但功能分明。
小轮以青铜包裹,厚三寸三,可碾碎道路石屑,后轮以铁木打造,镶嵌镏钉,极易附力前行。车身左右二侧各有机括一道,上面立四弓,共八弓,定睛打量,却又区别,长者为弓,迅而稍逊,短者为弩,缓而强劲。弓者青铜犀皮,弩者青铜牛筋,求远攻之利
。杨起忖道:“此车通体青铜,想来该是沉重无比,也不知是如何神骏的良马,方能将其拽动?”抬头观看,在车座之上,却是一片支架,似竹非竹,似木非木,既如华盖遮阳比蔽雨,又似翅膀振舞飞扬。
车下一块密纹细痕的点花黄石,被浓浓颜料涂抹,岁月久远之后,或是粘附,或是脱落,变得斑驳不已,却以极重的手法雕刻了“世上何谓金坚物,除却男女更有情”数个大字,不过字迹虽然分明,但一笔一划皆为团花簇拥之形,平添几分妙异。
杨起忖道:“想必此处就是所谓的金坚明台了。祁恬她们,也不知被掳到了何处,教人好不心焦烦恼。”心神不宁,举目四望,周围巨叶叠绕,何曾看见一丝二丝的痕迹?不觉嚷道:“此地即是囚苑之所,为何却连半个人影也不能觑得?妖言惑我,诱导至此,徒然无功之举,好不可恶,好不可恨!”
一叶随风而起,飘于杨起头顶,此处果然诡异,抬头不见白云红日,正将茫茫半透半明的白光遮掩,落下一道颇为分明的影子。
杨起看它悠然降下,侧身避开几步,暗道:“此时本是月色清凉、银华罩地的时刻,为何不见昏黯,唯独些许的模糊?”百思不得其解,一时不知所措,仰头便是一声喟然长叹,陡然看得树枝顶上栓着一根极长的蔓藤,一端系于树干,越过崖壁,另一端不知所去。
杨起忖道:“此处已然绝境,莫非要通过这条道路另辟天地不成?”
他攀得树顶,看得一只云雀立于枝丫之上,见得生人,也不逃避,只是瞪着一双滴溜溜的圆眼横竖打量。若是胆大的鸟儿,那倒也罢了,偏偏它的嘴里还衔有一物,却是祁恬不肯离身的青竹细哨。
杨起大为惊愕,不觉伸手往它探去,那云雀也不躲闪,落下哨子,扑腾一番翅膀,反倒落在他的肩上。
杨起念道:“果真是早有安排了。”心中疑窦丛生,便将哨子衔在嘴中,听得这鸟儿说道:“你也莫要奇怪,只是听我唠叨就好。”尖尖亮喙轻啄其领,又道:“我观你这哨子,已然得到了升级淬炼,法力较之以往大是不同。既然如此,也不用再含在唇上,举止滑稽可笑,只端端放于胸下心窝凹陷、膻中思忖之处,便能听懂种种禽兽言语。是了,其时你再说话,我也能轻易识辨,至此交流无碍,两相得宜,岂非大大的妙哉?”
杨起依言而行,脱口道:“你可知晓我那一众伙伴的下落?”听得云雀颇为不屑,喝道:“人有品性良莠,鸟亦有等阶划分。我是此地的灵禽秀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因身上天生醒目色环,是以被群鸟尊为‘七色大夫’。你如此无礼,既折辱了我的名头,又亏欠了自己的修养。可笑,可叹!”
此言一出,尽是阵阵腐儒酸气,噎将得杨起哭笑不得,无可奈何之下,唯有毕恭毕敬,轻声道:“是,是,小子莽撞,还请七色大夫不吝赐教才是。”
云雀儿叹道:“你何必与我禽界一般称呼,岂非莫名之间变成了鸟人?只唤我七色先生就好。”鸟人偏颇,便成轻视蔑然之语,杨起也不与它计较,转口道:“还请七色先生指点。”
七色先生叹道:“你要去救那四个娃娃,勇气可嘉,交情浓厚,委实教我钦佩不已。不过出于一番好意,我劝你还是打道回府,且保全自己的一条小命要紧。”
杨起一怔,抱拳道:“其中究竟有何凶险,还请先生明示。”七色先生道:“由此蔓藤攀爬,越过这金坚明台的崖壁,再走上许多的路程,可见得一处盛放巨大铜鼓的所在,那里有着一头凶兽,与世间种种奇异怪物不同。”
杨起奇道:“怎样个不同?”
七色先生道:“此兽高有十丈,号称霸王,又名雷暴,本是山涧的一条小小蜥蜴,追食爬虫,不成祸害。后来不知从哪里来得两位神仙,一个唤作医仙,一个唤作毒仙,彼此相恶,便以草药秉性之相生相克而争斗。
前者有圆紫之花,其果实若被熏煮,气味散于方圆百里,其余草木皆难存活。后者有鹤舞之株,火焰烧灼,黑烟可通万仞河川,处处便是树丛瘟疫。斗得最后,盾破矛折,那两个神仙自己也实在呆不下去了,索性拍拍屁股,一溜烟逃回天庭,自在九重天上逍遥快活,却留下这等烂摊子,任其自生自灭。
山中的禽兽无处可去,受得药性的余毒戕害,不过三五年,皆变化得有些奇怪,教人骇人恐惧,但若论其中佼佼、出类拔萃者,却非这霸王莫属,最为显赫鲜明。莫说体裁变得硕大无朋、力大无穷,便是习性也陡然凶暴残忍,一应众兽闻之,俱是色变惶恐,竭力奔逃不已。”
杨起道:“这等变化之兽本领都会见长,却不知它究竟有何能耐,竟能如此地胡作非为?”
七色先生道:“不是我吓唬于你,那霸王满口利齿,堪称无数的神兵利刃;浑身上下鳞甲可谓坚硬无比,刀枪不入,斧钺无伤;正餐要吃三狮四象,点心偏偏五熊六虎,偶尔胃口清淡,就是七豹八豺。犹有一种殊异的本事,便是无论三界的何等法宝,或是化外的奇特兵器,皆不能对它奈何。”
杨起惊道:“如此说来,我的干莫小匕惯能降妖除魔,在它面前那也是无计可施么?”
七色先生颔首连连称是,忽而若有所思,道:“每每过得一些时刻,便会有犯民流客跌落此山,尽皆成了那霸王或是雷暴的血食。你那四个伙伴逢此大厄,只怕援救不及,便也落得凄惨下场。不过后山有一尊猛将的神像素来灵验,听闻倘若能够诚心祈祷,便是被霸王吃下肚去的死人,也能复活。”
杨起头绪万千,讶然道:“还有这等神通?”
七色先生道:“我只说素来灵验,却未必次次有效,十个人里面,或能活转回来一二。是了,你也不用轻身犯险,何不随我前去猛降神像哀求一番,或得福气未必。”
杨起略一沉吟,摇头叹道:“不可,此事决不可为。”
见云雀诧异无比,又道:“一者这猛将的神像未必辨识我的诚心,能够屈尊帮我大忙;二者它便是心生垂悯、菩萨心肠,施展一通无限的法力,从那变化大兽腹中索取人魂肉身,想来也不过救得一二罢了,或是祁恬,或是黄松,或是青衣,或是媚娘,终究不能齐全。
晚辈愚钝,以为四人若是一并失踪,便需四人共同回归,万万不可缺失其一;三者大伙儿本就无辜,怎能受那霸王怪兽的咬啮加身之苦?何其悲切,何其怨苦?先前树下听得莫名之音示警传讯,道祁恬一众尚未罹难,既然如此,我便是拼却了这条性命,也要努力施援,竭力阻止才是。”遂不听七色先生的苦苦劝告,依着藤索翻越了过去。
树下仰视,这藤桥风息渺渺,虽说是有些阴恻,但颇为宁静太平,只是一旦上去,却是暗流潜动,如海涛汹涌,晃荡不止,似鬼火燎烧,低啸狂咆。杨起紧紧抱住蔓藤,一个身子上下震颤,呼吸随之粗喘急切,不知何时就会跌落下来,不由心惊肉跳,叫苦不迭。
忖道:“这里阴阳混淆,气候恶劣,如何堂堂三界之中,竟有这般的险恶之地?”灵光一闪,暗道:“我亦非铁鸡镇时的瘦弱伙计,因机缘巧合,体内融有恶神敖劫的龙珠真气。若是将之利用,贯于四肢奇脉,可长许多的气力;倘若散于体外,可成玄妙护罩,却不知此番可否用得,抵逆这骇然之无形无显的风暴?便与抗挡祁连结界一般?”心念如是,旋即调息吐纳,果真前胸后背之上的压力陡然消减,波动起伏缓缓平滞。
杨起连呼侥幸,不敢怠慢,慌忙手引足蹬、攀爬逡巡,不多时,便已到得对岸,又立有一面大幡,通体黑暗,绣有四个金色大字,书道:“人面桃花。”
诗人笔下的人面桃花,那是极美极雅、精致甚然的意境,言道美人在桃花丛中更添红颜色彩,桃花在美人颊旁妖娆万分。只是此地的人面桃花,果然是名实相符,唯有丝毫的歧义偏差。
那桃花被风吹迎,一片两片附在杨起衣上,被他轻轻捏下,定睛打量,不觉浑身冰凉,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额头的冷汗便已簌簌而下。原来那桃花之中,分明就是一张常人的脸庞,莫说轮廓分明、五官清晰,便是丹青妙手悉心描绘,其生动真实,也不过如此。
杨起惊道:“这桃花如此诡异,不知是何来历?”话音方落,消匿之声悠扬再起,依旧是如鬼似魅,不可言传,道:“此桃花又叫做寄魂桃花,饿死于山中之人,或是为霸王所害之人,死后魂魄不能游入地狱投胎,便纷纷寄托于这桃树之中,也免得流离颠沛、元神殆尽。”
杨起大惊,颤声道:“所谓人面,不是桃花天生,而是亡者的脸容么?”那声音道:“不错,你若是救援得迟了,那四个娃娃的面貌也会在桃花之间渐渐表现,成为这寄魂新客。”
杨起茫然四顾,嗫嚅道:“如此一来,更是要分秒必争,不能踌躇一丝半毫的了。”从怀中拔出干莫小匕,迎风摇摆,口中法诀默默诵念,竟是不见些许变化。
杨起愕然不已,苦道:“自弱水修真观以来,此物变化莫不灵验,如何今日却成了凡品,换不成那三尺青锋?”
再也按捺不得,牙关紧咬,拔足便跑,却听那声音冷冷一笑,旋即叹道:“你急切间便要救援,此情此义天地可鉴,委实教人唏嘘钦佩,可惜手忙脚乱,反倒容易生祸。”
杨起不敢大意,歇下脚步,回声怒道:“你说什么?怎样才是胡为?怎样才是救人?何不真真切切诉说一个明白,却在此地唠唠叨叨、极其罗嗦?”
那声音不急不恼,道:“你心中烦恼已极,所以气血沸腾,口气咄咄逼人。”略一停顿,道:“他四人被应鼓索捆缚于应鼓洞中,洞口禁闭,霸王在外逡巡,不能破洞,是以一时无恙。洞外有一巨鼓,想必那七色鸟儿已然告之于你。嘿嘿!你要救人,务必敲击此鼓,只是一旦成功,他们性命便万难保全,少不得魂魄随风而来,一并寄宿于这桃花之上。”
杨起大为不解,跌足道:“你说话颠三倒四,叫我怎样明白?”那声音似乎一愕,继而道:“所谓天机不可泄漏,你如此好奇,便自去体会才是。”
杨起催促再三,不见回答,不仅咬牙道:“哪里来的浊物,关键紧要的时刻,便悄悄消匿逃遁,就不觉得羞惭么?”
看着桃花丛中只有一条道路,疾步如飞,尽力奔跑,恨不得即刻便能到得那应鼓洞外,便是真有霸王怪兽守株于外,也顾不得害怕,顾不得忌惮了。
桃花林绵亘十里,出得“落英缤纷人羡美,多少怨魂在其间”之外,举目望去,前面依旧是巨叶叠翠的浓郁森林,不可细数清点,犹然深不可测。
杨起眼看到得一棵树下,陡闻有人喝道:“此时不肯受擒,更待何时?”便觉得脚下一阵松软,好好的地面迅速沉降了下去,却是一个偌大的陷阱。
杨起猝不及防,随着土屑碎石踏落其中,啊呀一声,只摔将得狼狈不堪。待他勉力站立,听得洞外有人嚷道:“这小霸王被我等擒获,稍时乱刀劈砍,也好替众家兄弟报仇。”
杨起大惊,叫道:“我哪里是什么小霸王?你们做错人了,快些放我出去。”言罢,外面有人奇道:“怪哉,怪哉!这小霸王不过是凶恶异兽,从来不会人言,如何说得这番清晰的文字,莫非真是抓错了人么?”一阵喧嚣传来,似乎愈发吵闹无比。
杨起又急又恼,喝道:“我有急事,委实耽搁不得半分。你们若是再不放我,休怪我无礼得罪了。”俯身拾起一块石头,也不辨东西南北,朝着上面便扔了出去,便闻得啊哟一声,不知砸着哪一个好事热闹之人,听其破口大骂。
边上有人咦道:“若是小霸王那畜生,怎能识得这等投掷之术?快些将他拉将上来才是。”便看一条绳索抖落了下来,正垂在杨起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