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书名: 帝纪 作者: 煌瑛 分类: 都市

        他仍在后宫中徘徊,不特别宠爱哪个,也不冷落了谁。

        嫔妃没有一个能揣测他的心意,她们不会想到: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把皇后玺放在谁的手中。

        徘徊得越久,他越觉得疲惫——她们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脸上,找不到温暖。

        那天,他在御花园随心散步,忽然听到清朗的读书声。

        他循声而去,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宫女,在给一位宫妃读书解闷。那书,他从来没听过,讲的是一位官宦人家的小姐和一个穷书生相爱。

        他静静地听着,喜欢那清丽的言辞,却对故事本身不能苟同。

        “娘娘,那位小姐真的跟书生走了吗?”小宫女瞪着书咂舌,“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做这种事情?”

        宫妃似乎笑了笑,平静地说:“因为写书的不过是个穷书生。不得志的文人总是幻想能被闺阁红颜的慧眼发现,得不到,就在书里圆梦。真正大户人家的小姐,不会像书里写的那么轻狂。”

        “啪!”书掉到地上,小宫女看到了他,慌张地跪下。

        他唤起行礼的宫妃,仔细一看,原来是三公主的母亲上嫔。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他柔声问。

        上嫔淡淡一笑,“喜欢。”

        他从小宫女手中接过书,看了几眼,又问:“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你信?”

        上嫔摇摇头,轻声说:“不信。因为知道不是真的,所以喜欢。如果相信是真的,会嫉妒,会自怨自艾。”她的口气波澜不惊,仿佛世上没什么事情能让她动心。他不信她真会嫉妒。

        “上嫔,你还是这样淡然。”他叹息。即使在这纷纷扰扰的后宫,她始终是那般与世无争,在他的身边淡入淡出,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会把自己的心思表露给他看。

        好歹她也是出身在贵胄高门的名媛,如今这个家族正是如日中天,她的哥哥很喜欢在朝中发表宏论,颇有些见地。当她还是太后身边的女官时,据说很有远见卓识。他真不明白:为什么她自从到了他身边,就不再表现这种才华。

        打发了小宫女,他在她身边坐下,一时无语。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

        听了许久的风声,他终于问:“上嫔,你的才华都到哪儿去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在他温和的目光中柔声回答:“年轻的时候,我也很想在陛下身边出谋划策,做一些高明的论断,让陛下用惊异钦佩的目光赞许我。然而我做不到。”她笑着看了看他,温柔地怅叹:“陛下的才智不可亵渎……渐渐地,我不敢尝试。”

        ——有些是真话,但结尾毕竟不可免俗。他默默地看着远处,不再言语。

        她也就此默然。

        末了,他起身道:“朕有机会再去看你。”

        她只是平静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恭送陛下。”

        他头也不回地走着,心想:有些人,虽然就在身边,却非常遥远。即使尝试拉近距离,最终还是无果——譬如上嫔。

        他欣赏她的温柔淡定,然而她面对他时,那种云淡风清的态度,让他觉得无奈。

        太子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只是双耳再也听不到声音。

        他听到这个结论时,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却还是一阵寒冷:一个失聪的人,如何能当国君?

        他对那孩子更加怜爱,只是这种格外的疼惜背后的含义,人人心里明白。

        一天宫中宴游,行至湖边,他意兴正佳,监察御史忽然递上一本,议处缉捕江贼。周围诸大臣立刻七嘴八舌争议起来。他漠然看着,心里对朝中诸派的意见已明白了四五分。御史正因逾制奏本被群臣批判,他冷眼旁观,扭头问从游的三公主:“你看此事如何?”

        众臣都静下来,仿佛不相信他真的这样说。三公主愕然片刻,定了定心神,一通道理娓娓道来,竟是合情合理颇为高明。

        他赏识她的才华,脸上却无所表示,静静等着看诸臣的反应。

        虽然三公主的娘舅家势力庞大,但对她议论朝政,诸臣仍表示不满,甚至给以苛责。他淡淡一笑。

        “毕竟是女孩儿家,说话没什么见地。”他说,“众卿不必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但他不信他们能不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揣摩。

        外朝非议尚未兴起,内宫却传出上嫔为女求罚的消息。

        他闻之一笑:有其母必有其女,上嫔若无高明的政见,如何能调教这样一个女儿?只是上嫔自己敛心守静便罢了,却也由不得女儿偶试锋芒,未免太过怯懦。

        后宫无主,贵妃暂掌内规。她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他要三公主议政,不是随口说着玩。既然明白他的心思,她也不便如何严惩公主,反倒是上嫔好一顿数落,让那孩子好几天红着眼睛。

        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他也开始心疼孩子。如今膝下只有这一个聪明颖慧的公主,连他也忍不住要劝上嫔别待女儿太苛刻。

        走到上嫔的寝宫门口,得知三公主也在里面。他多了个心眼,没让下人通报。疑神疑鬼的日子过了太久,要他不加小心,他都做不到了。

        但愿上嫔和小三不是在演苦肉计。他苦笑,踱到窗下。

        三公主说:“我懂的道理,都是娘教的,如今娘却来怪我懂得太多,这如何让人服气!”

        “我从来没有怪你懂得太多,只嫌你懂得还不够。”上嫔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我们身在宫廷,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比较好。有很多事情,知道了,装作不知道比较好。”

        “娘是摄政太后一手调教长大的,难道心里只剩下这个?”

        他年幼时,母后摄政。直到现在,宫内宫外还是称故去的皇太后为“摄政太后”。上嫔从年幼时便跟在太后身边,若说她心里什么都不剩,他第一个不相信。

        却听上嫔淡然说:“太后教过我许多,但她从不教我在皇上身边出谋划策。”她停顿片刻,继续道:“当你父皇出现在我这里时,只是来休憩疲惫的心。他非常聪明,并没有难以处理的政事。但再聪明的心,被众多的政务牵绊,也会倦。我不忍心用自己的小聪明自以为是地为他分忧,却破坏了他在这里短暂的小憩。”

        他愣愣地听着。

        她说:“二十年来,我见过很多希翼展示自己政治才华的女人在他身边萦绕。她们热切地期望这种才华能让她们散发与众不同的光彩,得到他的赏识。她们聪明伶俐、善于察言观色,总能巧妙地得到一时间的宠爱,但那光华却像焰火一样绚丽而无法长久。”她歇了口气,“原因其实不难参悟:每一个渴望以政途为出路的人,最终都毁于这条路上。女人并不能例外。”

        她的口气冷硬起来。他第一次听到她如此严厉的口气。

        “而女人又是在政治中最容易被牺牲的人。”她对女儿叹了口气,“我只想作为一个女人恬淡地、与世无争地活下去。在这残酷的后宫平静地生活至今,因为每个人都认为我只是没有威胁性地伺奉皇上。她们顾不上害我,也不觉得拉拢我有什么好处。她们不知道——十年如一日用平和娴雅的心态包容他,不计较他偏心哪个嫔妃,倾听他,却不自以为高明地指手画脚,用淡漠面对他偶尔的激动,让他自己慢慢回复冷静而不觉得面上无光,让他平静地在这里休息……这一切,都比她们任何处心积虑的小聪明更难。”

        “尤其,娘原本又是个有才华的人,这样做,更难。”三公主的语调宁和。

        “而你,”上嫔压低了声音,“你因为有一点才华,就奢求更难得到的。女儿,做女人,不要太高估自己。”

        那天,他终是没有走进去。

        她后来知道他默默来去,却并没有多问一句,仍是平静地面对他——他料到她会这样,这是她在后宫的生存之道。

        他喜欢她在后宫的生存之道。

        当众臣再一次议后时,他平静地宣布:“朕决定册上嫔为后。”

        这对上嫔的哥哥而言,简直是意外之喜。

        甚至朝中众臣也以为,他册立上嫔是为了笼络她的气焰正盛的家族。

        他们不知道,他做出决定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她比任何一个嫔妃都懂得后宫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 ※ ※在他四十三岁那年,姜国女皇和太子在狩猎中受到猛兽袭击,前后驾薨。

        太子妃无所出,姜国唯一的继承人是太子身边一个低等嫔妃的儿子。这孩子年仅两岁。新君仓促登基之后,封生母为贞仪皇太妃,而原太子妃,成了姜国摄政太后,号曰“仁慈圣善广德安顺淳仪皇太后”。

        这一切发生之后,他收到来自姜国的礼物。

        送礼物的人是昔日的姜国太子妃,如今的摄政太后,也就是他的第四个女儿。

        那是一只雕琢精美的水杨木匣,他拿在手里,没有立即打开。

        四公主偶尔和贵妃——她的“母亲”——书信往来,但从未给父亲只言片语。她还在怨他赶她离开吧?他时常这样想。她临行时的背影那么冷硬,随着时间过去,那份冷渐渐让他觉得心寒。

        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儿……他叹息。听说她在姜国东宫一直过得很努力,如今终于成为太后,想必吃了不少苦。

        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朵娇艳的芍药绢花。

        他从栩栩如生的花瓣花蕊,仔细地看到花梗、花叶。

        姜国使者说,这朵芍药花是淳仪太后亲手做的。太后还说,芍药花虽是春天最晚开放的花,一旦开放,却无比芳香。

        五年过去,她想向他证明什么呢?他若有所思地捻起花梗,摒退使者。

        她想让他知道,只有她才是令他最自豪的女儿吗?他轻轻揉着花梗,看着花朵在眼前缓缓旋转。

        渐渐,卷成花梗的薄绢被他揉开。他微微一笑,把薄绢展开——上面有浅绿色的淡淡字迹。

        她写道:父皇,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谁想取代父皇,我就杀了他。

        没想到落入眼中的第一句话就如此震撼。他愣了,指端泛起深深的凉意。

        她为什么还是这样任性!他闭上眼睛,一向冷静的头脑也有些昏乱。

        姜国有异心,他不是不知道。但她,把一个国家当作什么?她把皇位看作了什么?她把宫廷看作什么?她为什么还是这样天真?

        他睁开眼睛,眼底是深深的失望。

        薄绢上,她浅绿的字迹在他眼前轻舞:父皇,我把姜国献给你,这样父皇再也不用担心同盟会破裂。让我回到你身边吧……

        傻孩子……他有些心痛,仿佛已经看到她再也回不来的结局。

        他的手一松,芍药花轻轻落在地上,太轻,轻得没有声音。

        这一批使者还没有离开,又一批使者接踵而至。

        使者虽然说得庄重,他心里却明白——淳仪太后暴毙,贞仪皇太妃摄政。皇家接二连三的丧乱,使得朝中凄惨,当务之急是恢复元气。于是,调查三位陛下的死因这样的事,便被一笔代过。

        四公主,毕竟在姜国的皇宫里斗败了……他靠在龙椅中,静静地俯视姜国使者。他们的身影渐渐模糊,他一惊,微润的眼眶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姜国三位统治者的死因疑团重重,一定已经成了姜国新的禁忌,最好再也没有人提起。即使是淳仪皇太后的父皇,最好,也不要碰触这个禁忌。

        所以,他只是默默听着,听完之后,缓缓地点头,在使者面前表现出适度的悲哀,表达了他的慰问,没有质疑淳仪太后之死,也没有半点向姜国挑衅的意思。

        做完这一切,他忽然觉得有些累,心中想:如果他这时候离开,会不会给姜国使者错误的暗示?想到这里,他黯然垂首,终归没有离开。

        她是皇帝的女儿,所以在“出嫁”这件决定人生道路的大事上不能乞求父亲解除婚约、回心转意。

        他是皇帝,所以不能保证每个孩子都有心满意足的婚姻,也不能在正式听到噩耗时,给邻国太后一个父亲式的默哀。

        使者带来几件淳仪太后的遗物,他一一看过。其中一根芍药花形的发簪,是她陪嫁的饰物。他拿起来,捏着簪子轻轻旋转。红宝石花瓣在眼前旋转了几圈,闪耀着一如往昔的光彩。

        他面无表情地把它放入袖中,心说:“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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