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喝酒。除了祭天、祭祖和必要的礼仪,他一般不沾这种带着危险气息的东西。他从小就被教育:沉湎于酒色是一个帝王堕落的开始。
他喜欢茶。但没有人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喜欢哪种茶。
他一向对所有的食物、饮品浅尝辄止,从不表现出特别的喜好,对待身边其他的一切,也一样。
王之所爱,天下共爱之;王之所恶,天下共恶之。如果他让天下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周围立刻会涌现出一大批投他所好的小人,多到让他无法分辨——他从小是被这样教育的。
品一盏香茗,看着头上这片仿佛很大、却终究被困在宫墙四角中的天空,他的脸色越来越平静。
三公主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流云变幻莫测。
“谁也看不透这片天空啊。”他微唏。“想成为天,就要和天一样,不能让人看透。”
三公主垂首看着杯中碧叶,柔声说:“可是儿臣今天看到的天有一点点不一样。”
他漠然地凝望天穹,听到这个女儿继续说:“父皇曾经教导儿臣,‘圣人无情,唯天知己’,如果为喜怒哀乐所羁绊,就不能冷静地做出判断。而一个不理智的决定,完全可能以千万生命为代价。”
提到“千万生命”,他已经明白她想说什么。
“所以父皇虽然为四妹的暴毙伤心,却极力不想表示出来。”三公主沉着地说:“可是父皇心中也知道,姜国和我们再也不可能装作其乐融融的样子了。战争只是迟早。”
“那就让它尽量来得迟一些吧。”他若无其事地自斟自饮。
“然而最好的机会在眼前——姜国君年幼;贞仪皇太妃心机很重却缺乏长远的眼光;妹妹在姜国死得不明不白,是一个很好的出兵理由;我们两国近来频繁冲突,连人民都忿恨他们忘恩负义,倾向动兵……”
“小三,”他平静地打断她的话,悠然道:“掌控密探是一种才能,但不要太依赖。”
三公主的脸微微一红。
“太依赖密探,你会渐渐忘记自己是在管理这个国家,还是在提防这个国家。”他慢悠悠地说,“何况,密探只能告诉你他们看到的,不能让你看到凭借这些信息做出的决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他看了埋头不语的女儿一眼,把茶盏递给她,让她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一边仔细品尝,一边说:“人民不会喜欢战争。也许他们会义愤填膺,扬言动武,但是当第一枝箭射穿他们儿子的胸膛,当第一把火烧毁他们的田地房屋,当第一支敌军冲进他们的村庄……他们的想法立刻会改变。战争的存在,只对王者有意义。如果你是一个没有任何政绩,没有强大后盾,又没有什么特别才华的新君,一场扫除异己的胜仗可以让你的王位稳定三十年;如果你在执政的途中遇到难以度过的危机,一场恰到好处的对外战争可以让大多数问题挪到国外……”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女儿,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领会,于是放心地说:“我没有遇到这些难题——这场战争,你比我更需要。”
“儿臣明白。”三公主稍稍欠身。
父女二人静静地望着天空品茶。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知道古时候,人们为什么把君主叫做‘圣人’?”
三公主想了想,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她知道,这个问题他会给出答案,原本就没有期望她作答。
“因为君主与众不同。”他说,“全天下都在看着他,寄希望于他,仿佛人人都知道什么样的君主是理想的,惟独他不知道;仿佛人人都知道该怎样建立一个完美的国家,惟独他的做法不完美……圣人是他们对他的期望,也是对他的警示,让他知道,自己永远要为那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奋力。为此,每个人都可以私爱自己的亲眷,惟独他不可以;每个人都可以怨恨自己厌恶的人,惟独他不可以。”
他沉重地叹气:“他们以为,他拥有整个天下,‘克制自己’只是一点点代价。他们不知道:天下太重,他要不起——运用天下享乐,会被天下憎恨、毁灭。培养一个新君主取代他,是那么容易,而他的一切,前途、生命、家庭,却因为追求快乐的任性而毁灭……拥有天下却不能用来获得快乐,这种疲惫,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宫墙上的四角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