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不跪着
书名: 与谁共舞 作者: 郑洁 分类: 都市

        酣醉中,月光悠然而安静地从窗口流泻在床上,照着美琳安然闭着的眼睛,长睫毛荡出妩媚阴影。沉睡中,所有的纷争都化作残梦无痕,在空气里四分五裂。

        夜色四合,失去了白日喧嚣的城市忧郁沉寂。

        梦洁坐在床头给余莲打了电话,懒得理余枫,微微叹息着拉上窗帘。

        晨光冲淡夜气的宁静淡泊时,城市在山环水绕里苏醒,茂林深绿、鸟语花香袅绕着公安局大院。

        美琳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见后窗篁竹劲茂青翠欲滴,琼花在阳光里晶莹剔透。她不顾梦洁在洗手间喊,没吃早饭就忍着头痛上班,把上午的工作处理完毕,下午三点便约了梦洁再去“皇妃足浴”,点了那个男服务员的钟。临走时,那服务员把她领到一僻静处说:“听说钱倩回老家了,不知道这信儿瓷实不瓷实。”见美琳有些失望,神色郁郁地来到门前马路边上,他追过来,把声音压得更低:“不过她有一表姐在这儿做服装生意,那店儿挺大,就是永巷街中段的‘淑女屋’。”说着递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详细地址。

        美琳觉得头顶的阳光霍然明亮,栀子花在路边柳树的一片苍翠里灿灿夺目。她对着服务员,眸光流出十分的感激,说着谢谢了挥手再见和梦洁来到街上。正是翠减红衰愁杀人的夏末,知了

        在枝头为夏天唱着最后的挽歌。

        “哎呀,你看你看,那琼花开得多好看啊!”梦洁拉着美琳胳膊指着前方,几株琼花玉洁冰清地矗立在街心花坛里,十分壮观。正在这时梦洁电话响,梦洁说:“噢,那我回队。”告诉美琳她要回队集中准备一下,迎接明天执行的搜捕任务。

        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料备齐才下锅。

        看着梦洁打的离开,美琳要去找钱倩的表姐,或许从她那里打开另一缺口,但一切都得瞒着余枫进行。想到这里不由悲叹:曾几何时,几经波折方成夫妻的情侣除了欺骗还是欺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手机忽而炸响,是余枫司机小邹的:“嫂子,余局出事了,现在在市中心医院。你快来啊!”还未待美琳反应过来对方已经仓促挂机。她呆愣了,眸光迷乱,如同对暴风雨突然降临的恐惧。

        一路惶然,美琳来到中心医院急救室门外时,见到了两个穿着税务制服者,一个个脸上都挂着焦虑、惊恐,还有难以解读的一些表情。另有两个检察人员远远地站着,警觉的目光一直巡索着病房门口,片刻不离。

        煌煌明霞将西天染成一派瑰丽,远山生机勃勃的躯体禁锢于冷漠、坚硬的面具之下。宛如一潭粘稠的死水,荡不起一丝激情的涟漪。

        垂手而立的司机小邹急忙迎着美琳走来,见她站在台阶上,霞光掠影,停在她裹着浓郁伤感的眸子里,一片霜华;一袭姿色长裙被风灌得波涛汹涌。小邹把她拉到一边,直视她的泻水眸子,忧愤和怜惜,清楚地倒影在她的瞳孔,他声音很低,却如闷雷炸响在她耳边:

        “余局今天上午被纪检委叫去谈话回来就说胸口疼,下午强撑着去上班,刚到办公室,省纪检委和市检察院几个工作人员就来了,出示证件让余局跟他们走一趟,还没收了手机。余局当即捂着胸口闭着眼睛栽倒在地......”

        美琳听到这里直觉胸中闷痛,如冰山和火上相互冲撞的力量,她难以承受,脸色惨白地蹲了下去,胸中千军万马翻江倒海。

        小邹不停说着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楚,彻骨寒意自足底而起,头顶朗朗清空风吹云朵悠然,她耳边充斥着血雨腥风。

        小邹蹲在旁边安慰开导许多,她不动弹也不说话,就那样一直蹲着。口中未执一词,眉宇凝滞,眸子里闪着细碎的雪光。

        她其实不能接受失去他的生活!她早已习惯了他神灵般地凌驾于她的天空之上,她的意志、行动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受着神的左右、控制。虽然偶尔会感到压抑,可一想到要失去这神,她的灵魂就会被失重感侵吞,茫然无措不辩东西南北。

        鹤望兰在一旁花圃中振翅欲飞,似闻琼脂兰香馥郁。时间在煎熬中异常缓慢,似从飞雪飘舞等到花纷花谢,于无力春风中缓缓下落。

        检察院的两人看看门口又看看美琳,眼神鹰一般犀利。

        从阳光灿烂到彩霞满西天,大概五点钟,司机小邹电话响起,他听完就有些气急败坏:“余局还在急诊上检查,这会儿没出来,听不成电话!你要么请示头儿,要么请示冯局。”挂了电话满脸怨色说这办公室黄主任真是的!

        美琳电话响,余莲请示晚饭,美琳柔声说她和余枫有事回不去,让她和童童吃好。挂了电话,凄楚、无助、悲凉、惊恐等情绪敌人般车轮战攻击,只要湮灭灵魂。她茫然四顾,眼神惊恐不定,如同要面临血雨腥风的洗礼。高艳艳的影子奇怪地在脑海里一再闪现,她扭头问小邹:“哪个黄主任?”她知道冯副局就是常被余枫骂“操蛋”的那位,据说他只想将余枫取而代之。

        小邹道:“高主任出事后,现在的办公室主任姓黄。”

        那个仪态高雅盛气凌人的办公室主任高艳艳出事了?她正想追问出了什么事,就看到病房门开处,几个护士推着余枫出来。美琳和小邹等人迎上去。还未待检察工作人员发问,为首的护士道:“截止目前还未检查出异样,就等着血液的各项化验了。”递上检察结果。

        小邹和美琳跑前跑后办理了各种手续,待把余枫在急诊科病房安顿好,窗外的暮色已经弥漫。检察院的两个工作人员缠身小鬼一样不离左右。一直煞白着脸不说话的美琳对两名税干道:“谢谢大家,你们辛苦了!这儿有我,你们都回去吧。”她的声带好似突然损坏,嗓音大异于平日,眼眶有些发红,嘴唇是反常的青紫色,脸久病般毫无血气。

        税干们例行公事般地说完各种安慰的话语离去,只有小邹和美琳留在病房。窗外清风伴着明月,满屋寒气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透。许久,他们看到床上的余枫动了一下,紧接着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小邹急忙凑上去,美琳看到余枫对着他耳朵说着什么。检察工作人员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推门而入,小邹大声道:“余局,你不能这样啊!事情总会澄清的。我们共产党是人民的党又不是重庆渣滓洞集中营!”

        美琳怎么看小邹都在那儿虚张声势呢,又不明白蹊跷在哪儿,心里一团迷雾一团漆黑,如同钻进窄长的黑暗缝隙,双眸凝寒陷入深思。

        那位女检察工作人员一双眸子斜睨着小邹,冷哼一声,就像江姐深恶痛绝地对着劝降的甫志高。

        余枫突然抱着头直叫头痛,呕吐不止,把被子上、床头上吐得到处都是。检察院工作人员皱着眉出去。美琳又擦又洗又递水又捶背,忙了个马不停蹄。待余枫呕吐和叫喊稍停时已是晚上九点,余枫好像没有了任何力气,气息奄奄似地低声说饿。小邹急忙要去弄饭,走到门外只听黑影里断喝一声:“站住!”长一双浓黑剑眉的男检察官在门外的暗影里目光如电:“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

        小邹苦笑:“我这还成了黑五类了我?又文革了?”

        四方脸大眼睛的女检察官正了正头上的帽子,像在证明她代表着人间正义。她向前一步,发黄的瞳仁在屋内透出的灯光里泛着狐疑:“你不是地富反坏右,可你是腐败的帮凶!你干嘛去你?请配合我们工作。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小邹摊开手表示无奈:“又出台新刑法了?我犯连带罪了?”眸光一寒,如深渊不可见底,微驼的背突然挺直:“咱八路军优待俘虏,咱共产党优待罪犯!就是罪犯也不能让他饿死吧?何况现在还没弄清状况呢!”指着屋里:“我这去给他弄点儿吃的。”

        黄瞳仁的女检察官跟着小邹去给余枫弄了饭回来,美琳喂着他吃完后,慢慢扶着他躺下,见窗外林叶如海的门诊大楼上,濯濯地辉洒着月亮无虞的青春芳华,断断续续的风了无心事地吟着无字的诗。男检察官跟着小邹去拿了血液检查结果回来,余枫血压正常却另有三高:高血脂,高血糖,高尿酸。接下来的情况出乎意料,余枫突然只喊腹痛又大吐大泻脸冒冷汗两眼翻白,苟延残喘像缺氧的鱼。

        美琳急按呼救铃,医生护士救丧般来了一大堆......

        就这样在“监管”状态下治疗几天,病情丝毫不见好转,余枫眼窝深陷似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大小便都在床上,美琳想连母亲病时她都没这么麻烦。婚前接受余枫的种种帮助时她相信轮回之说认为余枫可能上辈子欠了他的,到如今她又想起轮回之说认为是她上辈子欠了余枫的该还!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阴沉的天气就像人死前那缺乏生气的脸,而余枫的脸色就像屋外的天气。无所事事的阴风突然就闲的发疯般的吹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雨,被风吹开的窗子哐地一声大响,进来了一股冷洌的空气。美琳今天穿的是紫澜门牌长袖裙装,在窗外挤进来的冷空气里抱着膀子给余莲打电话,叮嘱她快给童童加衣。

        这时余枫气息奄奄地歪在床头喘着粗气说这医院水平太差说他要活命不想死要求转往省医院治疗。两位检察官就火了说到这时候你还想出去疗养啊真是腐败到底了你!检察官的不满并不能改变事实,接下来的实际情况是:无论医院如何辨证施治,余枫腹泻得无法收拾。一星期后他面黄肌瘦精神萎靡眼神涣散气息奄奄,像是只将在无食无水的四闭门窗里耗尽生命的耗子。医生护士们实在没法,告知院长,院长说人命关天,只有开转院证明。

        余枫在转院途中不停腹泻,在连续腹泻几次后,有一次被美琳搀着刚出长途站的洗手间就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同行的检察官和警察抢救火灾般站在他们面前,那黄瞳仁的女检察官厉声叱问:“怎么了这是?不会是装的吧?”见美琳抱着余枫泪水哗哗地哭喊,围观者就有人义愤填膺仗义执言:“什么世道了这?公检法太厉害了!怎么就跟黑社会似的?”

        以后的情况更是匪夷所思,他们把余枫送到附近一个乡村医院抢救,走不动路的余枫,被美琳搀着才能走路的余枫,在检察官和警官的监监管状态里,被美琳搀进乡村蝇子嗡嗡恶臭扑鼻的厕所后就销声匿迹。

        美琳记得余枫蹲厕所时她就和警察一起站在厕所门口,等了很久不见余枫出来,这时候美琳就担心他是否晕倒了?此时美琳和这些工作人员已经熟识,他们看她的眼光充满了同情和怜悯而没有了不屑和鄙夷。检察官和警官交换了眼色后两个不同帽徽的人跨着相同的箭步进去,才发现余枫已经风一样消失。他们望着飞出的苍蝇像在望着余枫消失的背影,他们僵硬的面部表情不排除同时在怀疑余枫变成了会飞的苍蝇。

        初秋的太阳在正午时毒辣地射下火箭,附近田间的玉米黄豆花生都不胜热力卷了叶子。在火热的太阳下站着,心里的炙烤感比身子更甚,短暂的没有依据的胡乱猜测后他们恢复了理性,检察官和警官同仇敌忾地追着美琳审问罪犯般反复质问。一路都不说话的美琳突然大哭,那时高时低的哭声就像冤死的鬼魂在深夜涕泣,听者无不莫名揪心。黄瞳仁的女检察官取了帽子露出和瞳仁一样黄的头发,待美琳哭声稍缓时接着作出各种假设性地追问,比如:余枫是否装病;你作为他的亲人应该知情;他会逃往哪里?你作为他的妻子应该心里有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法律不会放过一个罪犯你们甭存侥幸心理。失群的小绵羊般无助涕泣的美琳突发一声尖叫把所与人吓了一跳:“你们问我,我TM问天啊!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我问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理解你们的职业守则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理解我吗?我整天挤公交上班还只当练柔道瑜珈了!我就不信家里还养着个贪污犯了?我始终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信吗?是不是把我拘留了负连带责任?是不是还要诛灭九族啊!”......

        美琳回到家里时正是夜风生凉的深夜,满天的星星在天幕上起伏闪烁像人不能平复的情绪。余莲一打开门,美琳就虚脱般倒在她怀里。余莲急得脸都红了气也粗了:“美琳,你这是咋了?枫呢?”急忙扶着她在客厅坐下。

        美琳鼻音浓重地叫了一声姐,哇地一声大哭,伴着一阵哽咽一阵抽搐喘不过气来。余莲又惊又怕跟着陪泪,拍着双腿连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啊急死人了!美琳只哭不答频频摇头紧紧地抓着余莲的手在瑟瑟发抖,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截椽木。

        余莲紧握着美琳的手,觉着那手僵硬冰冷,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就像传说中女鬼的手。

        一种不祥之兆袭来,如同头顶的天空突然塌陷。余莲紧张得浑身发抖,紧紧地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就在这时童童从屋里出来,穿着余莲亲手缝制的棉布碎花小夹袄,看到这情形就哭着扑过来说:“爸爸妈妈这些天不回来,童童害怕......”

        美琳哭着一把将儿子揽在怀里,慢慢地竭力止住了悲伤的情绪,拍着童童背,用极富磁性的温软声音安慰儿子:“童童乖,爸爸妈妈出差了。”心像被利器刺着,鲜血淋漓,疼痛难忍,泪又流了出来。

        童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为美琳擦泪,说话的声音奶声奶气:“妈妈出差就能回来,爸爸为什么不回来?妈妈为什么哭了?”扭头看看余莲:“姑姑的脸好难看。”

        美琳强笑,声音略有沙哑:“你爸爸是局长,事多就不能回来。妈妈是一般干部,所以就没那么忙。妈妈想童童了,所以就哭了。”缓缓抚摸着儿子,如同抚摸着生命的未来之光。直到哄着童童入睡,余莲把他抱进房中,美琳怔忡地坐着,悲伤地流泪好久,口中喃喃:“余枫,这种谎言你让我对儿子撒多久?”

        余莲端着茶进来,唇角向下耷拉着,神情之沧桑像历尽风霜的老太婆:“枫,他到底怎么了?”

        美琳哭着说:“姐,他可能回不来了——”那哭声很悲伤很幽怨很压抑,摧人肠断,在暗沉的夜空里穿了很远。

        余莲的嘴张成了O字。但闻啪地一声,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成了无数的玻璃碎片。

        举目窗外,夜已阑珊,夜色如禅机深藏的老僧般胸有成竹默默无语。有一丝凉风垂在身上,是一扇窗没有关好。美琳起身关窗茫然四顾,黑暗像深不可测的陷阱,直叫人沉下去无法涉出。

        也许是这些天心力交瘁,对余莲简述事因后美琳回到卧室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天早上客厅电话响炸,被余莲叫出来,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按着鬓角。

        刘甲连声音急促:“美琳?”只有他叫她本名,单位所有人都照着文凭名字叫她苏艳丽。

        刘甲连的声音很温暖,使人如沐春风。他是她的领导,是余枫的朋友,在平时的工作中那么照顾她,如同亲人般的,非常善解她意,决不居高临下。对刘局,美琳心里是满满的敬意和感激。这样心如覆霜的时段,这样被世界离弃的日子,他一如既往地给她输送着阳春般的暖意。美琳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接着道:“刘局好。”

        刘甲连接下来的声音失去了平时的圆润、平稳:“我还真不明白,余枫这就中大奖了?我这急得......你们手机都关着,我天天往家里打电话。”

        美琳神情怔忡,嗓子李如同塞了棉絮:“刘局,我什么都不知道。耽误了这些天,很抱歉,我今天就去上班。”

        刘甲连体贴道:“歇几天歇几天!”话锋一转:“到底为什么事?”

        美琳语声低沉:“我在医院照顾他这些天,就什么都不知道......”说着泪如雨下地祈求:“刘局,能不能麻烦你打听一下?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从纪检委或公检法那儿。”

        刘甲连叹息一声:“好吧,这儿一有信儿我就告诉你。”

        余莲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好久:“这些天好多电话来这问那,又不明说。我还以为他只是住院......”悲哽难言,两腿发软地回到小卧房,对着熟睡的童童擦眼抹泪道:“人活着,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枫啊,你一直都对不起人家美琳啊......”

        美琳呆呆坐在客厅,怔怔如同呓语:“被纪检委、检察院找上了,这什么事啊!余枫,你说,你为什么要跑呢?”

        阳光明亮,将花影树影托在地上。天地如此广袤,人比沧海一粒更渺小。厄运来时如雪山倾倒一样无法阻挡,人只能抱臂缩肩,在潮起潮落中任风吹雪欺。

        刚沉默的电话又聒噪起来,赵律师的,问话异曲同工,在美琳看来,句句都流泻着友情的关怀。紧接着手机电话都响,美琳接罢这个接那个。很多熟人都“关心”上了。还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余莲已给童童穿好衣服又把早餐端上,美琳努力镇定哄童童吃饭,眸子如宁静湖泊,微笑的波纹下泛着的忧伤涟漪,令人生怜。和余莲童童同出,她准备还用上午时间处理公务,下午去找钱倩的表姐。潜意识里,她总觉得余枫和钱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哪怕找到一点点蜘丝马迹,也比蒙在鼓里强。她不喜欢听天由命,她相信歌曲那句关于命运的歌词: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到办公室,她先看到主任来了,又看到屋角的那棵凤尾竹,就端了盆打水浇灌,然后去楼梯间茶炉打茶,给主任倒上。坐下后,一边打开电脑,一边用信息告诉梦洁余枫的失踪过程,让梦洁帮着打探她需要的信息。还未放电话手机就响了,小邹的电话,他问美琳说话方便吗?美琳瞭了北边桌上正在打开电脑的办公室主任一眼,语态平静:“说吧。”出门来到洗手间,走廊上碰到本单位同事,他们看她的眼光无一例外地都有些异样。有同情、狐疑、怜悯、鄙视,还有幸灾乐祸、洋洋得意一类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惯于不动声色的人们,为何今天表情都在脸上摆着?满世界都是“看人下菜”的主儿,谁跟谁“感情”啊!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小邹特别义气,心里十分感激。

        走廊里阳光明亮,映得人如同走在舞台上的布景中。一片花瓣飞了进来,落在美琳头上。殷红带露,如同为昨夜凋零的同类哭泣。美琳走到长廊尽头,对着玻璃看林海苍翠,几片青叶正在风中划着优美的弧线慢慢陨落,只听小邹在电话里说:“嫂子,你听好了,你可以不说话。”美琳扭头,透过玻璃窗看看附近房顶上白花花的阳光,突然感觉那么冷,像跨越季节进入寒冬。她吸吸鼻子,明眸凝注不动,听电波磁磁地传来小邹的声音:“嫂子你别担心!余局他是装病,在医院里吐泻是让我悄悄下了药,药在衣服夹层里装着。能大能小是条龙,光大不小是个虫......”美琳心里一阵惊悸一阵狂喜一阵凄楚,止不住声音颤抖:“你哪有时间啊?”警惕扫视四周怕被人听到,又听到小邹在电话里嗤地一笑:“从纪委回来余局就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了......”美琳打断他:“那他现在在哪儿?”小邹道:“现在啊?咱可真不知道!”美琳心里涌起委屈和被欺骗的屈辱,声音冷硬:“你们就打算一直瞒着我吗?”忍不住落泪。

        小邹软语安慰:“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嫂子,医院里的事也不是瞒你!余局常说女人都心理素质差都藏不住事儿。”

        美琳又悲又怒:“他在外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贪污受贿养小三了?”想起自己身世倏然脸红,像被一只无型之手抽了一耳光。

        小邹愤愤不平地接连用着疑问句:“你知道余局中彩是因为有人陷害吗?你知道马上要面临机构改革吗?你知道俺冯局吗?你知道一号正要病退吗?”话锋一转:“大家都知道,余局代理一号处理常务这些年,一是积累了经验,二是树立了威信,三是得到了多数上下级的赞赏和信任。再调整时,余局就是接替一号的最佳人选。可你只要不是人民币,就不可能让所有人喜欢!最不满的就是姓冯的了,他处心积虑想取代一号的位置啊!所以他就把排除竞争对手的计划赶在前头,余局这就栽了。这里边的相互倾轧勾心斗角复杂的很!我一时半刻给你说不清楚。地税局的许多工作长期延缓、停滞,都是因为种种复杂枝节造成的。”

        美琳有些恻隐的同时消除不掉怨怒,恨声道:“说来说去他还不是有问题?要行得正走得端哪有这档子事儿?”

        小邹声音冷了:“嫂子,甭在这儿撇清了!这些年你咋还没把官场看透啊?就贪污受贿滥用职权这些事儿查处,哪个领导会四平八稳的?那恐怕共产党的门户就要倒闭了!不是有句话吗?社会主义要致富,少养干部多养猪。你咋不懂啊?”

        听着小邹的话想起现实的许多枝节,美琳的怨气潮汐般缓缓退去,眸子里洇染着浓郁的悲雾。举目远方阳光千里,思虑着余枫飘萍般的行踪,心里如坠重石,压得将要窒息,默默将佛祈祷,许愿那姓冯的横死三日暴尸街头被一群狼狗吞掉骨头连一丝残渣都不剩!美琳语声冲动:“我去找那姓冯的去,他这不是害我们孤儿寡母吗?盗亦有道,竞争就这样竞争啊!”胸口剧烈起伏,仇恨灼红双目:“生下来的人就没有怕死的,怕死的都TM没生下来,所以谁都别他妈的装横!”

        小邹制止的话说得很急:“冲动是魔鬼嫂子你千万别冲动啊!现在余局不在,那家伙根基深厚,就算我跟着你去清算,那也是蚍蜉撼树!难道全世界的蚂蚁联合起来就能吞掉大象?全世界的鸡蛋联合起来就能打败石头?所以做人还是要现实些!”

        美琳哭着打断他:“我可怎么办啊,我怎么对童童交代啊,我们可怎么过啊......”

        小邹的额头青筋暴露:“他妈的姓冯的,他以为他的那点儿事儿就比人民币干净?我余局的那点儿事就该天诛地灭?嫂子,你就以不变应万变不离其宗吧!地球是运动滴,风水是轮流转滴,余局很快会回来滴!”

        美琳在电话里痛骂:“余枫怎么摊上姓冯的这一禽兽同仁好倒霉啊!”

        小邹义愤填膺双目喷射怒火:“禽兽尚且有半点怜悯之心,而他一点也没有,他还不配叫禽兽!”

        美琳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童童还那么小,每天都要爸爸......”

        小邹继续着他的愤愤不平:“我发现有的人比妖精还厉害!有些妖精吃人,但人TM的什么都吃,逮着一妖精没准也能给烧烤了!”又安慰美琳:“嫂子你暂且忍耐着,你没听说吗?人生是一条抛物线,降到最低处就还会慢慢上升。”

        接完电话,美琳擦去眼泪回到办公室,百感交集:余枫现在哪里?他准备积蓄力量向对手反戈一击吗?他回来的路到底有多长?回来后处理结果会如何?我该怎么对童童解释?

        美琳的头懵得就要炸开似地,未来的无数幻象在眼前拥挤、起伏、流转,终归于一片空白。

        美琳近来才发现,余枫就是她生活里的习惯,就如睡衣,有的时候觉得没它照样过日子,没有的时候才知道没有它每天都不舒服。余枫会否会因为政敌的排挤就此从江华消失?寒秋就要来临,他一人在外断线风筝一样漂泊,何以为情?一瞬间,美琳心中荒凉如处戈壁,肝胆俱伤,呼吸间都是疼痛。

        美琳心痛地想起这段网络词: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江湖风浪高,酒色似钢刀。媚眼横江山,玉臂领风骚,挨刀就挨刀,风月任我啸。人在江湖飘,一刀狠一刀。刀刀疾如电,不离后脑勺。天涯有芳草,芳草是毒药......想着想着就又开始落泪。

        有些事,明知是错的,也要去坚持,因为不甘心;有些人,明知是爱的,也还会怨恨,因为心没底;有时候,明知没路了,却还在前行,因为习惯了。

        记得结婚第一年,余枫在说,美琳在听;第二年,美琳在说,余枫在听;第三年,两人一起说,童童和余莲在听。

        尽管刘甲连承诺一定帮忙打听出一些事,可美琳知道领导的承诺就象“操他妈”一样,经常说却很难做得到。

        她又想起钱倩的失踪,两者中间到底有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前路漫漫,瞩目瞻望,难保不是背着棺材跳舞,带着枷锁漫步。心上涌起一阵阵抽痛: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未来是噩梦!

        美琳的人生字典里没有“止步”二字,她的下一步是:寻找钱倩表姐。

        只要我不跪着,就永远不会比人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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