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胡同里长学问
书名: 翻过那座山 作者: 山高月晓 分类: 都市

        更新时间2011-7-23 21:56:02 字数:5787

        这天,温保国抱回来一台日本东芝18寸原装大彩电,肖晨的母亲非常高兴,这是他们居住的这个单元里第一台这么大的彩色电视。楼里的邻居也都是父亲单位的同事,大家都看到了这台彩色大电视般进她家的壮观场面。母亲的脸上极度满足的笑容像花朵一波一波的荡漾着。而父亲却大不以为然,他喜欢外国货,但却因厌恶日本人,就连日本货都嗤之以鼻。

        在肖晨父母的眼里,温保国真算得上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好女婿。他虽然话少却很会与邻居搞好关系,左右的老少妇孺都得到过他的帮助,楼上楼下人见人夸。的确,温保国的家庭虽然没有什么政治显贵,但由于家里人都是干商业的,所以在吃、穿、用上不比那些有钱的人家差。他在他居住的那条胡同里都算是数得上的体面人物,从小到大在众人面前永远是干净整齐。他的父母连同他的奶奶都很偏爱他,认为他是这个家里最有出息的孩子。他从小学习就很努力,尽管初中三年都是在特殊时期的动乱年间度过,但凡是认识他的老师和同学都会对他说几句赞扬的话。所以他在他家这里,乃至这条胡同很有些优越感。本来胡同里的街坊邻居都高看他一眼,现在老街坊邻居都知道,他找的媳妇不但漂亮,女方家还倒赔一套带煤气暖气的大楼房(原话)。而且他还每星期带着漂亮的媳妇回到这里孝敬老家儿,更让老街坊邻居的对他和他的父母都是赞不绝口。

        对于肖晨来说,胡同里的生活是难以融入的。这里的人似乎永远都有大把的时间撒在外面。他们性格直爽的有些泼辣,待人过分的热情,几乎个个能说会道,关心周围的每一个人,更爱关心邻居的家里事。每天从早晨五点到夜里十一、二点,都会有人在胡同内外闲聊闲逛。路灯下,公厕旁,经常围坐着一些人,那是胡同里的新闻联播点儿。他们对小胡同、大杂院里所发生的情况极为关注,对熟人、邻居或认识不认识的人,只要路过或见过都会品头论足地加以评论,对看不惯的人在达成共识时还会一起破口大骂。他们中间也会由于某些矛盾而互相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胡同里的人们见面都像是半个亲戚一样的亲亲密密,在他们简单的情感里,熟人中除了亲人就是仇人。这大概就是那句“除了革命的,就是反革命的”话的变种。但是肖晨觉得他们的那种热情里缺少真情,都是用脸在对人,而不是用心在对人。他们一见面就会“张大婶儿”“王大妈”的亲如一家人,但经常会刚一转脸就“呸”的一声,对着还没走远的“亲人”吐出恶狠狠的一口痰。最叫她别扭的是;旁院的一个老太太,要说老还不算太老,大概也就六十多岁。从刚入夏天还没有属伏就穿条黑色的大免裆裤,光着上身,晃着两只像空口袋一样的黑奶子,坐在院门口见到大姑娘小媳妇穿的裙子短一点,就会鼓动那张着漏风的瘪嘴说三道四。如果你不主动与她打招呼,她会在你走过去的时候毫不避讳地对着你大声地“呸”一声,然后用手里的大蒲扇指着你的背后气恼地骂道:什么玩意儿!胡同里的妇女们永远有讲不完的张家长李家短的故事,这里还经常发生打架事件,特别是在下班以后的休息时间里,无事生非嘛。并且充分体现出“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一最具中国传统的胡同行为艺术。基本上是为谁家少报一个人的水费或是新搭建的煤蓬子多占了一柞的地方,一点小事就能引起全家老少同仇敌忾。

        在胡同里居住,如同住在透明的大房间,家家户户都习惯打开房门面对众人过日子。特别是夏天有的人家连窗帘都不拉,站在院子里每一家在屋子里干什么基本上一览无余,就连谁在屋子里放个屁都会被外人听见,想瞒是瞒不了的。最值得一提的就是那所离肖晨婆婆家院子不远的公共厕所。那是一间很正规的房子,中间被半堵墙隔开,分为男女两间厕所,说它是半堵,是因为只有一人多高,这样中间的那盏半明不暗的灯泡就可以兼顾两边。厕所是一道水泥砌成的深沟,呈U字形,深沟上面架着水泥板,水泥板中间留有几个长方形的缺口,以便蹲在上面对准缺口方便之用。这间女厕简陋得令人难堪;门口紧挨厕所的一面墙外又砌了一堵带拐弯呈九十度直角的墙,由此省去一扇门。挡雨不挡风的厕所里不要说洗手池,就连蹲坑与蹲坑之间的挡板都完全省略了。每天一清早,附近的老老小小都会手里攥着卫生纸,多数人还端着尿盆在这里等待排毒,最叫人恶心的是;坑道的屎尿多时,蹲在上面方便稍不小心就会溅一屁股。尽管每天上午都有专人打扫公厕的卫生,但早晨是厕所最脏最臭的时候。

        肖晨最怕在这里上厕所,结婚一年多了,她始终不能习惯这种生活环境;在众目睽睽之下,蹲在无遮无挡的厕坑上拉屎撒尿对她来讲实在太难为情。有次碰巧和婆婆在厕所碰上,更是尴尬的不行。再有就是赶在来例假的那几天,一切个人隐私都要在公厕中公开化,把人羞臊得不行。温保国从小生长在这里,对这里的一切都是习以为常的,从来没想到过这种环境对肖晨有什么不便,他最盼望的就是每周回到自己家里住两天。今天肖晨又找茬不想跟他回他家,他心里很不痛快,但他没有马上表示出来,而是想办法让丈母娘出面做工作。

        知道肖晨这个星期又不想去保国父母那里,母亲胳肢窝下夹着正在编织的毛衣,走进来开门见山地说,每星期回保国家两天,这是结婚的时候定下的,咱们可不能说了不算。你看人家保国辛辛苦苦在咱家干这干那的,一个星期了怎么也不能让保国白忙活吧。(他在她家干活,她和他一起回家,这像是一种等价交换)不管有什么事也要放一放才对…..肖晨不等母亲说完,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叫上躲在厨房里偷听的温保国走出门去。

        家庭是组成社会的细胞。社会的复杂与家庭的简单,看起来没有什么相关,但实际上是紧密相联的。这里有一种既简单又复杂的关系;简单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是家庭成员,是亲人没外人。复杂是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个体,单独的社会经历和与生俱来的品质完全不同。

        温保国的妹妹由于得过一场大病,吃药吃的头发稀疏,身体肥胖。她在家里是最小的,父母疼她,哥哥姐姐让着她,养成了她骄横拔尖的性格,是一个典型的胡同女孩。她对人是爱憎分明,没有中间路线。肖晨不喜欢她那种浑不吝的性格,好在结婚后不住在一起,偶尔碰到一起也只是客客气气地说几句话,如同隔着一条街的邻居从不单聊深交,一直相安无事。

        所谓“相安无事”只是肖晨自己的一厢情愿,小姑子对她早就一肚子不满了。她讨厌嫂子的那种对家里人的那种客套,特别是她结婚那次,肖晨在她婆家人面前连一句亲热的话都没有。对她从来都没有一点亲热的表示,连街坊邻居都不如。这算什么嫂子呢!她一直在找机会要和肖晨闹一场,她想要肖晨明白在这个家里她是不能得罪的。

        星期五是肖晨和温保国回家的日子。正是三伏天的傍晚,天气极其闷热,这样阴沉湿热的天气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和温保国走在这条没有几棵树,连棵草都几乎看不见的的破旧的胡同里,汗水已经塌湿了衣服。每次走在这里,肖晨都有一种路程漫长,心情烦躁的感觉。胡同里的人三三俩俩紧贴在墙根下的阴凉处坐着,她加快脚步自己赶路,尽量避开和温保国一起与人打招呼。

        小姑子的婆家和娘家只隔一条小马路,回娘家就像去趟厕所一样的方便。这天,小姑子掐好时间,找准地点在她哥嫂的必经之路等待着。她零七八碎地买了很多东西,放在在脚下在和人聊天。远远地看到她哥嫂俩人向这里走来,虽然是肖晨走在前面,温保莉仍然先大声地叫起她哥来,哥,你们快点过来,帮我把这些东西拿回家去。

        温保国急忙迈开他长短不齐的两条腿向他妹妹那里一踮一踮地走去。肖晨快步地从温保丽的身边走过,她之所以没有伸手,是认为小姑子没有让她帮忙的意思。肖晨像以往一样很客气地向小姑子点点头表示打招呼,自己就先走一步。温保国很合理的把所有的东西组织好稳稳地拿在手里,小姑子一看到那种没有热情的客气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一定要让温保国把她叫回来帮着一起拿东西。温保国觉得手里的东西不多自己完全拿得了,不必让她过来帮着拿。小姑子不干,说她哥在肖晨面前像佣人一样伺候着她,她看不惯。她说话的声音很大,是故意说给前面的肖晨听的。小姑子快速尖硬的声音传过来,哥,你叫她回来拿东西!你拿这么多东西她甩着俩手闲逛,怎么那么不懂人事,你的腿现在成了这样都是她害的,哥你放下,今天就得让她拿回去。

        肖晨听出她的矛头直接指向自己,如果是含沙射影也就算了,她可以假装没听见或者装糊涂,但今天阴沉的天气和狭长的胡同让她不想装。她转过身迎着他们兄妹俩走过去,以从没有过的表情大声说,温保丽你把话说清楚,是谁害了谁,你要是真懂人事就不会说这种没有人味的话。肖晨的话像天空中带着正极的云撞到了另一朵带有负极的云,一下子就引发了电闪雷鸣。温保莉是有备而来,她一步迈到肖晨跟前用手指着肖晨,用更加尖刻的话说:要不是为了你,我哥的腿能这样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幅臊眉耷眼的德行,还一天到晚端着个臭架子,拉着个苦瓜脸整个一个扫帚星,狗屁能耐没有,你就是一只只会吃粮食,不会下蛋的母鸡!从没想到她胖胖的身材居然能发出极具穿透力的尖细的声音,这声音立刻就镇住了肖晨。

        肖晨虽然经历过风浪,也学会吵架骂人了,但那都是对外人,对于亲戚邻里之间的吵架还从来没有经历过,特别是站在大街上,在众多闲杂人等的注视下吵架,这也是她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她现在才知道自己只是在理由充分的情况下能大声喊几嗓子,真论吵架自己那点能耐差远了去了。眼前的小姑子一改她平日里的呆傻相,在短时间内把她所有能够被认为是把柄的不足都组织起来,用刻薄的语言进行猛烈的攻击,还附带着贬低诅咒,一副不把她骂垮誓不罢休的架势。谁说小胡同里的人没水平,这里随便拉出一个人,吵架的水平也会叫肖晨自叹弗如。小姑子的骂声犹如飓风夹裹着碎石劈头盖脸,让她晕头转向难以招架。那骂声像一只只厉爪,很快就在她的脸上抓出一道道红白交错的痕迹,她懵瞪瞪地看着小姑子扭曲中还带有得意的面部表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约过了几分钟的时间,她才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她很被动地调整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强露出笑脸,暗中调动起自己的全部能量,提高嗓音加快语速组织反攻。但她的措辞简单苍白,充其量不过是;瞧你那德行,就知道睡懒觉长懒肉和操别人闲心掉光了头发一类无关痛痒的话。这对小姑子根本不具有杀伤力。看着她磕磕巴巴车轱辘转似的只会说那几句话,温保莉更加得意,她流畅地向肖晨吐出老北京胡同里的经典词句。

        阴沉的天空下,破烂不堪的胡同里,肖晨被她从未听到过的肮脏词汇团团围住。仗着天时地利无论是进攻气势还是措辞能力温保莉都是占绝对优势。温保国一开始没有制止他妹妹的吵闹,他认为肖晨看到保莉要吵架肯定会马上离开这里,万万没想到肖晨会返回身来和他妹妹面对面地吵起来。他没有想到情况会是这样,站在那里愣了。短短的时间里,肖晨已经学会使用着名的“京骂”,并且还根据小姑子的特点前面还加上个“肥”字,或者秃字,她为自己创造出的名词而兴奋起来。姑嫂俩的声音越来越高,原本各自装出来的假笑是想气对方的,现在俩人那副面具已经在闷热的八月初挂上了一层冷霜。看着街坊邻居围得人越来越多,温保国真急了。他冲过去站在俩人中间大声喊道,吵什么吵!都给我回家去,丢不丢人!大概长这么大他是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嗓门喊叫,所以底气加中气同时冲出嗓子眼儿时声音有点像唱京剧的大黑脸。

        不过他这黑脸儿没有吓住姑嫂俩,温保莉看到她哥大声喊叫,认为是在压她嫂子。她像一个正在爬树的人攀到一根树叉,拼命地耸身又蹬腿地向上爬一样,撒着欢地叫骂着。而原本就处于劣势的肖晨,对于温保国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喊叫,火气更大了。是他家的人先挑起事端的,他为什么不先说自己妹妹。她找到了撒气的出口,冲着温保国大声说;一点教养都没有,怕丢人回家教育好了再出门。肖晨甩下这句话再也不知说什么了,她忿忿地扭头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温保国忙拦住她,一个劲说别走,别走。温保莉上前拽开她哥,在肖晨身后跳起脚来尖声喊;滚蛋!少在这假充大尾巴狼,有种儿永远别蹬我家门!

        这句话倒像是醍醐灌顶,肖晨站住转过身来,推开善意劝阻的街坊邻居,狠狠地盯着温保莉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个小市民,胡同串子听清楚;我再迈进你家一步都不是人,你哥再迈进我家一步你就是狗养的!

        当着那么多人说出这么低俗的话,还涉及辱骂老人,是她自己没有想到的。但话已说出口,她只能马上扭头逃跑似的快步走开。她清楚自己的那句“小市民,胡同串子”得罪了所有在场的邻居。身后传来温保国让他妹妹马上回家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他那重量不一的脚步声。他追上她说,晨儿,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好了,咱们还是先回家吧,我跟你说回家我让她向你道歉行吧。她很坚决地截断他的话。你别跟我说什么,说什么也没用。

        温保国有些为难了,他妈和他奶奶等了一个星期,才等到他们回家呆两天,这都走到家门口又不回去了,叫他怎么交待呀。看着肖晨那副执拗的态度,他知道这时说什么也没用,只能由着她。不过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他拐着长短不齐的腿紧走两步,伸手拉住了肖晨的胳臂说,你别这样,别生气了行吧。我知道是她先挑事的,我们家肯定都会向着你说她不对。再说,你比她大咱不跟她一般见识,还是跟我一起回去吧。大街上你别在这拉拉扯扯的。她用力甩开他的手说,你自己回去吧,我话都说到这分上了,你看着办吧。肖晨望着阴沉沉的天,从包里拿出手绢擦着由于刚才情绪激愤流在脑门上的汗。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她那副嘴脸,也算是给你两天考虑时间,后天你给我答复。温保国有些着急,给我什么两天的时间考虑?这哪和哪呀,别拿气话当真,都是一家人过去就算了。肖晨缓了一阵说,这样吧,我不愿意让我父母知道这些烂事,一会儿我江兰家去,后天下午回家。如果你现在非要走我也没办法。这天儿闷得厉害看样子一会儿就该下雨了,要走你快走吧,别让雨淋着,后天我会尽早回去的。你要是先到家就说我有事稍晚一会儿,我要是先到家就说你有事晚一会儿。温保国知道目前的情况是不能改变的,只能这样了。他觉得肖晨很懂事,起码很给他面子,这种事只要肖晨的父母不知道就好了,省得自己在她家难做解释。做过补充后温保国踏踏实实地转身向他家走去。

        肖晨看着那个跛着脚走向他家时,连头都没回一下的温保国,感觉自己像是被丢弃的一只包袱。在这条长长的胡同里,暗淡的灰墙中,在这暴雨即将来临的傍晚不再会有人过问的包袱。虽然是在最炎热的三伏中,但她仍感到丝丝的寒意令她的心瑟瑟发抖,她心中升起一阵悲哀和凄凉。她想如果要是黎军,他会选择和她一起走。这一刻,对黎军的思念像潮水一样一下子将她淹没。心痛的感觉总是抢在泪水滚落的前面将她的胸膛填满,她感觉自己突然很累很累,她需要安慰。盈盈泪光中,肖晨机械地向胡同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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