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书名: 白秋怜 作者: 夜与晨 分类: 都市

        随后几日,东方炎日日来小院给白秋怜换药。此院处于后宫中,原本就是赐予白秋怜的。新皇登基,原先那些妃子男宠凡无恶行的都放出宫去,作恶多端的则打入大牢。整个后宫冷冷清清,索性就又让白秋怜住在原处。

        白秋怜全身都有鞭伤和刀伤,每日换药就得一个时辰,当纱布从身上揭下时,粘结着淤血,又是一阵撕痛。然而白秋怜从未哼过一声,让东方炎不禁另眼相看。

        “来,把腿张开,我给你抹药。”东方炎拿出自制的药膏,用食指挖了一块白霜。

        白秋怜不仅身上有伤,他在牢中,狱卒见他貌美又是男宠,几人轮番强暴于他,导致白秋怜下体严重受伤。头几天白秋怜整日昏睡,东方炎为他抹药他也不知,这几日精神好些,就无法不让他知道了。

        “……我……我自己来就行……”白秋怜一阵发窘,忙去拿那药膏。

        “不行。”东方炎微微一笑,左手一抬避开来,“你身上都是伤,行动不便,肯定抹不好的。”说着就要去扳白秋怜的腿。

        白秋怜吓得猛地一缩,却牵动伤处,疼的他蜷起来。

        “我……我自己来……”一边忍着痛,一边固执地说,死死地并拢双腿。

        “你看你,怎么能抹好。别羞啦,反正该看的我都看过了,都是男人,怕甚么。”东方炎往前探身,轻轻拍了拍白秋怜,然后把手搭在他的膝盖上。

        “不要!……我自己可以的。”白秋怜慌忙一把抓住东方炎的手腕,却丝毫撼不动。

        东方炎盯着他,缓缓道:“别怕,我是药师。我在尽我的职责,你自己确实不方便上药。”

        白秋怜还是坚定地摇摇头,死死扣住放在自己腿上的手,一双美目透着说不出的绝决。

        两人沉默对峙良久——

        慢慢地,东方炎收回了手,把药膏递给了白秋怜,闷声说:“……上药时小心点。”说罢起身走到了屋外,惹得屋外的侍女频频看他,又被他瞪回去。

        过了好半天,听到白秋怜在里屋唤他,方又进屋。见白秋怜被子捂的严严实实躺在床上,药膏就摆在床头。

        “谢谢……”白秋怜轻轻把药递给他。

        东方炎接过药,在手中把玩着,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离开。

        又一阵沉默。

        “对不起…….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只是……”白秋怜喃喃道。

        忽地东方炎轻声笑道:“不必在意,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人生在世,何苦为难自己。”

        白秋怜微微一震,看向东方炎的笑颜,那黑亮亮的眼睛,似乎蕴藏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一席话却又好似别有含意。

        “东方大人真是活得潇洒……”白秋怜语气中已带有一丝羡慕。

        东方炎哈哈大笑起来。

        白秋怜目光流转,又缓缓开口道:“……大人在野时,想必也听闻过许多传言吧?对于我这种十恶不赦之人,为何还要施救呢?……”

        东方炎坐到茶案旁,笑道:“你也说了是传言,何必相信。况且我自随心而医,旁人眼光与我无关。”

        “……不是传言……”白秋怜清丽的声音响起,“横征暴敛,残害忠良,这些都是我做的。”

        “大人……我知道你医术高超,我的伤很快就会好。但是……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白秋怜犹豫了一下,说道。眼神竟有了丝期翼。

        东方炎挑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请,不要治好我的脸,可以么?”——

        “不可以!!”一声呵斥平地炸起。两人都不约而同吓了一下,向门口望去。

        只见戴玉石身着深紫色官服,一脸怒色地走进来。

        “……玉……玉石……”一向清冷的白秋怜竟显出做错事孩子被抓到的神情。

        戴玉石压着怒气,礼仪性地向东方炎问候一下,随即坐到白秋怜的床边,一张俊颜因为生气而微微发红。

        “秋怜,你真让我失望!”戴玉石的语气不自觉的严厉起来,“为什么一再伤害自己,不知自保。当日皇上攻入寝宫时,你就应该禀明真相。这两年来,机密军情都是你冒死偷偷传给我的,还有那些军资,也是你提供的。若说这新朝建立,你也功不可没。皇上当时若知道,绝不会把你打入大牢,你也不必受这些苦楚……”说着,眼中满是痛惜。

        “不过,你放心,这一切我都已经向皇上奏报了。你在寝宫青石板下藏的锦盒也已取出看过,那上面前朝大臣所有的详细资料陛下非常重视,这几天我就是在忙这些事,所以迟了来看你。秋怜,”戴玉石轻轻握住白秋怜的手,“一切都过去了,陛下已经明白你的苦心。等伤好了,我就接你出宫,再不必受苦。”

        “玉石…”白秋怜静静注视着戴玉石,那张满是书卷气的脸是那么温柔,他的好又怎能不知呢,“好……等我好了,就出宫,做个平凡百姓,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戴玉石终于不再崩着脸,宠溺地笑了笑,又想起东方炎一直在旁边看着,道:“让东方大人见笑,我这好友,太不会照顾自己,平时就有劳大人多多费心。”

        东方炎笑着挥挥手:“戴大人何必如此客气,白兄的安康皇上已经交给我,我自会细心照料,不辱圣命。”

        戴玉石这才放心下来:“秋怜,这里毕竟是皇宫内院,我不方便常来看你,今日还是特地向皇上提起才得以进来。你安心养伤,不要胡思乱想。”

        白秋怜点点头。

        几人又聊了些平日琐事和见闻,戴玉石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退。

        “玉石。”

        戴玉石在门口转过头:“怎么?还有事?”

        “……答应我,关于我的一切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好么?”白秋怜深深地望着戴玉石。

        一阵沉默,“……好,我答应你。”

        戴玉石走后,东方炎依旧坐在那里老神在在,慢慢品着茶。

        “东方大人……也请您不要把刚才听到的说出去。”白秋怜轻声说。

        东方炎戏谑地仰起嘴角:“怕我被皇上灭口么?你对戴大人倒是关爱备至啊,可惜他一心为你,恐怕失去了往日的敏锐呢。”

        白秋怜淡淡道:“大人这说得什么话,我只是怕大人被俗事所扰罢了。”

        “哈哈哈”,东方炎完全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白秋怜,想不到你说起谎来还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啊——你以为我真的不知你心中所想么?”

        “当今皇上若被人知晓其丰功伟绩都是建立在前朝最恶名昭著的男宠身上,恐怕会失威于天下人。新朝始建,人心的动荡最为致命。现在此事只有你我,戴大人知晓,陛下若想稳固皇权,怎会留有把柄。但戴大人毕竟是皇上爱将,只要不多嘴,陛下就不会狠心对他怎样。你——只是想保他而已。”东方炎一脸笑颜,黑亮亮的眼睛仿佛直直地射入白秋怜的内心。

        白秋怜微微讶然,沉默良久缓缓吁了一口气:“大人……何必说得如此直白,只要大人绝口不提此事,便不会有事。”

        “……那你呢?你答应戴大人伤好后随他出宫,可是在敷衍他?”东方炎站起,走到床边。

        白秋怜抬眼,摇了摇头:“我不是敷衍他,只是不想让他失望。”

        不知为何,东方炎心中没由来的升起一股怒气,忽然有些明白方才戴玉石进屋时的感觉。

        “白秋怜,我警告你。别妄想伤害自己,无论你伤得多重,我都有办法治好。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不要再想着什么黎民百姓天下苍生之类,好好多为自己想想吧!”说罢,一甩手,大踏步离去。

        白秋怜躺在床上一阵苦笑:“……为自己想么……我很久以前就已经想好了呀……”

        一个新王朝的建立,在百姓眼里似乎到皇帝登基就算完成,但对于处于权力中心的人们就没有那么悠闲了。

        连接数日,分封将领,制定朝纲,对前朝官员审核鉴定,各州各府官员调派,国库清查,肃整军队等等,事无巨细。赵启彻刚硬果断,加上戴玉石几位大臣全力辅佐,一切井井有条,渐入佳境。

        皇宫中的装饰由从前的华丽奢靡变为简洁深沉,侍女太监也精简到从前的一半。后宫中住进了几位才人,都是赵启彻为明王时的小妾。

        一切百废待兴,脱离了苛政的民众无不勤奋劳动,望太平盛世早日来到。

        白秋怜的伤一天天好转,伤口结了疤,不再疼痛。缠绕全身的绷带早已取下,白净秀美的脸颊上横着几道肉色的疤痕。东方炎尽职尽责,每日必来涂药。戴玉石时常拨开繁重的公务,到院中陪白秋怜谈天说地下棋解闷,有时白秋怜还弹上一曲。当日攻入皇宫,兵士早已把值钱的物品洗劫一空,对这风花雪月的古琴倒毫无兴趣,使其侥幸逃过一劫。此琴外表朴实厚重,琴音却出奇的悠扬清脆,加上白秋怜高超的琴技,让听者如梦如幻,欲罢不能。这段时日,三人过得颇为惬意,都对之后的事默契地缄口不提。

        院中玉兰花已经盛开,暗香浮动,随着春风萦绕飘散。宫中的侍从路过时,都忍不住停停脚步,吸一吸这诱人的香气。

        侍女小翠早昏昏欲睡,不知蜷在哪个角落打盹。白秋怜也不去扰她清梦,坐在院子藤椅中假寐。

        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心情了,不需要费尽心机,不需要强颜欢笑,不需要阿谀奉承,更不需要以色侍人,倘若永远这样下去多好——半仰着,暖暖的阳光照下来,白云缓缓流动,在很久以前,在家乡那翠绿的田野中,也曾仰望天空,那时只觉得天好高,好蓝,觉得生活会永远平凡地过下去。然白驹过隙,天依旧那么高,那么蓝,天空下却早已物是人非,似乎天空的永恒在嘲笑着人间的善变与无奈。

        当赵启彻步入院中时,映入眼帘的就是在金色阳光下半躺着的白秋怜。微微闭着眼睛,白皙的皮肤照耀着仿佛透明,长长的睫毛闪着碎光。还是一身白衣,平静而安详。赵启彻有一瞬间停滞,好像那人远离尘世,如海市蜃楼,水中月镜中花,永远也抓不住触不到。

        “……陛下?”当赵启彻回过神时,那双摄魂的眼睛已经睁开。

        “罪民叩见陛下。”白秋怜从容下跪,却猛被一只手拉住。

        “你有伤在身,不必行礼了。”冷冷的声音,心中对刚才的失态有隐隐不快。

        白秋怜微微一笑,也不坚持,便静静地立在那里。

        “……为何自称罪民,戴爱卿已经解释缘由,若论功行赏,你决不比他少。说起来,千度山一役,若非你报信,恐怕朕早已万箭穿心,尸骨无存。你……何罪之有?”凌厉的眼光在白秋怜的脸上来回扫视,纵横的疤痕分外显眼。

        还是那礼仪性的微笑:“那是陛下机智过人,洪福齐天,罪臣锦薄之力,只是顺天而行罢了。”

        赵启彻俊美的脸上浮出一丝不耐,这种官场的恭维话不知已听了多少:“你还未回答朕。”

        白秋怜垂下眼:“陛下,小人之罪,天下皆知。”

        赵启彻的眼神霎时变得阴暗,好大的胆子!意思是说朕在问废话了?

        下一刻,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钳住白秋怜尖尖的下巴抬起,强迫他抬头直视:“朕在让你说——”语气森然。

        “——”下颌被卡得隐隐作痛,白秋怜微微皱眉,却毫不闪避地对上赵启彻森冷的眼光,“……祸国殃民,扰乱朝政,残害忠良。”

        “…………那么,你觉得这样的罪理应判什么刑呢?”赵启彻半眯起眼。

        “凌迟处死。”优美的嘴唇毫不在乎地吐出残忍的刑法。

        当小翠迷迷糊糊转醒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阳光将两人镀上一层金边,白衣与明黄相嵌纷飞。两人静静伫立对视,形成一种无形的空间,谁也入不去。

        良久,赵启彻嘴边仰起冷笑,放开了白秋怜。

        “朕说过,戴爱卿已经解释清楚,你无需妄自菲薄。朕——不想再听到你自称罪臣。”高高的姿态,适时搬出皇权。

        “…………小人遵旨。”

        “而且……”赵启彻戏谑道,“朕已答应戴爱卿留你一命,难道你想让朕失信于戴爱卿不成?”

        “陛下,”白秋怜的眼中一片澄明,“陛下是想失信于一人,还是想失信于天下人?”

        啪!——

        案头的镇纸在大理石上碎成几段,几篇奏折也散乱飞到地上。

        站立在一旁的太监几乎吓到瘫软,恨不得立刻变为透明人。

        赵启彻浑身散发出暴风雨来临前的气势,眼神令所有人胆寒。

        “恳请陛下早日下旨处决前朝余孽,以平民愤……”

        “陛下,臣已罗列前朝皇帝及其男宠重罪十条……”

        “恳请陛下早日……”

        “恳请……”

        一份份奏章内容几乎一样,铺天盖地呈上来。赵启彻甚至要认为他们是商量好的。可是,更令赵启彻恼怒的是自己,是自己没由来不想准奏的想法,难道连自己也被白秋怜的美色所迷惑了么?

        ——“陛下是想失信于一人,还是想失信于天下人?”——

        自那日之后,这句话便时刻在脑中响起。还有当时白秋怜的神情,淡定的,无欲无求,墨绿的眸子如宝玉,温润而坚定。头一次……看到这样一心求死的人呢……

        赵启彻的手下意识攥紧。自一开始便没想放过他,纵使知道了实情,纵使答应过戴玉石,但若不杀白秋怜,如何向天下人交代?民愤不平,皇权还未稳固,迟早生出祸端。白秋怜的所为也断断不可诏告天下的,被人们那样恨着的人,如果摇身一变成了功臣,任谁也不会相信接受吧。到头来,反而会认为新皇贪图美色滥用皇权,那和之前的昏君又有何区别。

        即使他间接救过他的命,即使要没有他会晚个三五年推翻大苈王朝,他——终究还是要死。

        赵启彻的眼中慢慢冷了下来,那么,就判他当街斩首吧,免了凌迟之苦。

        想着,提笔草拟下圣旨:……十日之后,前朝大苈皇帝李疆及其男宠白秋怜于街市斩首示众。”——

        夜色早已如墨,宫中点起灯笼,星星点点。没有从前的歌舞升平,整个皇宫沉静安详,侍卫们默默地守卫,偶有宫女太监匆匆走过。

        赵启彻烦躁地合上奏折,烛火早已点上,太监试探地问了几次用膳,都被他挥手拒绝。今日似乎做什么都冷静不下来,索性到外面走走好了。

        春天的夜晚还有丝凉意,风幽幽地袭来,深蓝的天空挂着一轮玉盘,朦胧绰约,淡淡光晕清冽而又柔和。

        夜晚的皇宫显得格外空旷雄伟,赵启彻慢慢走着,后面亦步亦趋跟着一溜太监侍卫。

        风,带来一股花香,熟悉的花香——

        赵启彻停下脚步。

        玉兰花的香气,竟然不知不觉走到那人的院外。赵启彻沉吟了一下,白秋怜,那玉般的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阻止了侍卫的通报,径自走进院子。明黄的烛光透过窗纸洒到地面上,毫无人声,若非人影绰绰,倒真怕是间空屋了。

        藤椅依旧摆在院中,赵启彻扫了一眼,脑中又浮现起那日。阳光下,白衣玉面,沉静的睡颜,让人有一种想要保护的冲动。

        正犹豫是否进屋,铮——一声琴音响起,竟萦萦缠绕,回声悠长。

        只是试弦,又几声音符过后,平抚少时,方才正曲仰起。

        赵启彻伫立在屋外,凝神侧听,旁边一干太监侍卫也大气不敢出,屋中竟对外面毫无察觉。

        有一种音色叫做天籁,无论懂与不懂,音乐是直击人心的旋律。白秋怜玉指在琴上穿梭,流出的,无关儿女情长,无关烽火连天,只是一种心态,一种理想。

        清亮的,却又百转千回,空灵的,而又丝丝悠长,仿佛整个宫殿都静下来细细聆听。那曲中,有着儿时的快乐与逍遥,渗着乱世的悲戚与抗争,还有那遥遥不灭的信念与希望。没有自顾自怜,怨天尤人,坚韧的,无悔的,冰清玉洁,心中傲然坦荡,一片天高海阔。

        这样的曲,怎能不叫人心折?连不通音律的太监侍卫都听得呆住,痴痴地望着窗户,似乎想透过窗纸,瞧一瞧里面是怎样的人。

        赵启彻一脸复杂,眉头紧锁,眼中似有莫名的光芒闪动。

        一曲罢了,仍觉崆鸣,让人回味悠长——

        良久,赵启彻旋身离开,后面呆愣的一干人才回过神来,匆匆而去。

        没有回寝宫,也没有去嫔妃所在,依旧回了书房,将所有人摒在门外。

        从厚厚一摞奏折下抽出一本,凝视着,抬手伸向烛火。

        桔黄的火焰冒出黑烟,黄色的纸随着火苗,慢慢卷曲消失,在最后一角依稀看到一行“……及其男宠白秋怜于街市斩首示众。”转瞬,也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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