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看见自己正在填写一份劳工登记表,在姓名栏里用尾部连着弹簧线的圆珠笔签上“秦越”两个字,然后把表交给领班,跟着前面的人流走进一个工厂加工车间。
人到中年的领班看了看他表格上的年龄栏和一寸照,马上贼眉鼠眼地笑了,顺手就在他的那份上折了一个角。
到了中午休息吃饭时,秦越沉默地来到食堂,卷起袖子打饭,然后孤零零地自己找了个角落啃着没有什么味道的干馒头。
这时,有一双端着餐盘的手突然出现在秦越的视线里,他抬眼望去,正是那个领班。
“小伙子,你就一个人吃?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呀?”领班亲切地凑到他面前,恨不得把肩膀都靠在一起。
秦越觉得太近了,就往旁边躲了躲,说:“和他们还不熟。”
“哎,对,你刚来还没几天,熟了才怪呢,看我这记性。”他亲热地寒暄着,然后又问:“那什么,之前,你是不是武校的学生啊?”
“”秦越心里有些厌烦,但又不好直接给班头脸色,于是冷淡的回答道:“是。”
“哎呦喂,这可厉害了,功夫小子啊!”领班一边虚假地奉承着,一边又往秦越那挤了一点,然后用猥琐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来回打量:“可不得了,瞧瞧这身板,啧啧”
秦越没好气的打断了他的谄媚:“班老大,你的汤要凉了。”
“哦,不要紧,凉的也好喝,”领班说着就用勺子盛了一口午餐里寡淡无味的配汤,咽下后就又开始纠缠秦越:“武校的学生都跟你练得这么结实吗?是不是很苦啊?你怎么没读完就出来干活了呀?”
秦越听到了他最不想回答的问题,因为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讲述,讲述之后还必须要解释清楚,解释了还不一定能使人信服,就算有人相信他的清白,这样的事也不是什么值得宣传的经历。
他的脑子又沉浸在刚过去不久的污点时刻中,面色沉郁,索性一个问题也不回答,晾了领班半晌。
“嘿,这新来的小兔崽子,装什么装?还敢不回老子话?真是欠收拾!”领班心想。他见秦越不搭理自己,在心里暗暗记下了一笔,然后给自己找台阶下,没趣的吃起了食物。
半个月后,秦越在这家小作坊车间里干的越来越熟练顺手了,和工友们也能友好的相处,歇班换岗的时候还能一起偷着抽颗烟,扯几句闲天。
“我就说你白忙活吧!老周,你也不看看人家姑娘是什么背景,银城户口!不是大千金就是小太妹,哪一个也不是能瞧得上你这土鳖的类型,嘿嘿嘿。”
“哎,我这不是也不知道嘛,看着条顺顺的,还以为是老实人呢”
秦越蹲在他们身边专心地着抽一支烟,这是他刚和几个兄弟们学会的新消遣。他听到“银城”这个地方,竟然如此特别,那里的女人竟然这么不好对付,不过对他来说还好,他大概也不用去对付女人了也不想再对付什么男人。
“哎,小秦,你去过银城没有?听说那地方相当排场,什么荣华富贵、三教九流的全能见着,不像我们这小地方,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钱可赚。”
秦越把烟屁股在地面上蹭灭,说道:“我没去过。我没有爹妈,从小被师父养大的,都没出过城,听你说的这么热闹,以后有空了过去玩玩呗。”
那个话最多的工友一副你们怎么就这点出息的嫌弃表情,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就过去玩玩?你在这天天盯流水线,做那么多脏活累活,才拿这点钱,你还真想在这干一辈子啊!”
老周插话道:“你是说,得过去找点事儿干然后趁机捞一笔再回来?”
“看情况嘛,要是真能捞到,那就可不止一笔了。听说那边有些生意很赚钱,就是嘛,有点上不了台面,但真要是做好了,大把的钱进到口袋里,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不太好吧,赚钱还是要讲良心,不能做缺德生意啊。”老周十分抗拒韩祁的提议,连忙摆手。
“不是!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说这些生意比较隐蔽,就是比较地下,你懂我意思吧?”韩祁对老周解释道:“这个世道,不是什么事儿都能靠讲道理能解决得了的,有些时候,还必须要靠点小手段小门路才能成事。其实,那也根本算不上什么歪门邪道,只是不能上得了台面,得悄悄地干,你们明白了没啊?”
秦越在心里模糊地赞同了韩祁说的话,至少,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不讲道理的事就是很好的验证。他心中有了一丝期望,于是说:“老韩,到底是什么活儿,你是不是已经有路子了?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能不能给我说说,我也想去。”
韩祁眼神滴溜一转,看着秦越会心一笑,马上热络地搭上他的肩,向秦越把将来的“宏图大业”侃侃而谈了一番。
又过了一段时间,终于到了结工钱的日子,工人们在烈日下排着长队,依次往会计的办公室缓慢挪动。秦越是最晚来的一批劳工之一,按顺序排在队伍的末尾,老周和韩祁早已经领了工钱回屋里乘凉了。
七月的艳阳不是谁都能消受的,终于发到了给最后一波工人的份,秦越早已顶着一头汗水烦闷不已了。他走进办公室等待会计叫名字,可是半天下来,排在他后面的工友都被叫到了名,唯独自己一直没被点名。秦越只好耐心地等别人都领完钱,再来提醒会计。
那个会计戴着一副老花镜,在名单上瞅了半天,愣是找不到秦越这号人,嘴里嘟嘟囔囔着“我干了一辈子会计,还没给人算错过账呢,你去找你们领导,一定是他把名单给错了。”
秦越只好又去找领班问情况。他敲开领班单人宿舍的门,见到那个猥琐的男人悠哉地吹着电风扇,手里还拿着一本封面印有健身帅哥的体育画报,正在饶有趣味的翻阅着。
秦越不想去费心思考眼前这人的癖好,连招呼也没打,就单刀直入地问他:“会计那边的名单上没有我,怎么回事?”
领班继续翻看着画报,头也不抬地说:“没有你的名?那关我什么事。”
“什么?”秦越的脾气也上来了,但还是压着火好好地说:“班老大,我招工刚来的时候,登记表不是教给您了吗?您看看是不是忘在哪了?”
秦越一看这个领班的态度就知道,这事绝对和他脱不了关系。当时招工,他来的还算比较早,在他后面排队的还有别人,领工资的顺序就是按照招工的顺序排下来的,就算真的有遗漏,怎么又会好巧不巧的就漏掉他一个人呢?
领班见他好声好气的,心里不知道又在打什么歪主意,手里的刊物也放下了,忽然用一种温柔的语气对秦越说道:“你进来吧,把门关上,我去抽屉里给你找找。”
秦越见他还是能听进去话,就依照他说的做了,关上门后还跟着他来到桌前,意图监督他赶紧把登记表拿出来。领班装模作样地挨个把抽屉打开,随便翻了几下,都没有见到登记表。最后,还剩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他才假惺惺地对秦越说:“哎呀,钥匙放我柜子了,你在这等着别走,我去拿。”说罢,就转身去开柜子的门。
秦越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
意思,就在原地等了一会,期间他稍微打量了一下这间单人宿舍,因为从刚才进门就能闻见一股说不出来的奇怪味道。可他并没有找到怪味的源头。
领班磨蹭了半天,终于转过身来,手里并没见着钥匙,却只见他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然后用一种教育人的语气缓慢开口道:“小秦啊,这么好的孩子,干什么不好,非要去干同学?人家都不愿意,你又何必强迫呢。”
秦越一下子懵了,怎么,他知道了什么?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明明自己从来都没有对人讲过任何一个字!
领班见秦越脸色煞白,马上凑过去,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我认识一个熟人,现在在你们学校做门卫,他说前不久刚开除一个同年级的,闹得全校轰动,这说的就是你吧?”
“我,我不是,我没有!”秦越语无伦次地辩驳着,脑子里一片慌张和恐惧,他惊慌地看着好整以暇的领班,想澄清自己是被冤枉的。可是,他也并没有完全被冤枉,如果他没和师弟偷偷好上,或者,他们不做这些事,甚至在那天他不答应师弟的请求,就不会被看见,也不会被开除了。
领班心里美滋滋,脸色变得快慰起来。捏住了别人的把柄,应该就大可以放肆的提要求了。
“小秦啊,”他说,“你叫我一声班老大,我就得罩着你不是?你的名单呢,想补上是可以,不过啊,叔也有点小爱好,你要是明白,就来配合配合叔,好处自然是少不了你的。”说完,领班就把手里的信封敞开口扔在桌上,里面的钞票也顺着露出了半截,粗略看过去,竟然还有不少。
“你你想让我?”秦越马上警觉地扫了一眼那本翻开的体育画报,闻着这房间里弥漫的特殊气味,又想起他刚来不久时那顿不愉快的午饭,终于猜道这家伙是什么癖好了,他马上觉得十分膈应和恶心,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领班很喜欢秦越的悟性,又进一步说明道:“我不喜欢太主动,你来做就行了。”他欣喜又期待地望着秦越,只不过那张猥琐的脸欣喜起来让人特别反胃。
那天,是秦越的人生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他拿着那个信封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领班的宿舍,然后立刻去找老周和韩祁,询问他们之前大计划的信息和细节。
工钱自然是要不回来了,因为他不会和那个猥琐男人再有什么关系。他被学校开除的坏名声已经有传开的迹象了,而且他也并不想和自己讨厌的人做那种事,简直光想象一下就难以忍受了。所以至少在当地,他是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与其等待这些糟糕的传闻传进工友们的耳朵里,不如就在他们知道之前离开,只要离开这里去到一个新地方,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当晚,他就带着信封里的钱,悄悄溜出工厂宿舍,独自一人坐上了开往银城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