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太后方渐渐转醒过来。
她迷迷蒙蒙撑开眼睛,只觉得极远处一团亮光映在脸上,暖暖的,又轻又柔。她费力定住神,仔细打量了半晌,方看清是架上的烛光。窗外已泛起稀疏的晨意。金黄油亮的琉璃瓦之上,苍蓝色的天空一线一线,直高到眼目所不能及的地方。原来又是新的一天。她无力一声轻叹,重又阖上眼。
屋里异常安静,她听得到自己沉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像宫墙夹道里的风,呼呼作响。
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来到床前。太后微微一笑,眼也没抬,只轻飘飘的道:“你终于来了。”
听说这话,来人似乎有些意外,身形一窒立在当地,良久方应声道:“是,太后。”
太后身上轻轻一颤,陡然睁开眼睛望住那人,呆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又道:“是你!”
皇帝不知为何垂了目光,盯着脚下的金砖,低低的道:“是——”只说了这一个字却又顿住了。他无声立在那里,微蹙的眉头轻轻抖动,又再隔了好久,终究一字一顿的道:“是,是儿子,太后。”
“难得你,还肯来见我。”太后唇边挑了挑,脸上逐渐浮出一抹笑意。这笑意愈见粲然,可瞧在皇帝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欢愉,因为他已经看见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泪光冰冷,映着屋中黯然而动的灯火,像无数锋利的匕首,挑破他的胸膛。那是一种奇异的痛,由浅入深,又由深至浅,一遍一遍的翻来覆去只不能停歇。他瞬间咬住了牙根。可奇怪的是,等那疼痛逐渐散去,整个胸间却莫名的一阵豁然开朗。
他走近床边,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为太后紧一紧被角,勉强笑了笑道:“是儿子太过任性了,太后可别怪罪儿子。”太后闭上眼睛摇摇头,又着皇帝轻轻点头:“皇帝宽仁,先皇他,”说着喘口气,“他果然没有看错。”一语未竟早已喘成一片。
皇帝见状连忙去端一旁的水盅。太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伸出枯瘦的手握住他的小臂。皇帝只得又坐下来。太后虚张着眼睛,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皇帝,沉重的道:“你要……你要好好的,知道吗?咱们大周朝……”说着捏一下皇帝的手,却只是打颤。皇帝忽然悲从中来,茫然无措的答应着:“是,太后,儿子知道了。儿子从今往后一定好好孝顺太后。”
太后淡淡一笑,无力的闭上眼。转瞬间却又睁开眼来,喘着粗气,竭力挺直了脖子,张嘴道:“苏……苏……”
皇帝听到那个“苏”字,已料到她说的是苏颜华。他心中尖锐的一突,仿佛有一个伤口被剥去了痂皮,汩汩沁血。那血水流到眼前的床榻上,昏杂黯淡的帐沿、床围、锦被也都染上了一层殷红,诡异触目,不似人间。皇帝吃了一惊,猛然回神,方看清那是红地织金万福万寿纹的枕套在反光。
枕套兀自红亮,枕上的太后却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她的双唇已经变成晦暗的青紫色,却仍全力扇动着。皇帝连忙将耳朵附在太后嘴旁。
“她……她不是……”
屋里屋外都静得很,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了他们母子二人。皇帝极力凝神细听,可太后嗓子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那些字词语句,一圈一圈打着混,绕着弯,听不真切:“……她……是……你们……”
皇帝胡乱的点着头。他不知道自己在答应什么,可他此时除了点头答应又能做什么呢?
太后的声音愈发含混散乱,渐渐变成低沉的呢喃,梗在她的喉头:“你要……要……好好待她!”皇帝咬着牙:“是太后!”那后字仍在嘴边,他只觉得手上一松。
皇帝心中又急又痛,失声叫起来:“太后!”又转身向着外间喊:“太医!太医!快!”
守候在外间的太医们赶忙进来。院判高瑞坤打头奔至床前,顾不得许多忌讳先伸手切了脉,一张面孔顿时唬得死灰一般。他迟疑的去探太后鼻息,怔了好半晌方转过神来,朝着皇帝哀声道:“皇上,臣等罪该万死!太后娘娘她,她已经崩逝了。”
皇帝一时失神,怔怔的立在床前。屋中众人闻言插烛般齐齐跪下地去,嚎哭之声响彻寝间内外,他却直如不见,闻若未闻。
高瑞坤不禁魂飞魄散,生怕皇帝有个好歹自己脱不了干系,便大着胆子跪行一步上来,狠狠的磕了几个头,扬声奏道:“皇上,皇上请千万节哀。”
皇帝悚然清醒,又打量一遍屋中众人方想到此时应该举哀。他曲膝在床前跪下,凄声叫一句:“太后——”刹那间哽咽难言。
少时有人上来替太后整理仪容,太医跟一应闲杂人等依序退下,就连皇帝,虽悲痛难抑,也只得传旨起驾回宫。
只听小太监唱道的声音遥遥飘散开去,锦岚再顾不得其他,狠下一条心扑跪在皇帝脚边,一面哀声道:“皇上请恕罪!”皇帝心中毫无防备,仓促往后面一退,竟打了个趔趄。周勇贵眼明手快,赶紧一把扶住。锦岚见状连忙磕头。
皇帝对太后身边的宫人一向和蔼。尤其锦岚,时时处处陪在太后左右,几乎是瞧着他长大的,便更多了一分亲近。当下非但没有生气,言语中竟带了些关切:“姑姑何出此言,快请起来吧。”
锦岚却并不起身,反伏下去磕了个头:“谢皇上。”又道:“奴婢有要事向皇上禀报,苏姑娘的身世另有隐情!请皇上——”皇帝眉间一紧,打断她道:“朕已经知道了。”
“知道?”锦岚有些吃惊。
皇帝面色殊无异状,只是声音略显沉重,道:“太后临终之时已经告诉朕了。”见锦岚犹有狐疑之色,便又道:“姑姑请放心,朕已经答应了太后,一定会好好待她。”说着亲自上前搀起她,一面又道:“姑姑你服侍太后这么久,必定十分辛苦,从今往后就好好歇着吧。其余的,朕自有主张。”又转身对周勇贵道:“你们千万要仔细照应姑姑,饮食起居一应不能怠慢。”周勇贵自然满口应是,一面打起帘子让皇帝出门。
外面皇后领着各宫主位正候在廊下,远远瞧见御驾出来,连忙整容端肃下去。皇帝视若无睹,板着面孔匆匆出了垂花门。片刻却又返身回来。只见门边一个熟悉的背影扶着宫人的手缓缓起身,正是苏颜华。
皇帝本已有近一个月没见过她,此时突兀的遇着,那身姿形容,竟像片刻也未曾离开过一样。皇帝心底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她,而他也还是从前的那个他。他们之间没有隔着宫廷惊变,没有隔着母债子仇,更不是同父兄妹、骨血至亲。他们只是男人跟女人,他们还有长长久久的将来,还有无可限量的明天。
“奴婢传星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尖细的女声眨眼间将他拉出幻境。他竟分不清此时究竟是现实还是梦魇。茫然抬头一望,廊下众人纷纷回身行礼,苏颜华也扶着初月的手重新肃下去:“民女苏颜华恭请圣安。”
皇帝心中愕然一痛——可惜!只可惜如今,人面依旧在,世事已全非。他眼中波光一闪而尽,极力平缓了面色向众人道:“都起来吧。”众妃嫔、宫人、太监们便又轰然谢恩。嘈杂之声让人不禁头痛欲裂。
皇帝缓步迈入门内,只瞧了苏颜华一眼便移开目光:“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好些了?”苏颜华垂首道:“谢皇上垂问。民女只是风热入邪,太医开了药,已经不妨事了。”皇帝道:“那就好。”说着一点头。
此时早天光大亮。虽说入了伏,晨间却仍有丝丝凉意。檐廊下起了微风,吹动她褴裙一角,缌麻的细幼黄色,若有若无拂在皇帝眼前。他只觉心内像有千言万语,可细一思量,又仿佛无话可说。怔了好一会儿方又道:“太后她老人家对你十分喜爱,方才临终的时候留下了懿旨,将你收为义女。这件事情,本朝虽无成例,但好歹是她老人家的遗愿,朕已经答应下了。等太后的大丧一过,便让礼部去操办。太后的意思,就封郡主,至于封号嘛,朕让他们拟旨来看,你捡一个合心意的就行。”
苏颜华愣愣的站着,也不抬头,也不应声。周遭的人没料到有这个转折,都惊得目定口呆。檐下一时风静树止,直若无人。
皇帝好似心不在焉,盯着回廊的栏杆目不转睛。只听苏颜华身前微微的“劈啪”一声,他连忙转过头,见她浑身上下并无异状方落下一颗心。忽又见她脚边的金砖地上闪闪发亮,定睛一瞧,却是小小一斑水迹。
皇帝太阳穴上突突乱跳,双手在身后交握着,掐得生疼。
苏颜华却已经跪下去,规规矩矩磕了个头,道:“苏颜华叩谢皇上跟太后的隆恩。只是,颜华乃一介乡野民女,教化未开,蒙昧无理,册封郡主恐有辱皇家体统,恳请皇上三思。”说着抬起头来。她脸上苍白憔悴,泪痕宛然,下唇深深几个牙印,几乎沁出血来,不禁让人心碎。皇帝几欲伸手去搀,终究忍住。只听她又道:“若皇上真正怜惜颜华,便让颜华从此出宫。旷野自由,无拘无束,方是对颜华最大的恩典。”
皇帝面色沉凝,牢牢盯着地上的苏颜华。苏颜华也抬头相视,从容不迫。良久,皇帝终于别过头去,声音冷涩喑哑:“也好。”叹口气又道:“册封郡主乃是太后遗愿,朕为一国之君,当言出必行。只不过,册封之后,朕许你以郡主身份,代朕巡幸咱们大周朝四围八方,山乡水野。你所到之处,如朕亲临。”
皇帝回到乾德宫,已是巳正时分。
出了这么大的事,前朝的早会自然辍去不行。皇帝却并未就此得闲。胡乱传了早膳便到暖阁处置公务。
皇家的丧葬仪礼,各品各级虽有成例可循,许多要紧之处仍需皇帝亲自定夺。礼部跟鸿胪寺的人自夜里奉圣旨入宫,庚即草拟了治丧条陈,联名具奏请旨。皇帝逐项批阅增删,发布谕令,又指派了仪注官,忙到午正初刻方歇下来。
周勇贵见机,忙奉上酽酽的翠云玕。皇帝端起来只吃了一口便撂在榻凳上。周勇贵不明所以只得小心翼翼侍立在一旁。
夏日的午间,白花花的日头从窗外透进来,晃眼的亮。四面八方的空气粘腻、憋闷,仿佛一潭死水。皇帝斜斜的歪在榻上,长久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瞧着对面的青釉刻花插瓶。那瓶里一树玉梅傲霜吐蕊,青白花瓣,闪出温润的玉光。象玉光,也像泪光。她盈盈欲滴的泪光,仿佛就闪动在眼前。他想为她拭去,可他不能,那时不能,此时亦不能,他知道,恐怕这一生,都已经不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