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锦榻有悲音
书名: 一寸相思一寸灰 作者: 意展眉 分类: 言情

        方保荣将三人送出宫门,返身仍往暖阁里去。只进得外面的次间,守在门口的小太监早向他行礼:“总管。”一面又道:“娘娘正在整装。”他听着稍间里果然有窸窸窣窣衣褶之声,稍一思索不由蹙了眉头。小太监不明所以,连忙拱起手道:“总管。”他这才反应过来,缓了缓脸色略一扬下颌,那人方松一口气无声自去了。

        少时只听门框边“嗑”的一声轻响,正是递给外面的暗号。方保荣捵一捵衣角,微垂了头肃立站好。只见帘子一闪,数名宫女捧了大银盘从稍间里出来。又过了一刻,方见皇后一身暗绿色衫裙步进阁中。他立刻迎上去叫了一声:“娘娘。”

        皇后一脸忧色,看见他开门见山就问:“皇上怎么说?”方保荣道:“回娘娘话,他们去的时候皇上已经歇下了,乾德宫的人不敢打扰,就没有回明皇上。”皇后闻言一愣,满面忧虑之中难得的添了些气恼,再开口不由沉了声调:“糊涂!也不瞧瞧这是什么时候。你亲自去,就说是我的话,让他们赶快进去请旨。”方保荣答应着正要退下,皇后却又叫住他:“慢着。今晚乾德宫当值的是谁?”他道:“回娘娘,是周勇贵周总管。”皇后低头想了想,终究叹一口气,缓缓的道:“算了,这就起驾吧,去寿安宫。”

        此时已近亥正,皇城里夜色沉沉寂无人声,远远一队鸾仪顺着西长街疾步前行。为首的数十盏行灯将路面照得通亮如昼。两旁的宫墙映着变幻的人影,脚步憧憧,犹如巨人。小太监远远看见,忙面对墙壁站好,待銮驾去得远了,方一路不停跑进乾德宫。

        值房里,周勇贵早等得心焦,听了那人的话,不敢稍待,立时去见皇帝。

        天气闷热,皇帝身上虽只穿着浸花罗的中衣,仍旧出了一身的汗。小太监递上盛着绢子的托盘。皇帝抓起来拭了拭额头跟下颌,随手就撂在盘中,一面问:“怎么样了?”周勇贵道:“回皇上,方才太医施了针,太后已经醒过来了。”皇帝这才唔了一声,闭上眼睛缓缓躺下。周勇贵余光所见,心中暗暗发急,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向旁边的小太监递去一个眼色。

        那小太监却行退出房间,皇帝闭着的眼睛果然慢慢睁开来,又问:“还有什么?”周勇贵忙上前来低声道:“皇上,太医的意思,恐怕就在这一两天,说不定,就是今晚。”皇帝闻言猛然转过头来,眼中的焦灼几乎将周勇贵点燃。只不过片刻功夫却又侧开脸去,冷冷瞧着床顶不发一言。周勇贵思绪良久,到底牵着袍脚跪下去,沉声道:“皇上,奴才万死,讲一句不当讲的话。”皇帝却虚一抬手止住了他:“既是不当讲的话,那就还是不要讲的好。你的命,朕还不想要。朕乏了,你也下去吧。”说着渐渐翻身向内。

        周勇贵只得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放挽起的纱帐。桌上的西洋钟忽然响了,当当的敲了十下。排案上的灯火依旧明亮,照着皇帝的后背,平展阔朗,浸花罗的中衣贴在上面,暗织的四合云纹围住中间硕大的宝相花,一眨一眨的仿佛是在跳动。周勇贵疑心是自己眼花,再定睛去看,原来是烛火的光线在闪。他咬了咬牙,见手中的帐子角已经掖进了床沿,便转身走到墙边,执起小金碗,将案上的红烛一一熄灭,暗影中听到皇帝似乎是叹了口气。他手上一停,只听皇帝低低的在问:“听说她病了?”

        她?周勇贵一怔神,即刻醒悟过来,答道:“回皇上,是。”皇帝翻了个身,又问:“什么病?传太医了没有?”周勇贵道:“太医已经瞧过了,说是脾胃失和,又中了些暑热。倒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姑娘身子还虚着,得着意调理。”说着不觉转过身来。御榻那边却长久的静默着,再无声息。

        烛芯子“啪”的一声爆了个花,光线却随之弱下去。锦岚忙用小剔子拨亮灯光,一偏脸见太后缓缓支起身来,赶紧上去帮忙。

        她双手扶住太后背脊和腰际,只觉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一样。那些脊骨嶙峋的突起来,硌着她的手,只是麻麻的一点疼。不过才一个月时间,之前丰腴富态的那个人便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如今的太后,已经瘦得走了型。柴一样的四肢,同脸庞一样成了灰白色,又有说不出的一种黑。两颊深深的凹陷下去,只剩了一双眼睛,骨碌碌上下左右直转,不停的转。锦岚心中一紧,恨着声向旁边道:“还愣着干什么?”身边的小宫女连忙拿过榻上的迎枕塞在她手下,又用枕头撑住太后的头,锦岚这才抽出手来。

        太后却再无动作,直挺挺的抻着脖子,喉头咕咚咕咚似在轻响。锦岚凑过来,贴着她的耳边轻轻的道:“太后,可是想要什么?”太后喘两口气,嘴唇扇动良久到底摇一下头。锦岚拧紧了眉心,脸上却只强笑着,宽慰道:“太后放心,皇上一定会过来的。”太后飘忽的眼光突然一定,慢悠悠转过来瞥了她一眼。她下面的话便硬生生梗回去。

        太后忽然又笑起来。那笑意起先只是唇角细微的一抹,眼见着就染开了,堆在枯槁的脸上,只觉得骇人。她僵硬的眼珠渐渐闪动起来,灵活的一轮,病容便卸去一大半。她又喘口气,攒足了劲,极缓慢的道:“放心?我为什么不放心?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她紧紧捏着被角,挨了一刻又道:“不是我不放心,是你不放心。”锦岚见自己心事就此点破,几乎要哭出声来,嘤嘤乞求:“太后,这都是奴婢的错,跟皇上和姑娘没有一点关系。奴婢来生做牛做马偿您的债,只求求您,求您慈悲心肠,把实情告诉皇上罢。”太后脸上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只把眼睛牢牢盯着她看。那目光尽管虚弱,却轻而易举穿透了她壳一样冰冷的躯体,射进她的心中。

        外面起了小小的喧杂,有宫女进来传话,说皇后已经进了二门。锦岚脑中灵光一闪,忙出去迎。檐廊下只远远瞧见了皇后的影子,扑的一声便跪下去,倒把皇后一张面孔唬得铁青,也忘了叫人来搀。待皇后走到近前,她索性磕了个头,简洁几句转述了太医的话。饶是皇后性子再沉稳,此时也慌得没了主张。

        只听屋里小宫女又一叠声叫太医,皇后三两步赶进暖阁,却被挡在寝间外面。她无奈回过身在榻上坐了,绞着双手不住思前想后,越想越怕。

        锦岚早跟进屋来。竹帘以内,朦胧可见太医们凑在床前一阵忙碌,也不知在做什么。她略转了头,桌上漏壶滴答,竟已交过了子时,心中不禁更加焦急,好容易瞅个空子走到皇后身边,压低了声气道:“娘娘,皇上他——”说着一摇头。皇后又惊又气,问道:“怎么,还没见着皇上?”锦岚点头道:“乾德宫那边也不知为了什么,一味找借口推挡。耽搁到这个时候,别说皇上的面了,就连个旨意也没有请到。”皇后啧声连连叹气,锦岚便又道:“娘娘——皇上素来爱重娘娘,如今情形,请恕锦岚斗胆。”说着跪下身去。

        皇后低头好一番沉吟。锦岚的心灰一下又亮一下,起起伏伏就像是颠在浪尖。只见皇后终于向她一点头:“姑姑且起来说话。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放心,皇上是圣明之君,断不会这么绝情。”说着把了紫珠的手站起来,向门边的方保荣道:“起驾,去乾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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