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情急吐真言
书名: 一寸相思一寸灰 作者: 意展眉 分类: 言情

        “妹妹——”皇帝犹若未闻的重复,低沉的调子,只一声便停住口。他眼中高高扯起来的火苗仿佛凌空被浇下了一盆水,“哧”的一响就熄灭了。烟尘当中他拧过头,又是半晌方冷冷一笑:“看起来,太后您果然病得不轻。您忘了,儿子的妹妹安平长公主,前年染了急症,不过十几天的功夫就归了西。您为这件事,伤了好些日子的心。如今可倒好,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妹妹?”

        他的声音轻轻的,好似微风掠动树梢。侧着的一张脸,神色平静淡漠,瞧不出一丝异样的端倪。太后望着他,心里却像是绞着一团麻,目光不经意垂落下去,只见他右手握拳摆在膝上,掌心里好像揪着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的,抓紧了又松开。太后定睛再看,原来是常服的团龙下摆。

        三色金的品蓝团龙罗袍,因为是用不同成色的黄金打成金箔,再制成毫发一般纤细的金丝做纬,用缂丝的技艺织在品蓝的经线上,龙身、团云和火焰的花纹便有了深浅不一的三种金色。那只手不断的揪起来又落下去,三种金色也微妙的变幻,铜红到泥金再到澄黄,一遍又一遍反复翻涌,无尽无穷。太后胸中一阵虚妄的疼痛,就好像她的心也被这只手揪住了,一紧一松,一松一紧的搏动,直到麻木。她不禁更加确信,狠下心来轻飘飘的道:“她是先帝跟我的孩子。”

        皇帝却早笑起来:“先帝跟你的孩子?”语气随之一凛:“那么桓定呢?父皇的嫡子,特旨追封的仁亲王,太后,他又是谁的孩子?”话音未竟又是恍然大悟的一声冷笑,虚点了头道:“是,我怎么会有此一问!你既然承认她是你跟先帝的孩子,那个桓定自然就是你为保后位从宫外弄来的孩子!亏你还时常的教训我,桓家的祖宗基业、万年江山——如今我倒要来问问你,太后,当日你做这些事,可有想过先皇么?想过咱们大周朝的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么?”

        凌厉的逼问好似刀锋,划过沉寂粘腻的空气直刺入耳。太后却仿佛失了神,定定的瞧着皇帝起伏不歇的胸间。那品蓝杂宝纹芝麻地的罗衣,胸口处用缉线和二色平金的针法缉绣着一条鲜活的正龙。龙纹间饰以五色云蝠、杂宝和多种吉祥花卉——玉兰、海棠、牡丹花,寓意“玉堂富贵”;灵芝、水仙和竹,寓意“灵仙祝寿”;松、竹、梅寓,意“岁寒三友”;柿子与如意,寓意“事事如意”;平水江崖纹,中又有戟磬、灵芝、珊瑚、海珠和蝙蝠,寓意“寿山福海”。御用袍服从来精工细作,装饰瑰丽华美,无所不用其极。

        桌上的西洋报时钟忽然响起来,当当当敲了十下,原来已经交了巳正。夏日的早间,外面天光想是盛极了,寸寸艳阳透过窗口照在那些繁复的纹饰上,亮得越发刺目。太后只觉眼前晃了一晃,二十年的时光瞬间倒转回去。她想起那一天,皇帝下了朝便来了她住的坤元宫,一直逗留到晚间。虽然他闷闷的端坐在榻上,看她处理宫中各种闲杂琐事,并不曾多说什么句话,可只要他在那里,她便莫名的心安。

        皇帝午膳晚膳都用得十分潦草,她心头自然十分忐忑,却又不敢多问。趁着撤席的功夫,下面的人方悄悄来回她,说皇帝早起恼了敬妃,在承秀宫发了天大的脾气,连膳桌都掀了。她讶然之下不禁细问缘由,那人却也不知详情,只说皇帝当时怒极了,言语当中偶尔露出一句两句,仿佛事关齐王。她听了这话虽然不明所以,仍旧起了窃窃的欢欣。

        那时候也正夏中,五月底的宫里,暖热的气息无处不在,喷在颊上,扑在鼻端,让人生出薄薄的汗意。可她心里却漾了掩抑不住的旖旎快慰,酣畅淋漓。

        方入梦,承秀宫却有人请了钥来回,说皇二子桓宁失脚摔下床榻,碰破了头,血流不止。皇帝十分震怒,指着来人的鼻子一叠声骂:“跟着他的人呢?都是些死人么?连个一两岁的孩子都看不住,留着你们这一群蠢材有什么用?还不赶快去传太医!”见她无声注目,便对她稍含歉意的笑了笑,又一摇头,旋即转脸向来人道:“起驾,朕过去瞧瞧。”说着便穿了外头的衣裳出门而去。

        她一个人在屋中站了良久,热油烹心一样的愤恨终究也只能忍下去。案上红烛兀自光亮,照着床榻间一片清晰的凌乱,就像她的心绪。“——孩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说出这两个字,喑哑的声音此时仍在耳边回响,无尽哀凉。

        皇帝不知何时又再开口,幽冷的话音带着些轻颤:“都说太后你德仁温惠,谦恭随时,可笑,真是可笑!有谁能够想到你竟然神通至此!宫里眼目众多,禁卫森严,你瞒天过海偷进一个人来,二十几年间神鬼不觉。母妃与齐王暗中手脚毒死了他,即刻便为你所知。你久居后位却寡享帝恩,隐忍十几年,怨愤之情分毫不露,可稍有机会便能一举将对手置于死地。由此看来,无论眼光、心机、手腕,太后都堪比男儿!母妃她哪一样能与你匹敌?”

        “可怜母妃她——”皇帝话到此处声音涩涩的一顿,目光中积蓄的寒气潮水般喷薄而出:“只可怜我的母妃,她至死都还在懊悔。懊悔她当年作恶在先毒死了你的孩子,引出这一段恩怨,引出这一场杀身的妄祸!她衔恨出宫,偷生人世,十几年心甘情愿隐匿民间,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就在面前却不敢相认。母子离分,倒让你来鹊巢鸠占!她为的是什么?可是如今她在天有灵,若知道桓定是这样的一个来历,知道你如此大逆不道的作为,知道她为国除祸却只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你说,她又该做何感想?”

        皇帝抬头向天:“母妃啊母妃,她这样害你,你还帮她讲话!”忽又侧过脸,“你知道么,她死之前握着我的手,让我不要恨你,让我原谅你。说你是为求自保,说你是为你孩子报仇。”皇帝冷哼了一声,“报仇——”咬紧了牙跟,“你不过是嫉妒她!你嫉妒她得到了先帝的宠爱!”他双手扑在榻凳上,迎着太后看过去,光洁的漆面映出他苍白的脸,冷森森的道:“你恨她!”

        恨!太后胸中如尖刀剜过——她恨她,是的,她当然恨!她何尝不是一个女人?活生生、鲜灵灵的,花团锦簇抬进这座宫殿,大周朝的皇后,六宫之主,最享荣光的女人。她的未来应该象头上的那顶凤冠,珠光宝翠,闪亮风华。可这世间哪有十全美满的事?宫里来了一个她,可皇帝的心里却早就已经有了她在。那是如此强悍而广博的占有,那里已经容不下她,或者,也容不下任何一个旁人。

        往后的时光,坤元宫日复一日的寂静里,她数着心跳脱去沉重的冠服,雕龙翔凤的床榻上,她一夜一夜只不能入眠。长长的十几年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下来的。她像是背景,又仿佛陪衬。她的孤独与衰败,衬出她的欢喜和明媚。她的哀怜与无助,衬出她的无限欣悦,予取予求。她姿态横生的背影后面,浓浓弥漫的雾瘴,泛着血腥之气,笼罩了她,也扼杀了她。她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刺得她今生今世剧痛难歇!

        太后惨然一笑——往事历历如烟,个中恩怨纠葛,岂是此时的一两句话就能够说得清?如今,刺在她心上的那个人已经去了,这倒确是一种解脱,可解脱的不是她,因为此刻直刺入心的,换成了皇帝寒彻入骨的目光。她不禁浑身上下一片凄然,空张了张口却作声不得——自己辛苦瞒了这十几年,这样的一个结果,她也不是没有预见到。早一日,晚一日,终究不过是这一日,她心中万般无奈却无端就是一松。

        自晨间以来,她数度惊惧悲怒交加,方才更是羞愤哀苦几欲晕厥,到此刻方缓过一口气来,极力撑着榻凳勉强坐住,身上早已软成一团。她别过头,好歹调匀呼吸,虚弱却平静的道:“皇帝既然明白了事情真相,那你预备怎样处置我?”

        皇帝闻言如梦初醒一样,瞧着她安详的侧脸,眼中竟闪过一丝迷离。不过片刻却已经道:“处置?”他轻笑一声:“太后言重了。太后的贤名天下皆知,抚育教导儿子成才,十几年如一日,百般辛劳。如今局势,天下太平四海归心,您正该静心颐养,安享晚年,谈什么处置?”皇帝重新坐直起来,声音渐渐平复,沉稳如常波澜不兴:“太后请回宫吧,儿子这一向身上不舒坦,恐怕不能常来您膝前尽孝,万望太后恕罪。”说着抬头就冲外间道:“来人!”

        周勇贵同锦岚等正候在廊下,听到叫声忙进屋来,只听皇帝道:“伺候太后起驾回宫。她老人家身上正不好,你们几个一路上千万多加小心,知道么?”几人连忙答应着,一面上前来扶。太后闭了眼睛也不说话,由他们搀着走到门边,忽然把住门框一转头。

        屋里面通明透亮,身侧几个太监正躬身行礼,衣服间簌簌索索的褶皱声细微传来,在安静的屋中听着,却如此巨大。他们指上都吊着犀麈,倒悬的麈尾散垂着,被光线一照,根根如雪,象她鬓间的白发。太后惶然就是一怔,忽的想起那句话来。好像是一首词,但无论词牌还有前面跟后面的,她都早忘了。此时此刻,就只剩下那一句在她心里盘旋。她若有若无开口,声音打了个弯就已经咽回去,只有她自己听到了,说的是:“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皇帝早站起来,就在脚踏上行下礼去,恭声道:“送太后回宫。”再抬眼时,方才的众人早退了个干净。屋中一片寂寂无声,只有湘竹帘子偶尔打在门框上,唏唏哗哗轻响。小太监唱道的声音遥遥传来,只一点钻进耳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太后起驾——”皇帝不禁一跌身往后面直坐下去。手肘磕在榻凳角上,嘭的一声,连茶碗都震到地下去了,他也不觉得疼。

        桌上的西洋报时钟兀自走动,嘁嚓嘁嚓的声音,原来已经快交午正,怪不得外面日头这么好。明晃晃的阳光穿窗而过,落在凉榻另一侧,亮的亮,暗的暗,映出窗格龟背锦菱花的纹样,煞是好看。因为时气暖,那榻上只铺了明黄色织金夔纹龙的纱垫,薄薄的一层,角落上飞起了一点,迎着阳光微微摆动,想是太后起身的时候带上来的。皇帝移开目光。只见身侧黄花梨的榻凳,生漆烫蜡滑亮如镜,四角是鎏金的护夹,镂刻着细密的龙纹和万字如意回纹。榻凳上原摆了一对白釉刻花的茶碗,方才跌了一只,剩下另一只孤零零的歪立在托盏上,盖子也仰面朝天的翻过来,露出里面的莲子杏脯青梅,说不出的狼狈,他心中麻木的一烦。

        外面忽然有人说话,是周勇贵的声音,虽然极力掩饰过了,仍听得出十分的惴惴:“启禀皇上——”

        皇帝顺手抄起茶碗砸过去:“滚!”

        茶碗托子撞在墙上,摔得粉碎,茶碗却安然落下地来,骨碌碌的引着皇帝的目光一路滚到门槛旁。竹帘外的人早扑通一声跪下,咚咚的磕着头。皇帝定住神,不耐烦的问:“什么事?”周勇贵又磕了个头方回道:“启禀皇上,苏姑娘来了,此刻正在二门外的值房等着侯宣。”

        皇帝五雷轰顶一般坐直起来,肘上的疼痛瞬间印上心头,越发痛不可抑。

        “苏颜华”,这三个字不住的在他脑中打着转,无数张她的面孔也随之浮现出来。一忽儿是男装的她,一忽儿是女装的她,清脊山上的,不亦乐里的,还有西山之中的……她的样子,愉悦时、伤痛时、娇羞时、沉睡中……那样多,那样熟悉,不用去想也近在眼前。报恩寺里她头上那一柄玉笄,引着他情不自禁看向她,他曾经以为那是命中注定,可如今——他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一遍自己的一颗心便管不住的往下沉一分。他忽又觉着冷。虽然身后便是暖阁的长窗,外面阳光正好投在他背上,可他仍觉得冷。冷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冷得牙齿打了颤,一下连着一下敲在唇间。

        周勇贵伏在地上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太后起驾时他便看出皇帝心绪不佳,是以连茶碗摔了他也不敢打发人进来收拾。后来见了苏颜华,他不禁喜上眉梢,赶着来回却仍旧触了霉头。里面皇帝久久没有出声,他觉得自己发根都立起来了,汗水也不知是冷是热,止不住从鬓旁滑下来,在下颌汇成一滴,再无声落下地去。良久良久方听到皇帝喃喃的声音。他怕自己听错,着意竖起耳朵,竟仍旧是:“让她走,朕不能见她。从今往后,朕,都不能见她。”他连忙答应着起身,方走到外间门边,却听皇帝高声唤自己,只得又反身进屋来。

        皇帝斜倚在榻上,一张面孔恍惚是淡然的神色,眸子里的光却散乱着,极为倦怠。见他进来好歹振作了一下,瞧他一眼,低低的嘱咐:“让她回去吧。你要好好跟她说,别吓着她。知道么?”周勇贵连番应承,出了暖阁门方抹一把额上的汗。

        太后午初时分回到寿安宫,进了二门便再也支撑不住,锦岚和两个小宫女好歹叉住了方安置在床上。锦岚心中惶惑到了极处,反有些镇静下来,命人绞了滚热的手巾把子,细细抹去太后额上的汗珠,一面打发人赶紧去传太医,却叫太后虚抬了抬手止住了。只听太后极微弱的道:“我不妨的,别这么大张旗鼓的惊动了人。”喘一口气:“办了这件事,我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只可怜那孩子,从今往后在宫里——”说着又是一叹。

        锦岚闻言想了想,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她手上不觉停下来,瑟瑟的悄声问:“太后说的,是什么事?”太后喘了口气道:“方才我已经让他知道了实情。”锦岚犹不甘心,追问道:“什么实情?”太后又歇了半晌方答:“自然是她的身世。我已经告诉皇帝,她是他的妹妹。”锦岚着了魔一样死死怔住,忽想起来又问:“太后您——那皇上怎么说?”太后见她如此担心自己的安危,心里一热,浅笑了笑道:“你放心,皇帝圣明,虽然知道了实情也还替我留着脸面,并没有把我怎么样。”锦岚又问:“那苏——姑娘呢?”太后蹙了眉:“他对她,毕竟放不下,更不会把她怎么样。最坏的打算,恐怕是要将她一辈子困在宫里,也算是向我报仇。”

        报仇!锦岚只觉得惊惧、悲愤、慌乱、痛楚等等等等千百种说不出的情绪齐齐涌上心间。她为了改变这个结果,这些日子以来暗中动作可谓费尽了心机,如今却仍旧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突然退开两步扑跪在床边的脚踏上,磕着头道:“太后恕罪!太后恕罪!当年是奴婢欺瞒了太后。请太后一定想个法子告诉皇上,她和皇上不是兄妹。苏姑娘她并不是您的孩子,她是我姐姐繁霜的亲生女儿。请太后一定禀报皇上!”

        混乱无理的一段话,惊得太后一下子坐起来,扶牢了旁边孩儿臂粗细的床架方敢提声问:“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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