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心冷催妄语
书名: 一寸相思一寸灰 作者: 意展眉 分类: 言情

        沈墨安闻言抱紧了手,轻轻应一个“在”字。

        他十五岁即入宫侍读,与皇帝日夕结伴相交甚厚,知道皇帝少年英敏,深有谋略。皇帝的性子,表面上明快爽利,内里却极为深沉收敛,象今天这般软弱犹豫、七情上面,真是殊为难得。

        屋中那个女人——他又想起方才时候,皇帝自那间北房里出来,双目无神,脚下虚空,几乎不曾被门槛绊住。那个女人,她究竟是谁?什么身份?和皇帝有什么关系?她死之前跟皇帝都说了些什么话?这一切他都不知道。君臣有别,天威难测,他不想也不敢知道。他只是隐隐的感觉,这女人对于皇帝,定然有什么至关重要却之处!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生出好些感慨。对面站着的这个人,大周朝至高无上的皇帝,每日高坐龙庭,睥睨众生,可有的时候,比起他俯瞰下的万千百姓,却少了许多率性的乐趣,多了一些注定的孤独。他暗暗叹了一声,定下心神道:“请皇上保重圣躬。”

        皇帝仿佛惊醒了过来。沈墨安只觉手上松,稍一抬眼,只见皇帝已经收回了手,反过来负在身后,眼睛瞧着别处,口气也有些沉凝:“蒋七和那个侥称桓嘉的人,朕的意思,密裁,留全尸。”

        沈墨安心头一跳——对于这样的结果,他虽然一直早有预料,此刻突兀的听着,仍不免震骇莫名。只听皇帝又道:“墨安,那蒋七是你的师兄,你理应避忌嫌疑。这件事,朕已经交由旁人去处置。只是朕不想瞒着你,方告诉你知道。”沈墨安极力维持平静,声音却仍旧带了几分生涩:“是,皇上的苦心,微臣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万一。”皇帝缓缓转过头来,眼睛定定的只瞧着他。那眼中情绪包杂万有,他只瞬了一瞬,便低下头。皇帝却已经又道:“这两个人身负绝学,原是可用之才,所述之事,也多为实情,但他们太过胆大妄为,所犯的件件都是大逆不赦之罪,其情可悯其心可诛!朕这么做,实是出于无奈。墨安,你懂得这其中的道理么?”

        沈墨安沉声道:“回皇上,微臣明白。他们两人对当今对朝廷都多有怨忿,一旦旁生枝节与朝廷为敌,恐怕无人可以辖制。皇上这么做,为朝廷剪除了后患,乃是圣明之举,微臣叹服之至。”皇帝点点头,虚笑了笑道:“圣明之类的奉承话就不必讲了,你体谅朕,朕方可以安心。”说着话锋却是一转:“你回去告诉你父亲,让他们礼部尽快挑一个好日子,她的事情也该办一办了。”

        沈墨安“是。”了一声,倒想起另一件关联的事。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这个时侯讲,踌躇之间皇帝早瞧出来,问道:“墨安还有话说?”沈墨安躬身奏道:“启禀皇上,清脊山的事情果然有异。鹰嘴峰并不是赵家产业。”皇帝哼笑着道:“不出所料。”点点头又看向他。沈墨安便又道:“是太监的私产。”皇帝猛然哦了一声,方扬起来的嘴角隐隐又是一沉,旋即道:“仔细的讲。”沈墨安只得又道:“是。回皇上,微臣有一名手下,他有个远房亲戚在清脊山的报恩寺中做厨头,那些看守鹰嘴峰的人时常到寺中去吃素斋。当中的一名头领与他颇有交道,曾向他讲过些内情,说鹰嘴峰是宫中一名管事大公公的私产。”皇帝咬了咬牙,又问:“是哪一个?”沈墨安回道:“名字那个人不知道,人也只远远的看见过一次。说是中等身材,四方脸庞,左边眉峰上有一颗绿豆大小的肉痔。”

        皇帝良久沉思不语,沈墨安只得陪着立在一旁。又过了半晌方听皇帝道:“知道了。这件事情就此撂下吧。朕自有道理。”说着快步往前面人群中走去。沈墨安便在原地躬身行了礼,起来目送皇帝的肩舆进了承运门,方出宫回家。

        进了二门,沈墨安衣裳也没有来得及换便去北房见父亲。

        此时已经交过子初,沈懋仪方欲就寝,早换了一套寝衣在身上,当下只得又里里外外穿戴齐整来到外间,北面跪下恭听皇帝的口谕。末了伏下去磕过头方起身在椅上坐了,紧着眉头道:“太后的意思呢?”沈墨安怔了一下,迟疑的道:“太后的意思,皇上并没有说过,想必也差不多吧。”沈懋仪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失言,唔了一声道:“那皇上可说过是封的什么位份?”沈墨安为难的道:“这个么,当时有别的话打了个岔,儿子还没来得及请皇上明示,皇上就进内 廷里去了。”沈懋仪微有讶异,抚着额头又想了一回,倒笑了,一面道:“也罢,还是先让钦天监把日子挑好了,回头我自己入宫去请旨吧。”说着又瞧了瞧旁边站着的沈墨安,放低了声气道:“翰儿,这件事情可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宫里宫外早都牵动了。你是皇上身边的近臣,应对的时候更要多加个小心。”见沈墨安低头答应了,便又笑道:“成天的不着家,你那左都御史的事情竟比我这个做阁臣的还要多,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好了,别跟这儿立规矩了,快下去歇息吧。”沈墨安这才行了礼回自己房里去。

        第二日却是十足的好天气,刚过了卯初天就已经大亮了。皇帝起来照常在乾德殿朝会群臣,太后虽然这一向身上不爽利,每日的晨课却总不敢错过。

        寿安宫里锦岚忙着伺候太后起了身,又替她披上沉香色织金云凤纱的披肩,方搀着在镜匣前坐了。刚洗过脸,外面专管梳头的老太监张世平早得了信号,举着手里梳头的家什包袱在暖阁门前高喊道:“奴才张世平,恭请太后万福金安。”太后向锦岚一点头,自然有小宫女打起帘子让他进来。到此时锦岚方得空出去安排旁的事情。

        那张世平笑容满面走到太后旁边,先跪下磕了头,起来在桌上打开手里的包袱,取出里面的一套梳、篦用具替太后通头绾髻。他手眼相谐小心翼翼,嘴上却也并不闲着,一个劲的陪太后逗闷子,又诌些顽笑话让太后开心。太后素好沉静,年岁大了越发不喜欢张扬的发式,张世平当了十几年梳头的差,早深谙此道。只见他细细绾好一个圆髻,伸手从妆奁匣里取出一支金镶白玉梵文挑心簪插在正当中,把一对金錾花如意云头掩鬓押住两个鬓旁,再拿过金玲珑草虫啄针,太后已经抬手止住。张世平方笑道:“太后,今儿个天光好,您插上这个,回头迎着阳光那么一站,那脸色好得,倒把外面十几岁的宫女子们都比下去了。”太后闻言轻轻一笑:“好,今儿就听你一次。若是不好,你那双眼睛也白长了,少不得要取出来。”说得张世平伸手捂住一边眉眼,指缝间却露出眉峰上一颗肉痔。太后见状又是一笑,将手收回来仍旧放在腿上。

        少时梳好了头,张世平又行了礼方却行而退,早有宫女过来替太后敷粉上妆,余下的几个则捧了衫裙立在门边,专等妆毕便上前伺候更衣。暖阁里一时静谧无言,只约略可闻寝间里扑扑的轻响,是铺床叠被的声音,也不过一两下就沉寂下去。

        晨间的一通事情忙下来,早过了卯正三刻。锦岚搀着太后在佛龛前跪下,又反身退在一步开外站好,旁边众人见状,稔熟的去到屋外檐下静候。

        太后虔诚的念了几遍经,又垂着目光默默想了一回事方抬起眼来,牵着襕裙边角往旁边一递手,锦岚忙上去扶她起来,一面伺候在榻上坐了方问:“太后,这就传膳么?还是等皇后跟苏姑娘她们过来?”太后虚一摆头,伸手进袖袋里只略微摸索,已经拿出一个指尖大小的蜡丸来。那蜡丸一捏即碎,太后展开里面巴掌大的一张绢帛,上面蝇头小楷写着满满几行字。她只看了一遍,旋即“霍”的一声站起来。

        锦岚只唬得往后一退,片刻方回过神来,轻轻的道:“太后。”那边却不理她,只一叠声问:“快,皇帝呢?”锦岚答道:“这会子应该还在朝上。”太后这才颓然坐下去,又把绢子看了一遍,反手递给她。锦岚接过来,瞧也没瞧转身走到屋角的香炉旁,找着火折子点了点随手丢进炉膛里去。炉中顿时腾起一缕青烟,接着有红亮的火苗冲上来,伸长的乱舞着,仿佛是妖魔的舌头,只一舔便又落下去。

        太后这才收回目光。此时已是五月末,天气愈发晴热起来,宫里上下都换了夏衣。她身上是一件蓝织金蟒龙罗的短襦,交领上装了三指宽的护领,浆洗得挺括雪白。想是系得有些紧,让人闷闷的透不过气。她伸手抻了抻,长长的一呼一吸,半晌方缓缓的道:“你打发个人去那边盯着,御驾进了承运门就过来回我。还有,若是皇后她们来了你也想个法子让她们回去。”锦岚迟疑的道:“那早膳——”见太后轻轻点了一下头,便答应着自去张罗。

        明间里撤了席,守着承运门的小太监也已经回来了。太后一听说便传旨起驾去乾德宫。锦岚笑道:“太后,您身上不好,再说,按着礼数到底您是长辈。有什么话,还是请皇上过来说的好。”太后不易察觉的叹了一声,低道:“只怕如今是请不动他了。”锦岚闻言心上一酸,原想说些宽慰的话,思忖了半晌终究还是无言以对,只得护着太后上了轿。

        銮驾进了乾德宫,皇帝亲自迎出二门,一路上馋着太后的手进了暖阁。恭恭敬敬行了礼,起来坐在对面榻上,含笑道:“太后有什么事情,只需打发人告诉儿子一声。怎么敢劳您亲自过来。”因知道太后身上不好,又道:“听说您身上不舒坦,儿子怕扰了您的调养,也不敢贸然去瞧。太后吃的什么药?可传了太医没有?”说着问了些医药饮食情况,太后虽然憋了一腔子话要说,却也自然而然笑着敷衍过去。少时见皇帝端起茶来,太后便向锦岚递去一个眼色。锦岚虚点点头,转脸又一瞧皇帝身边的周勇贵。当下两人便领着太监宫女们悄悄出了阁门。

        他们这边眼睛眉毛仗打得火热,皇帝怎会看不出来,见左右已经清净无人,顺手搁了茶碗便问:“请问太后,此来所为何事啊?”太后沉吟片刻,正色问道:“听说皇上打算这两天就册封苏姑娘,可有此事?”皇帝微微一笑:“太后手段果然高明,儿子不过是昨晚偶然提了一回,您今儿一早就听说了。”太后闻言也不搭话,只用双眼直视皇帝。皇帝面色一片怡然,身子往旁边一倒靠在扶手上,又双手左右牵了牵衣袖,忽然脸色就是一凝:“是,儿子预备册封她为妃,封号么,端字和惠字,太后您看哪一个好?”

        太后闻言不觉有几分气恼,也不去答他,只问:“我今天过来所为何事,皇帝果然不知道么?”皇帝笑笑,无意识仰起脸来看着屋顶,那上面铺着一格一格两尺见方的天棚板。暗青的底色上用金粉绘着各种各样的龙。行龙、飞龙、奔龙……姿态各异的穿在火焰与云朵之间,一转一扭,栩栩如生。这是金龙和玺彩画,大周朝供奉皇家的画工门专习的技艺。皇帝道:“太后太高看儿子了。儿子虽然是天子,却也并非神佛,哪里能够未卜先知?您今日所为何来,还请明示。”

        “皇帝。”太后两个字方出口,那冷幽幽的声音连她自己都给吓了一跳。她连忙缓了口气:“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劝劝皇帝。”皇帝偏了偏头,波澜不兴的望着她,她只得又道:“苏姑娘兰心慧质,芳洁高雅,怪不得你这么爱重。可你有没有想想,她的身世来历——太过曲折复杂。她连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你封这样的女子为妃,将来会不会惹出麻烦?况且她养父和赵家千丝万缕的关系,连她跟赵珩丰的那些过往,宫里早传得是沸沸扬扬。还有一样,皇帝,你可知她已是订了亲的人?堂堂大周朝的天子,却和一个普通百姓争女人,传出去成什么话?皇家的颜面何存?”

        皇帝久未开口,此时却忽然道:“太后这一向,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一面要查人家的底细,又要忙着在宫里散布谣言,还得打发人有意无意说给儿子听。这一通乱下来,却没有成效。说到那桩亲事,您难道不知道余庭徐家暗通赵匪,已经叫您一手提拔的张正彪张将军抄了家?”

        这几句话,将太后明里暗里所作所为一一点了出来,毫不留情。饶是太后涵养再好,也不禁怒气上涌,怔了半晌好歹忍下去,咬着牙道:“我做这些事,全是为着皇帝为着咱们大周朝打算。你是皇帝,是一国之君,宗室们群臣们百姓们,多少人眼巴巴的看着你、指望你?可是你呢?你为了这样一个胆大妄为的女人,一再的进退失据,连国家法纪都置于罔顾。朝廷开科取士,历来是国之重典,她女扮男装去应会试,你不仅不阻拦,还将三天的试题拿给她,又一路帮她进了科场。后来她倒是没有去看皇榜,可你背地里做了哪些手脚,你以为真就没有旁人知道么?一旦事情败露,普天下的试子们会怎么想?我问你,她若真敢闯了殿试,你难道还要封她做状元不成?眼下她入宫才多少日子?你就已经妄兴土木造一栋景双阁给她,那往后日子长了岂不是连国家社稷、祖宗基业、礼仪廉耻都要不顾了吗?”她身上本就不大好,又生了这一团气在胸中闷着,话到此处不禁颇为气喘。

        皇帝仍旧沉稳如常,趋前了身子冷冷的道:“太后真不愧是‘天下慧贤之表’,说出话来左一个社稷江山右一个祖宗基业。”稍稍一顿,“只可惜儿子天性顽劣,亲政之前的样子,太后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亲政这一年多以来,儿子也曾勉为其难打算做个明君,一路强撑着直到现在,乏了,乏透了。儿子天生一个做昏君的料。太后真要为社稷江山祖宗基业着想,别这样子劝儿子,早点想想废立之事方是正经。十几年前您便这么做过,如今也算轻车熟路。其他的,太后就别瞎操心了,且由着儿子去吧。”说着竟然一笑。

        太后只觉心中震怒到了极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嗙”的一声炸响开来。她深深蹙着眉,下巴因为愤怒疾速的抖动着,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皇帝。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记忆中,他有好多面貌——恭敬的、亲热的、孩子气的,愉悦的、兴奋的、伤心的、气馁的,磊落决断、器宇轩昂的,好多面,她都看在眼里,她都熟悉。她安慰过他,教导过他,他从她那里得到过力量,她也从他那里找到了欣慰。可眼前的他,此时此刻这个样子的皇帝,她却从没见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从头到尾再想一遍,心中不禁悚然一惊——他那么精细的一个人,做这些事为什么却露出这么多马脚?如果是他故意透露这些信息给她,那么他今天想要从她那里知道的东西,绝不是方才她说的这些话。她隐隐约约猜到他真实的用意,只是不敢确信。

        他仍稳稳的坐在那里,脸上平静如常,甚至带了一丝笑意。他眼睛里闪着光,深茶色的瞳仁燃着一团火,火苗扑出来,吞噬了她,也吞噬了一切。她刹那间醒悟过来,原来他在等,他在等她说出他早已经确信的那个答案:“你不能册封她为妃,因为,她是你的妹妹。”她听到自己这样说,不知为何竟觉得松下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晚了很多天,因为某眉参加单位的运动会,跑步之后回家就感冒了...........然后照常是吊水、吃药、昏睡...因为不想请假就和同事换了班,好了一点又还了同事好几个夜班........真素悲惨世界啊~~~~~~~那句流行话咋说的来着——俺的人生就是一张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和餐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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