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龙裔
书名: 枯叶蝶 作者: 李忆仁 分类: 玄幻

        吕无靥正要说话,只听思思忽然娇啼一声,伸展双臂,慵懒地搂住了德酷王子的脖颈,娇滴滴地说道:“哎呀,你们干什么呀?这是多好的晚上啊!吕先生,王子啊!别让俗事坏了氛围好么?”说完,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苏度情,目光中跳着火星儿。

        王子看着她,很冷漠地,吕无靥眼睛中则毫无表情。

        苏度情叹了一口气,真是愚蠢,男人们正襟危坐,他们需要谈很重要的事情,这是属于他们的时刻,只能由他们来掌控。对面的红衣女人想要证明什么,急不可待地要控制局面。可是她忘了,不识时务是女人最大的愚蠢。

        王子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细碎的小白牙,柔声说:“你说的没错,思思,这的确是大煞风景。你说的没错。”他轻轻搂住了红衣女人,吻了吻她的耳垂。思思躲闪着,娇笑着,不依不饶地捶打王子的胸膛,眼睛还是盯住了苏度情,目光中跳着火星儿,嘴角上撇,似乎雌鸟在向对手宣告自己的领地。

        苏度情觉得很无聊:这一切!气氛生硬的晚宴、僵化的礼仪、男人们的生意、争宠的女人……真是无聊啊。

        她忽然想起来姜沣,想起了他的琴房和店铺,他的庭园和朋友,他的手指和嘴唇……一种宁静的甜蜜悄然涌起,怀旧的激流,温暖的感觉,令人眩晕……

        吕无靥看了她一眼,眯起眼睛,嘴角露出了微笑。

        长桌对面,王子还在跟思思调情,没完没了地轻吻她的肩头、耳背、发梢、鼻翼、脖颈,在她耳边说着情话。他抓住了女人的两只手,把它们弯向背后,女人的身子就弓了起来,更加突出她纤秀的脖子和高耸的乳房。

        王子在她的胸脯上深深印了一吻,女人“咯咯”地娇笑着,眼睛朦胧了,鼻翼扇动,嘴唇微微张开,呼出湿热的气息。

        王子就势深深吻住了女人的嘴唇。

        苏度情不由得面红耳赤,她并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场景,可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在众目睽睽下“表演”。她瞟了一眼吕无靥,却见他仍旧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也决定镇定下来,可是心还在怦怦地乱跳,掌心也沁出了汗水。

        那一吻长久得似乎可以凝固时间。苏度情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只希望他们快点结束。过了半晌,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忽然看见一双眼睛!那是王子的眼睛,正死死盯住她,目光中带着一丝戏谑。

        就在这时,她只觉得那眼睛倏然一红,然后便听见思思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呼!那呼声却被闷在口腔中,变得仿佛一线令人惊悚的呜咽。

        苏度情霍然站起。隔着长桌,只见思思被王子搂在怀中,两张嘴仍然没有分开。思思却全身抽搐着,每一块肌肉都绷起来,脸被憋得胀红,手舞足蹈,拳打脚踢,狂乱地呜咽着,发疯似地捶打王子,想要把他推开。脚踢翻了椅子,惨白的手指漫无目的地伸向空中,又蜷拢,又张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好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茅草。

        她抓住了王子的衣襟,拼命拉扯推搡,但是没有用,王子的手臂如同钢箍,牢牢箍住她,使她无法逃离。王子的嘴紧紧攫住思思的嘴唇,颈部上的青色血管绷起,一鼓一鼓的,仿佛青蛙一般。

        思思还在反抗、捶打、乱踢,但是力量已经弱小多了,就如同秋千没了推力,最后只能凭惯性摆动一般。她的肤色由红润变得苍白,又变成惨白,最后竟然变成了晶莹的、玉一样的白色。

        王子终于松开了嘴,头发披散,手里抱着已经一动不动了的女人,却深深低着头。思思的脸侧过来了,脖颈和四肢软绵绵地垂落,好像都折断了。她的眼睛大张,充满了绝望、死寂和疑惑。

        她死了—— 思思小姐死了。

        苏度情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早就惊呆了!被突如其来的惨事镇住了。又过了良久,德酷王子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嘴角挂着一滴血渍,他在笑!嘴像脸上的一道鲜红的伤口,狞厉地弯起来,冲着苏度情笑了。

        苏度情瞿然惊醒,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黑暗中的谜语解开了。

        “是你!!是你!!”

        苏度情大喊着,向后退去,撞翻了椅子,全身因为恐惧和紧张而绷紧,手不受控制地狂抖。

        吕无靥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为她扶起椅子,说道:“度情小姐,请坐下,坐好,别紧张,请你坐下!”

        苏度情还在向后退,她感到脑子中一片空白,就是思思小姐脸上的那种白,混乱的白,她盲目地伸手向后摸索,希望能抓住什么坚实的东西——比如墙壁—— 来靠一下。但是身后什么都没有,是空的,这就更吓坏了她。

        吕无靥走过去,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回来,按在椅子上,然后斟一杯酒,递给她:“喝下去,你就不会害怕了。”

        苏度情茫然地接过酒杯,茫然地看着吕无靥,似乎弄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也弄不清面前这个人是谁。吕无靥柔声说:“喝了它,快点喝了它,好的,就这样,喝了它。”

        声音带有梦的味道,苏度情顺从地喝了酒,只觉得一线热力顺着咽喉流下去,然后身体四肢都放松了,她缓缓认清了眼前的一切。也许因为酒的作用,她稳下来,虽然还在发抖,但是目光已经镇定了很多。吕无靥满意地笑了笑,回头看看王子。

        王子还在摆弄思思的尸体,似乎觉得很好玩。吕无靥走到圆厅一角,打开一个壁橱,开始从里面往外拿东西。

        一小块木砧板、一个古旧的羊皮褡裢、一柄长柄锅和其他类属的锅子、一叠精美昂贵的瓷盘、盛着佐料的小水晶碗、酱盏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小瓶子。

        他有理有条地把这些东西在长桌上摆好,然后对苏度情说道。

        “好了,请你坐好,晚宴正式开始了。”

        “你要是觉得紧张,可以喝一口酒。”吕无靥道:“酒是真的很不错的,不过你不要想逃走,因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你明白么?”

        苏度情忍不住点了点头,瞪着他,浑身还在发抖。她预感到,接下来还将发生更加诡异恐怖的事情,由这个名叫吕无靥的男人掌控一切。

        吕无靥满意地点点头,熟练地将羊皮褡裢解开,褡裢里是数十把银光闪闪的刀具。吕无靥从中抽出一把,怜惜地摩挲着刀锋,道:“度情小姐,你去过五羊城么?”

        苏度情下意识地摇摇头。

        吕无靥叹了一口气,道:“真可惜啊,你没去过,那太可惜了。你知道么?五羊城人素来以吃生食著称,他们什么都可以活生生地吃下去,就像野兽一样。不过,他们的吃法非常讲究,是古典的,精美的,艺术的。我认为他们的方法非常美妙,所以今天借王子的光,就用古典的粤家生食的烹调技法,来制作这一顿晚餐,献丑了。”

        他放下刀子,走到德酷王子那儿,道:“王子,劳驾。”

        德酷王子桀然一笑,似乎感到很好奇,便坐直了身子为他闪开道。吕无靥弯腰抓住思思的尸身抱起来,又回到桌前,把尸体面朝下放置在长桌上。

        吕无靥说道:“五羊城人吃鱼生,也叫生鱼片。做法非常复杂,手续繁琐得紧。首先要将鱼放血,也就是说用一根大铁勾,勾住鱼尾,倒悬起来,身上划了口子,让鱼把血流尽,然后再将鱼取下,裹上毛毡纸,以吸干鱼身上残留的血液。如果血没有放干净,那么鱼身便有血腥味,不好吃了。这道工序需要两天的时间,幸好王子为我省了这些麻烦,德酷王子的牙齿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子和铁勾……现在呢,这个女人身上已经一点血也没留下了,王子是不会暴殄天物的,这么美的尤物,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呵呵。非常好,真的很美。”

        他轻柔地脱掉思思的红色衣裙,将晶莹耀眼的女体展露出来,轻轻抚摸着,叹息道:“多美呀,天造的尤物,引人堕落和犯罪的终极诱惑——像水晶的瓶子,里面藏满了欲火,瓶子是完美的,静态的,曲线圆滑的,那么,火焰只能在瓶子里面燃烧,又不可遏制地透过瓶子体上的开口喷涌出来。这里——眼睛;这里—— 嘴唇;这里—— 鼻腔;这里—— 女私,就从这些地方放射出来,多么精密的神的设计,梦幻的设计。太美了,太美了。”

        他说着话,从羊皮褡裢中取出一支刀子,试了试锋口,一沉吟间,银光闪过,刀子已经划开了女体腰部上的肌肉,没有血,他满意地点点头。

        “啊!!”苏度情不禁失声惊呼,神经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嘘!”吕无靥用食指按在嘴唇上,作了一个手势,目光严厉,示意她保持安静,好让自己专心工作。

        苏度情顿时收声,摒住呼吸,像被吓坏了的小女孩儿。但是她的咽喉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堵住了口腔,这使得她开始猛烈地咳嗽。

        吕无靥心无旁鹜地割下了一大块尸首腰部上的肉,放到砧板上,说道:“刀工最重要,每一片肉要切得像纸一样薄,是透明的,轻盈的。刀工是一个厨师水平的集中体现,完美的刀工,不是屠夫式的,而是像绘画一样,追求一种‘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感觉,讲究构图、用笔、用墨和敷色。关键在于‘神’。王子,我看了您带来的你们那个国度绘画,却只注重‘形’,而忽略了‘神’,这便是您现在无法领悟的东西——纯粹中土的东西。”

        德酷王子道:“不错。”

        说话间,吕无靥已经将那块人肉切割完毕,果然如他所说,片片都像纸一样薄。吕无靥又问王子道:“可有冰块么?”

        “当然,品味美酒冰块不可或缺啊。”王子从桌下取出一只银盆,内中盛满了冰块,递给吕无靥。

        “吃鱼生最好是冰镇,这样最能体现生食的自然妙味。”吕无靥把肉片置于冰盆中,掏出手帕擦擦手,道:“那么,现在,趁着晚餐还需要冷却,我想,是该到了回答度情小姐的一些疑问的时候了”他缓缓走过来,脚步轻得仿佛狸猫,走到了苏度情面前站住,柔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所以你不必问出来。我知道你有点害怕,没关系,没关系,镇定一下,喝点酒就会好的。你不用问,我来告诉你一切,这样好么?”

        苏度情虽然还有一线理智在支撑,可是还是恐惧得快要发疯了,下意识地点点头,什么问题也问不出来。吕无靥安闲地喝了一口酒,问道:“你想问我现在在干什么,德酷王子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诸如此类的问题,是么?”

        苏度情又点了点头。

        吕无靥微笑着,缓缓说道:“我会回答你的,别着急,这对你可能有点太荒谬,太神奇了,所以你坐好,听我慢慢说。”

        他略一凝神,便开始述说。

        “我来自荆楚蛮荒之地,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了,我的家族是一个名门望族,在当地算得上是大户人家。我的家族每个人都高雅、博学、机智、喜欢享受,会赚钱,又恪守传统。爱好占星、历法和诠诂经典,但只是表面的。在阴暗处,我们有着一项疯狂的、恐怖的、忤悖伦理的爱好,你知道是什么么?你应该猜得出来,不错,我的整个家族都热爱食人。别害怕,别害怕,喝口酒,好的,非常好,请听我说完,好么?好的,非常好。”

        他满意地看着苏度情,说道:“吃人是一件很邪恶的事情,非常邪恶,这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我们要食人呢?为什么要这么邪恶呢?这一点很重要,关系到一些起源和最初的东西,关系到我的家族的血缘。而我需要了解它。于是我查阅家谱族谱,还有已经散乱的零星家庭纪录,然后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我是商周时代一个可怕的角色羊角的后裔!你知道他么?你大概不知道,据家族纪录和《天古密录》所记载,这个人曾经为祸一方,食人无数,后来被抓住了,施以火刑。”

        苏度情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喉头竟然能活动了,终于说出话来:“你在……在说些……些什么!”

        “很好,很好!你终于不紧张了。不愧是江左第一的奇女子!”吕无靥抚掌赞道,“你看,这样不是好多了么?你需要了解我们的秘密,我们应该彼此达成共识,这是消除误解和驱除恐惧的良方。好了,好了,我会告诉你一切的,我说的不明白的地方,德酷王子会为我补充,这样好么?”

        王子在圆桌对面的阴影中微笑着点点头。

        吕无靥接着说道:“找到羊角 这位吃人魔王还远远不够,于是我又穷究典籍,上溯到更古老的年代,发现我们的家族历史上有过大迁徙,我们来自古楚某地,古时叫做三苗国。《神异经》曾有记载,说:‘洞庭之左,彭蠡之右,西南大荒,有食人族名饕餮,立三苗国。’多有趣!我的祖先原来还是国王呢。当然,我的研究还远远没有结束,在以后,我发现了更惊人的秘密。”

        “故老相传,龙生九子,其一为饕餮。传说它平生贪吃好食,形象像人,身上多毛,孔武有力,贪婪凶狠,积财不用。古书说:‘西昆仑有饕餮,人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自身。’通过上溯家谱,我发现我原来并不是人!我是更伟大的一种生灵!我是龙的一个孩子的后裔,我的名字叫饕餮,我的身上流淌着食人的暴虐血液。那些古老的神话并非神话,它们其实是完全真实的。我是龙的孩子,我不是普通的人。”

        苏度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疯了!你疯了!”

        吕无靥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就好像根本没听见,自顾自地说道:“我们的祖先曾经统治过你们,他们建立了一个王朝,就是商王朝!祖先们的绘像被镌刻在青铜礼器上,就是后人所谓的‘饕餮纹’。他们积攒了大量的财富,也曾奴役过人类,可是最终还是失败了。先人殷纣被人类处以火刑,烧死在鹿台之上。可是我们一族并没有就此毁掉,我们是异类,异于人类,但是我们伟大。食用、奴役人类是我们的信仰。虽然我对人类感觉不错,甚至可以说很喜欢你们,但是我无法戒除食人的‘邪恶习性’ ——你们称之为邪恶,对我们却习以为常——大羹无味,天成至美。人就是这道大羹,食人的欲望已经成为血液中的习惯。你知道罂粟花吗?据说久食罂粟的人会上瘾,两者没有区别。”

        他顿了顿又说道:“不久以前,我们的敌人一夜之间毁灭了我的家族,他其实是我的远亲,龙的另一个儿子的后裔,但是他却背叛了他的血液,秉持人类的公正。我侥幸一个人逃出来。我是龙子,我从小通过学习,有了掌控世间各种精灵的能力,但是我还不是他的对手。我的法术对他毫无用处,他比我强大,所以我只好逃亡。”

        “那一次在江左遇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觉得你是一道大菜,而不是佐餐。那次是逃亡途中,诸事不便,只好权宜,胡乱烹饪了罢了。可是我又不喜欢暴力,所以我不想自己动手杀死你,只好让你自己‘自杀’。饕餮的族人都是烹饪美食的高手,我并没有劝你那样暴食,但是极端的美味控制了你的舌头和胃脏,所以,你差点自己撑死了自己,而不是我杀死你,我只想食用你的身体而已。”

        “你疯了,疯了!你疯了!”苏度情狂乱地叫嚷着,努力向后缩,挤进椅子里。

        “他没有疯!”

        苏度情茫然看去,只见德酷王子在长桌尽头说道:“这一点我可以证明。”

        王子面带微笑,缓步走过来,边走边说:“在我的国家中,流传了很多关于龙的神话传说,我对此很感兴趣,所以倾尽全力来研究。不过,我与吕先生的研究方式不同,他是考究典籍,这一点难免会扭曲失实。而我关注实物的研究。在我的国家,实物研究是很流行的,你们称之为‘格物致知’,而我们称为‘赛恩斯’。我搜集了很多上古的化石—— 也就是你们所谓的木变石——还制作了很多标本,又结合传说和历史,我发现了关于龙的实证。”

        “是什么呢?”吕无靥微笑着问。

        “是木变石。很多很多的龙的木变石。死掉的龙变成了石头,深埋在地下,而我把它们发掘出来了。”

        王子沉思着,说道:“在你们中土的历史中,龙这种图腾形象起源自商代,也就是说你的祖先的朝代,因为他们是真正的统治了人类的龙的后裔。在那个朝代中,龙像是最初时候的样子,是令人可怖的、深沉雄健、神秘的、狞厉的,代表超越世间的神的权威,被铸造刻饰在青铜器上,有一种巨大的威慑力。我挖掘出来的那个时代的龙化石,的确就是这个样子。”

        他转而向苏度情说道:“苏小姐,你要知道,未必所有的神话都是神话,它们之所以成了神话,是因为人类刻意的扭曲和遮掩了它们。而上古的记忆流传于人类的记忆中,有意无意中反映出来,就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在宗教上、绘画上、或者历史上。在我的国家,有关于狼人的传说,其实就是龙的变种。在更遥远的地方,一个很古老的国度‘希腊’,有诸神和白色巨狼斗争的故事,那其实是上古人类与龙族之间发生的战争写实。我旅行过很多国家,发现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关于龙的记载。它们往往又都不谋而合。”

        “吕先生,你的祖先建立了商朝,而后来的人类夺取了政权,建立周王朝,他们为了削弱龙族,幻化制造了一种虚幻的神兽图腾,就是‘凤’,编造了所谓周人伐商之时,曾有一巨大的赤凤,口衔玉圭落在周的社庙上,谎称上天降瑞应给周。所以周的青铜器上,凤的形象占主体,弱化了龙的形象,甚至在一些图案中,将凤的冠状物安到了龙的头上,那是说明人类战胜了龙族。我认为那时候周王朝的上层中还有龙族的势力,所以还保留了龙的图案。只是少了张扬和狞厉,失去了商代龙的慑人气势了。”

        吕无靥喟然长叹,神情颇有些落寞。

        德酷王子微微一笑,道:“到了春秋战国时候,礼崩乐坏,政治上群雄割据,学术上百家争鸣,人类的思想已经完全控制了一切,所以礼器上表现龙的图案越来越少了,更多的出现在民间,出现在家常的日用品中,比如铜镜、丝织、帛画以及剪纸。龙族的势力被削弱殆尽,这个时候,出现了有趣的事情。”

        他看看苏度情,接着道:“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也许都没有人类存在,龙族的力量开始发生了蜕变,那时的世界不再适合龙生存了,也许因为气候变化,也许因为山川变迁,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吧,龙是一种缺乏变化的生命,虽然很强大,有奇异的能力,但是却不能适应这种世界的大变化,这恐怕是龙族力量逐渐衰弱的主要原因。而人族更狡猾,更警觉,他们适应了,于是龙们纷纷死掉,龙族日渐衰弱,人族终于战胜了龙族。”

        “在你们的历史上,蚩尤率领的龙族败给了黄帝率领的人族,恐怕描述的就是这场战争了。蚩尤正是一个有神异怪力的龙族,‘蚩’这个字,在你们的大辞典《说文解字》中释为‘虫’,那便是对龙的一种蔑称!蚩尤于涿鹿之野战败,遭擒杀,龙族元气大伤。于是,残留下来的、更聪明的、更强壮的龙们便开始学习人族的适应之道。当然龙们学会了,以至于后来出现了商王朝。”

        德酷王子的叙述奇诡绝伦,几乎颠覆了所有的历史和传说,苏度情竟然浑忘了恐惧,不禁听得出了神。

        王子继续说道:“很多动物都有一种奇怪的本领,就是能化成其他东西的样子,比如说一种最古老森林中的小爬虫,名字叫作‘变色龙’,可以根据环境的变化而变换身上的颜色,我这里有它的标本。还有你们蜀中峨嵋特产的一种蝴蝶,名字叫‘枯叶蝶’,落在树枝上,便会化为一片枯叶。当然还有大家熟知的‘尺蠖虫’。”

        “这种能够模拟周遭环境的形态的奇异本领,我们简称为‘拟态’。龙是万物之灵长,自然有这种‘拟态’的本领,它们所拟的便是人类的形态。它们变成了人。这样,就能迎合环境的变化,像人一样狡猾,一样善于适应,也就生存下来了。”

        “我挖掘出来的每一个时期的龙的木变石都是不太一样的,这表明龙在不断地拟态和变化的过程中。但是越来越接近人,直到后来,它们跟人类在外形和适应能力上完全一致了。”王子暂时停顿了说话,沉默了,似乎在体验龙经过 “拟态”,而终于变成了人的这一奇妙时刻的奇妙感觉,忽然间,他欢呼一声,声音尖利刺耳,直吓得苏度情魂不附体,只听王子欢呼道:“多么伟大的转变!太伟大了!不是么?吕先生?”

        吕无靥微笑点头着,同王子一样,脸色也发红,显出很感动的样子。

        他们都疯了!苏度情深呼吸,再一次深呼吸,然后对自己说:这是一场噩梦,没关系,很快会醒来的,噩梦马上就要过去了,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什么都没变,没什么被颠覆了的,经典还是经典,历史还是历史,他们都疯了!

        两个人感动了一会儿,终于平静了。德酷王子对苏度情说道:“龙族是一个成员复杂的民族,有一些脾气温和,与人亲近的善龙、祥龙。也有像孽龙、歹龙和恶龙。总体说,龙族有九个分支,也就是‘龙生九子’中龙的九个孩子家族。除了吕先生是饕餮之子,此外,还有另外八个,分别是嘲风、蒲牢、狴犴、霸下、睚眦、狻猊、椒图和囚牛。苏小姐,吕先生也跟我说了你的大概事情,所以我猜:这几个家族中你都差不多认识几个人了,你能猜得出来他们谁是谁么?”

        苏度情猛然一惊,刹那间,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德酷王子哈哈一笑,说道:“小姐知道了却不愿说出来,这可是自欺欺人啊。也罢,我就替你说了。龙之子‘嘲风’喜欢在险要处东张西望,热爱冒险,能吞火。殿角、殿脊、屋顶上的走兽或兽头是它的遗像,自然便是性喜求险,敢于逆龙鳞、倒伦常、会飞檐走壁的方伐柯了;”

        “龙之子蒲牢性格豪爽,喜欢吼叫,热爱音乐,人们喜欢将它装饰在钟上,可以让它常听钟乐,久居海边,生平最怕鲸鱼,除了闽南元畏鲸更有何人?‘狻猊’性情喜好烟火,形象在香炉之上。有首无身,颈毛飘逸,栩栩如生,飘然物外,却又亲近人世,代表祥瑞,可赐人幸福。您的老相识,一代神医,‘佗摩禅院’的住持诘忍大师是这一族的代表。”

        “此外,狴犴形象如虎,好正义,有大威力,造象立于狱门之上,以震慑犯罪,那便是吕先生的生死大仇邢峻了,嗯?你不认识他呀。”

        “‘霸下’的相貌似龙非龙,似是非是,平生亲水,乐善好施,形象往往装饰在桥头柱上或者桥洞、桥栏处,让它伴水而居,以水为友,性子偏激,喜欢自我放逐,随波逐流。这个家族有一个人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他叫夏掌轩。‘睚眦’一族中人,常瞪眼怒视,目光凶狠,杀气逼人。性情凶残嗜杀,形象往往在兵器的刀环、剑柄等处,让人望而生畏,这一族的头领戍边大帅龙子轶,小姐不曾亲眼目睹,也必有所耳闻吧。”

        “椒图性情自闭,又保守,平时善于关闭或保护自身,最反感他人进入他的地盘。形象被人族装饰在门铺上,也称‘铺首’,意在保护门庭。在中土的龙族中这一族最没出息,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竟然成了当今的统治者,也就是现在的中国皇帝!!”

        “你说什么?!”苏度情失声惊呼,“当今的皇上是……是……”

        “是异类!”德酷王子替她说了出来:“还有的就是饕餮,人们所谓的饕餮之徒,自然舍吕先生其谁了?啊,我说到谁了?可都乱了,吕先生?还有谁没说呢?”

        吕无靥拈须微笑,道:“囚牛。”

        “啊,不错,还有囚牛!囚牛酷爱音乐,可以说是奉音乐为生命,形象被人装饰在曲琴头上。便是京都的‘琴痴’姜沣先生了!”

        苏度情“啊”地呼喊出来,伸出手,这一次真正是盲目的了。——支撑世界的柱子崩塌了。谁的世界?对于个人来讲,世界是私有的。

        王子没有在意苏度情的反应,但是吕无靥注意到了细微的一点变化,一怔,旋即微笑了,眼睛变得深不可测。

        王子说完后,三个人忽然都沉默了。两个“男人”盯着女人,似乎在观察,又似乎在思考,时间变慢了,停顿了,终结了。

        过了很久很久,苏度情忽然抬起头,目光熠熠,带着发疯般的病态和狂迷,低沉着声音发问道:“那么您呢?王子,您是哪一种龙呢?哪一个分支?”

        吕无靥眼睛一亮,笑道:“切中要害!问的好!问的好!”

        问题似乎点中了德酷王子的要害,王子缓缓坐回他的座位,伸出细长的舌头舔舔嘴唇,似乎觉得渴。过了好半晌,才说道:“我很羡慕他们,真的,因为他们是真正的贵族。虽然我也是贵族,但是这个头衔是人类封赏的,在异类的世界中,只有龙才是贵族。”

        “我来自遥远的岛国‘特勒瓦尼’,生活在黑暗的城堡中。你要知道,异类并不仅仅只有龙族,还有很多古老的、有灵性的生命,虽然它们都无法和龙相比。但是也有很多特殊的能力,也可以学习人族的‘拟态’,比如我们那里的‘狼人’、‘豹人’或者‘猿人’,我们那里的龙从来没有壮大过,经过人族的剿杀,差不多都灭绝了,剩下的也都很孱弱,成不了气候。而一些其他的灵物,却不断发展起来,变化为人,当然也很强大,就像你们中土的一些异灵一样,比如那只叫孙悟空的、会七十二种拟态变化之道的猴子。但是我们还是无法像你们的龙族一样,完全拟态成人。”

        “我的家族从一种古老的类似吸血蝙蝠一样的灵物拟态而来,可是我们的拟态不彻底,我们还是像蝙蝠一样,不能看见阳光,只能出没于黑夜中,生活在墓穴或者漆黑的城堡中。所以人们称我们为‘鬼’。又因为我们需要吸血为食,又叫我们‘吸血鬼’。”

        “我们也向往阳光,也希望能完全隐身于人群中,有更多的食物——人血,以及更好的猎杀机会。可是我们做不到,我们限于体质和性灵,都无法跟龙族相比,又找不到龙来学习,所以我们做不到。而中土是龙的国度,这里龙族极其壮大,甚至已经完全跟人族融为一体。我的家族派我来,就是想学习中土龙族的拟态之道。”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了,似乎觉得很羞辱,很痛苦。但是这种痛苦让苏度情觉得愉快,她甚至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感。她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苍白的脸庞在烛火中看来,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坚强,冷酷,高贵。

        有一些人就是这样,在极端的环境中,他们会寻找到自己的尊严。苏度情现在了解了一切,无论他们说的是真的也好,是发疯也好。如果是真的,那么她是人,在千百年和龙族、异灵的斗争中胜利的人类,她无需害怕失败者;如果他们是疯了,那么,面对疯狂的凶手,害怕也是不解决任何问题的。

        害怕、恐惧和畏缩只会让他们更加自高自大,更加凶残。事已至此,害怕毫无用处,她需要振作勇气,因为勇气就是她的尊严!

        吕无靥不禁啧啧称奇,这个女人竟然没有被吓疯?实在太有趣了!他眯起眼睛,充满欣赏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心念猛地一动,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心念电转,已经把这个主意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恶魔陶醉在自己的狡猾的优雅与品味中了。

        德酷王子也看到了女人的表情,忽然之间,怒火熊熊燃起,像豹子一样跳了起来,满脸狰狞之色,早就没了先初的彬彬有礼,沉闷地呼喝一声,大步走过来。

        苏度情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她从王子的眼睛中看见了死亡,刚刚消失的极端恐惧又像结了冰的毯子一样裹住她。

        厅外的大雪悄无声息地停了,四下里寂静无声,只听见死神的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空洞回声,此外还有女人的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整个京都此刻都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在冥冥中,一只无形的手拨动命运和历史的轮盘,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窥见了历史的悄然颠覆。他们都等待着自己的航向,或者守望着过去的尘埃,他们静止了,停住了,他们睡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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