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暗局
书名: 枯叶蝶 作者: 李忆仁 分类: 玄幻

        刀光如匹练,如惊虹,如电闪,挟风雷之势,夹怒涛之声,自上而下,向吕无靥劈去,瞧这一刀的气势,势必要将“食人魔”从头到脚一劈两断。

        吕无靥哈哈大笑,随着笑声暴止,刀光巧妙、又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抖,又径自倾泻而下。忽然!淡青色的光芒收束为线,“伧琅”一声,龙子轶肃然站立,收刀入鞘,青光瞬间敛入无形,便如从来没有拔过刀一般。

        吕无靥好端端地站在他对面,头颅无损,毫发无伤,绳索铁链却片片断裂,落在地上。吕无靥袖手而立,摇头叹息道。

        “素闻龙帅宝刀名曰‘大辟’,乃是自三国时流传下来的执法名器。相传曾经砍断过蔡邕、杨修多位绝代文豪的脑袋。吹毛斩首、其利断金不说,刀锋中杀气内蕴,使被斩首之人头颅落地,还恍然如念一首诗。看这一刀之势,却也原来不过如此。”

        说完,冲龙子轶狭促地挤挤眼睛,两人对视半晌,猛地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狷狂尖锐,好像夜枭的叫号一般。

        吕无靥笑地直不起腰来,拍拍龙子轶的肩膀,喘息着道:“龙帅这一场大戏演得好啊,就看那一刀下来,险些把我的魂都吓没了。”

        两人又是相对大笑。众人全都呆了。

        这一夜泊船夜谈,禅院遭伏,黑街巧遇,风雪缉凶,到皇帝的肃清异己,邢峻的伏尸天阶,变化不可谓不险,遭遇不可谓不奇,本都以为大势已去,此命由天不由人了。谁也没料到,在这当口,竟然还有这一奇变,不由得都入坠雾里,摸不清头脑。

        龙子轶又掰断了德酷王子的绳索铁链,三人相对大笑不已,德酷王子看看天色,道:“我差点沉不住气了,这太阳一出,就是我的毙命之期啊。”

        这时,只见龙子轶的几名随从抬来一只大棺材在中堂放下,王子叹了口气,道:“各位有话慢慢说,我先休息一下吧。”说完,跨入棺材中躺下,顺手阖上盖子。

        皇帝第一个反应过来,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当下情急,拍一拍手,只见大殿的暗处影子般出现众多灰衣侍卫,手中持了明晃晃的兵刃,簇拥而上,把皇帝团团围在中心。

        皇帝叹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没想到我养你龙子轶,却是养虎为患,到头来变生肘腋,反噬一口。幸亏我也养了很多心腹死士,你们以为能走出这大殿么?”

        龙子轶回过头,冷冷地瞧了瞧那些死士,道:“就这些酒囊饭袋,也敢在我面前嚣张?也真可笑。”

        说完,忽然仰头尖啸起来。随着啸声,一股急风从云台外的天空而降,那风来得好快!飞扑直下,进了云台殿上,不停地在半空变幻形状,于无形中竟然显出人形,发出“嗷”的一声尖叫。

        众人眼睛一花,那人形已经扑在一名侍卫身上,却是一触即分,又嗖地掠起,仿佛幽灵一般悬浮在半空中。

        浮在空中的人形,肋生双翼,脸上是一只鹰一样的铁喙,淋淋地滴淌着鲜血,面目可怖,在空中一荡一荡的,好像打秋千。

        被扑的侍卫慢慢扑倒,目光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当啷”,兵器落地,咽喉处喷出一股血来,就此躺倒了,一动不动。

        紧接着,只见大殿上的巨柱、墙壁、地板、天顶……都隐隐约约地浮出人形,好像玻璃上的水纹一般晃动。那众多人形缓缓从实物中抽离,仿佛噩梦缓缓脱离了睡眠。

        不多时,人形便与墙壁地板脱离完毕,有的熊一般浑身长毛,狰狞肥壮;有的精灵古怪,不耐烦地跳上跳下,神色间满是戾气;有的遍体鳞片,阴森奇鬼;有的头上独角,嬉皮笑脸;还有的根本就没有身体,只是飘飘荡荡的一团人形雾气……众鬼魅将皇帝和一众侍卫围了起来,摩拳擦掌,瞠目狞笑,只等龙子轶一声令下,便即大开杀戒。

        诘忍不禁叹了一口气,道:“这便是龙帅的私人禁卫军‘虎贲神兵’了。果然魑魅魍魉,千奇百怪。”

        龙子轶哈哈大笑:“这些低贱的异灵,都是深山所产之物,胎化所生,餐风饮露,吸食野兽活人的精血。生性暴戾,会一些低等的拟态之术,可以依木石避形,古来谓之‘木客山鬼’。既然是天地所生的残暴精灵,自然听命于我,受我统辖。”

        说话间,群鬼中跳出一物,蹿到新死的那名侍卫身边,伸爪一掬,捞起一捧鲜血来,送到嘴边喝了,“嘎嘎”怪笑。

        那物喝了人血,顿时精神一振,又跳了过来。众人不由自主地定睛看去,原来是只长了一面鬼脸的小猴儿,尖尖的犬齿呲出来,甚是凶狠。鬼脸猴顿在地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嘎”地叫了一声,把爪子在毛皮上抹拭干净,一跃而起,跳上吕无靥的肩头,在吕无靥身上讨好似地低声鸣叫着。吕无靥爱抚地摸摸那猴,表情甚是怜惜。

        众侍卫轰地一声,不由都退了好几步,露出恐惧至极的表情来。龙子轶背转过身,摆摆手,下命令道:“留下皇帝小儿。”

        群魔发出一声兴奋的叫喊,立刻蜂拥而上。蓦地!龙子轶、吕无靥和德酷王子不约而同地哈哈长笑起来。笑声隆隆,传遍了整座皇宫。

        只听云台之下,宫城之中,远远地传来了兵刃交击声、呐喊声、猛兽的嗜血声、惨呼声、号叫声、哭泣声……合着龙子轶三人的长笑与云台殿中的悲号惨呼,愈发令人毛骨悚然。诘忍面露不忍与悲痛之色,合十叹道:“善哉善哉,罪孽罪孽。”

        过不片刻,长笑猛然收止,外面的杀戮之声也立刻停下来。龙子轶缓缓回身,面前只剩下皇帝一人,面色苍白地坐在龙椅上,那些妖魔鬼怪,连同皇帝的贴身死士,便如同蒸发一般不见了,凭空消失了。

        这一变局突如其来,顿时强弱易势,局面逆转。姜沣等人只觉变化太快,还没搞明白出了什么事儿,吕无靥和龙子轶便如同风电雷霆一般,掌控了大局。

        半晌,吕无靥淡淡一笑,排众而出,道:“好了,好了,戏演完了,落幕了,所有的布局都该收尾。就让我来作这收尾的零碎勾当吧。”

        云台殿上,鸦雀无声,众人心中疑惑,悚悚惊恐,凝神看着吕无靥,都知道他就要说出一番匪夷所思的话来。

        果然,吕无靥缓缓说道:“布这个局花了我不少心思。局中有三个关键人物。第一个人物自然是海外而来的德酷王子。各位想必已经知道了,德酷王子性嗜吸血,在中土以人血为食的异灵大多低贱,没什么法术和异能,拟态成人又拟得不伦不类,竖子不足与谋。更何况,这些异灵多为我等龙族熟知,一旦起事,邢峻老哥眨眼就能告破,掀不起大波澜。”

        “那么,为什么要掀起这么大的波澜呢?呵呵,不过是为了引来另一个关键人物,自然是龙帅了。各位都知道,这位皇帝小儿——我们的嫡亲,龙族‘椒图’一脉的贵胄——向来把自己的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德酷王子在他的家里面闹事,弄得民心不稳,政局浮动,弄得他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终日,自然会倾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家。龙帅是朝廷的肱股,向来以铁血手段著称于世。此刻京都危急,亟需龙帅这样有大魄力,大威力的人才能镇压事态。更何况方家哥哥你们的特立独行,更让皇帝小儿如坐针毡,也需要龙帅的雷霆手段把你们一举荡平。”

        龙子轶呵呵笑道:“得了,你就甭夸我了,什么大魄力、大威力,什么雷霆手段,比起你吕无靥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来说,我也就是个跑腿受累的命。”

        “龙帅过谦了。”吕无靥道,“没有你的精锐妖兵,我吕无靥想谋逆篡位,改朝换代,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吕无靥接着道:“如果在平时…… 即便是天下大灾,暴民四起,只要不是闹到了皇帝的家门口,他都不会这般着急。我算准了,当德酷王子血洗京都之际,皇帝定会迫不及待地召龙帅回京。这是‘椒图’一族的天性使然,恰好我对各位的性格都算得上了如指掌。呵呵,呵呵。”

        “即便召龙帅回京,皇帝还是信不过龙帅,只允许他携带五千本部兵马,这点子人跟京都的十万守军相比,那就微不足道了。谁料到,龙帅在边塞的秘窟,还秘密训练了一批以一敌万的‘妖兵’。没有这些‘妖兵’,这场大戏可不能如此完美的收场呀。”

        “话说回来。目的很清楚了:无非是我要犯上作乱。那么,我的整个计划又是如何布局,如何执行的呢?”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众人,负手走来走去,似乎在检阅自己的收获成果,也似乎在欣赏各人的表情。

        过了半晌,才说道:“我们‘饕餮’一族,很早以前,便和德酷王子一家成了世交。我在流亡途中,收到了王子的飞鸢传书,得知王子近日便要抵京。于是,一个想法突然间,便在我脑海中跳出来了。等我到了京都,所有的细节都已经考虑周详。接了王子后,我便和远在边疆的龙帅通信,共同筹划大事。一切如我所料,王子血洗京畿,召唤鬼怪猛兽,极力渲染之能事,搅得京都大乱,皇帝果然召龙帅回来了。”

        “皇宫是京都的心脏,宫禁森严,想凭外力攻打,是不可能的事。只能从内攻克,于是,龙帅就命属下‘妖兵’悄悄地潜入皇宫,或化身为木石,或化身为脊兽,以作伏兵。既然这场大戏是我吕无靥编导的,那么,如果大戏开演的时候,我不在场,便看不到大戏收场,看不到龙帅斩首我的灭族大仇邢峻,事后必然会留下些许遗憾。”

        他微微一笑,道,“这是我个人一点小小的固执,所以这个布局就多了一点变化,变得复杂一些。我们‘龙生九子’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要是都聚在了一起,这戏才热闹呢。由此,我故意留下破绽线索,引邢峻来,可不是他特别聪明呀。”

        元畏鲸忍不住问道:“你们故意的?”

        “不错,”吕无靥道,“比如说凶岸现场多位于闹市附近的陋巷,邢峻定然会推断凶犯是不熟悉道路的外乡人;现场屋檐上留下的足迹,定然让邢峻想到会飞檐走壁的方伐柯;那么,他即便只是怀疑,也定会去‘如意坊’找方兄,那么方兄自然就有办法领他到‘颖园’来,把我们‘一网打尽’。”

        “什么!?你说什么?!”元畏鲸瞪大了双眼。姜沣、诘忍、夏掌轩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来。

        吕无靥哈哈大笑,道:“所以说这第三个关键人物,不是我吕某人,是我的好兄弟,方伐柯方大才子!!”

        龙子轶“哎呀”一声,拍拍脑袋,疾步走到方伐柯身边,只见电光一闪,便劈开了他身上的锁链,笑道:“可委屈你啦,你藏得好深,连我都差点忘了。”

        方伐柯一脱枷锁,顿时浑身轻松,精力弥漫,对吕无靥笑道:“怎么能忘了?还记得昨晚你和德酷的大餐,是谁为你们准备的么?”

        “哎呀。”吕无靥一拍脑袋,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不好,不好,鱼生要是冰镇得太久,味道可就不鲜活了。”恶魔们相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元畏鲸狠狠地咬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掌轩摇头道:“方伐柯,方大才子,好得很,好得很呐。”诘忍也叹道:“贫僧与你莫逆之交,竟然还不知你如此人面兽心。善哉善哉,贫僧口吐粗言,犯了嗔戒,佛祖莫怪。”

        龙子轶奇道:“诘忍大师这话就奇了,我们九个哪一个不是‘人面兽心’呢?”

        姜沣心中激动,忍不住质问道:“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声音嘶哑,全然失去了往日的从容镇定。

        方伐柯道:“这是思想的战争,不是个人恩怨。”

        “不错。”吕无靥负手而立,缓缓道:“我们龙族经过数千年的拟态,终于变得和人一模一样,也终于夺取了对人类、对世界的统治权。历朝历代都有龙子执政,或暴,或虐,或冲,或缓。然而本朝‘椒图’一族当政,心性内敛自闭,政治抱残守缺,守着京都这么点大的地方,外乡之人不能擅入,奇思异想不能擅传,清肃纷流,诛杀异己,故步自封,自娱自乐。须知江湖之大,暗涌纷纭,庞杂无序,又岂是规范能规范得了的?”

        “天下之奇,莫过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需要思想的竞争,需要残酷的搏杀才有意思。‘椒图’一脉固守其族的本性,废开放之政而自闭,驳逆耳之言而自封,可不是治国的道理。治国要繁荣,繁荣首先在一个‘繁’字。无繁无荣,不破不立。只有‘繁’,才能使世人竞争,才能建立一个我吕无靥梦想中的‘人吃人’的国度。只有‘人吃人’!只有残酷竞争!才是我等龙族,以及芸芸众生真正的拟态之道。”

        方伐柯鼓掌笑道:“说的好,说的好,这‘人吃人’的国度,正好是我冒险之天性的最佳土壤,就好比‘如意坊’的黑街一般。要是像那皇帝小儿,可闷煞我也。”龙子轶听了这话,也不禁两眼发光,狂笑起来。

        方伐柯走到诘忍面前,深深施礼,道:“大和尚,可对不住了,我知道你心性慈悲,喜欢人间烟火,做和尚也做得不那么纯粹,好管些闲事。不过日日听你说太平盛世,说慈悲为怀,我也听得厌了,可没有‘如意坊’的黑街更来得有趣些。”

        他想了想,又道:“我本来并不知道吕家老夭的计划,也没有参与。不过那一夜,我从‘陀摩’禅院外出,进了京都城内,跟踪德酷王子来到‘颖园’,顺手牵羊偷了德酷王子收藏的木变石,却被发觉了,堵在屋中——这我可没跟你们说——吕老夭突发奇想,便邀我加入这个计划,我觉得他的设计很漂亮,漂亮得要命,我喜欢,就跟他结成了联盟。哈哈,多么简单!没什么复杂的。”

        他稍微一顿,狡狤地眨眨眼,道:“吕老夭,龙魔王,吸血鬼,跟这些家伙同谋大事,真是够刺激的。不过嘛,与虎谋皮,也是一种冒险的乐趣。”

        吕无靥笑道:“不错,正是一种乐趣。我已经想好了我们马上要建立的‘人吃人’国度的名号了,就以我的姓‘吕’字命名,须知这个‘吕’字,可是两张嘴,多能吃呀。啊?哈哈,哈哈!”

        群魔狂笑,声震屋瓦,云台外面本已大亮的天空,猛地阴沉下去,浓云密布。似乎苍天看到这一幕血腥华丽的大戏,都忍不住悚然发抖。这时,一直苍白着脸,一声不吭的皇帝忽然仰天长叹:“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命啊,都是命。”

        吕无靥收笑肃立,道:“天命不可违,此乃大势所趋。你徒然计算,那是螳臂挡车,却不料自己所有的计算都算不过天。我龙族承天载运,拟态求生,顺应天道,你的诸般作为,都是逆天行事。我不过顺应天道而已,计算才能步步高过了你。天道不明,怎作天子?忠奸不分,枉为帝皇!邢老大对你忠心耿耿,你却杀忠臣,养虎患,是为见事不明;帝国江河日下,你却抱残守缺,毫无进取之心,不敢稍变陈规陋习,是为处事不勇;姜家哥哥诸人与世无争,你要屠戮殆尽,是为大不义;登高俯仰,只看京畿寸地,对治国毫无方略,是为大不智。你不明不勇不义不智,这皇帝不当也罢。风水轮流,今年便轮到我吕无靥了。”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皇帝顿时哑口无言,想到天阶之下杀了邢峻,不由追悔莫及。自断肱股,可怨不得旁人,在一边只是叹息发抖。

        元畏鲸猛地大喝一声,吼道:“多说无益!老九,你当皇帝也罢,割据称王也罢,都好神气啊。天道不公,我等也无话说。邢老大天生神武,忠义两全,最后竟也死于你这恶魔的计算,我恨不能生食汝肉,只恨苍天无眼,不能假我手取你性命,我死后化了厉鬼,也要找你索命!!”

        吕无靥看着他,表情似笑非笑,甚是奇特,盯了半晌,绽出一抹淘气的笑容,拍拍胸口道:“呵呵,好大义凛然!好正气逼人啊!真是吓死人啦。元家哥哥,原来你是想死?可也没那么容易。”

        元畏鲸昂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龙子轶在一旁狞笑了一声。他一听到杀戮或者酷刑,就会变得异常兴奋,脸上涌起潮红,伸出又长又细的舌尖舔去鼻翼的汗珠。远在边塞时,一遇战事修和,他就会感到烦躁无聊,每每以酷刑虐杀俘虏解闷。残暴是他体内天然流淌的血液,他只是嗜好杀戮而已,除此之外还是一个相对单纯的人,与吕无靥同谋大事,满脑子想的不过是杀人罢了,再无其他的要求了。此时,在帝国的中枢——云台之上,龙子轶想到了凌迟处死阶下俘虏的场面,不由亢奋得浑身颤抖。

        吕无靥委委屈屈地对元畏鲸道:“对啦,邢峻可不是死在我的手里。是皇帝杀的嘛。要不是他阻挠皇帝杀你们,也不会死,我不过是顺应其势罢了。说到底,他是为你们死的。你可不要胡乱冤枉人。”

        “哼!你便只会强词诡辩,阴谋害人。没有你,我一族人便不会死于鲸吻。你是我灭族的大仇!我们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吕无靥更加委屈了,道:“这话打哪儿说起?灭你全族的是德酷王子,跟我有什么相干?好啦,好啦。”他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安慰道:“我会给你做主,了却你的心事的。”

        话音未落,人影一晃,只听棺材之中吸血鬼猛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众人骇然瞧去,只见棺材盖上赫然洞穿,一股过于旺盛的鲜血汹涌喷出,又伸出来一只惨白无血色的手爪,如同枯萎的旗帜瑟瑟发抖着。

        吕无靥回到原地,便像没有动过一样,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擦了擦满是鲜血的手。

        从棺材中探出的手爪,扭曲抽搐曲伸,忽然一缕阳光撒下,那手爪便透明了,分解了,蒸发了,仿佛水中的泡沫,然后一股风吹来,尽成浮烟碎沫,随风而去。

        吕无靥把沾满血的手帕丢进棺材盖上的洞中,冷笑一声,道:“没办法,我虽然很欢喜你—— 像你这样虽然低贱,却竟然能引出海底怪鲸的异灵真是少有,有点像当年的孙悟空了——可是你是我元兄弟的灭族大仇,也是死掉的人类的大仇,我怎能不杀你呢?”

        姜沣等人瞧得目眩神迷,但觉今晨之残酷,之变化,之惊心动魄,比前几日发生的异事有过之而无不及,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冥然间涌起悚悚自危之意。

        “好啦,好啦。”吕无靥对元畏鲸笑道:“这下你满意了吧?你的大仇已经尸横就地了。你的火也该消了。”

        元畏鲸几时见过这样的杀伐决断,顿时噎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方伐柯却在一边“呵呵呵”地笑起来,叹道:“刺激!太刺激了!”

        吕无靥缓缓走到龙椅处,眯缝眼睛端详半晌,便一屁股坐下,闭上眼睛,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注意。过了好半天,吕无靥才笑道:“元家哥哥,你也知道报灭族的大仇,那么,邢峻虽然性子耿直,迷信正义,不知顺应大势的变通之道,我也很喜欢他的,可是谁让他灭了我的全族呢?你是报仇,我也是报仇,哥俩好,你可不能冤我心狠手辣。”

        众人已经被他的雷霆手段镇住了,不由自主地听他说话。吕无靥不仅计算精确,决断杀伐,更重要的是他那种混合了思想的独特魅力,深深吸引了众人。他的头脑清晰,做事极有条理不说,单说他从容不迫地掌控大局,就有一种旁人不能模仿来的风度气质。他的优雅是天生的,尽管作恶,也让人觉得风度翩翩。诘忍和尚一直没有作声,此刻忽然想到:吕无靥根本不能被称为坏人,他是邪恶的,但他不坏。他的处事行为有他的思想,而这思想是深刻的,带了艺术家的偏执与颠狂,优雅与品味。这很矛盾,但是魅力是独特的,无形中感染了全场,只看一眼龙子轶就明白,龙魔王对吕无靥是崇拜的,惟命是从的,几乎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诘忍不由恍然一惊,发现自己竟然也被吕无靥的魅力感染,几乎要被他说服了。

        吕无靥以手支颐,叹了一口气,道:“好啦,好啦,好累呀,龙帅……”

        “在!”

        “你带他们先下去吧。怎么处置让我好好想想再说。”

        “是。”

        龙子轶挥挥手,一众兵士上来,给阶下囚们套上眼罩,嘴里塞了棉布,然后押解下去。

        黑布一罩上,宛如夜色骤然降临,姜沣眼前一片黑暗,他的心也沦入黑暗与冰冷之中。邢峻之死让他觉得世事无常,往往出人意料,天道不公,往往颠倒伦常。那也就罢了,仅仅是悲哀而已。对于邢峻的死,他以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看待。但苏度情无疑也是死了。此刻目不能见,口不能说,但是耳目的失聪失明,仅仅是身外,他的心也冷透了,如同一段僵死的浮木。对吕无靥的世界来讲,人死轻如鸿毛,这生命中无法承受的至轻,对于姜沣,却是不能承载的沉重。隐隐的,他知道是自己害了度情。

        兵士们推搡他走出去,他感觉不到身边元畏鲸、夏掌轩等人的气息,也许已经被隔离看押到别处。他们以前都是有担当、有道义的汉子,是入世的,积极的,但在吕无靥的淫威下,他们只能束手就擒,捆得像个粽子。邢老大秉持正义,却伏尸天阶。可见正义与邪恶的对诀中,正义不一定就能胜利,戏本唱词的颂歌,每每只是人们心中的美好幻想。道消魔长,正义却又在哪里?

        至少苏度情是无辜的。她为什么又卷入这一场浩劫中呢?也许就是命吧。这悲惨的命啊,总是被操控在他人手中,人像提线的玩偶,被操控着舞蹈欢乐或者悲哀凄惨。那么,人还是人自己么?人是什么?姜沣问自己,没有答案,是一个秘密。

        一路胡思乱想,他感到自己走出了云台高塔,走过皇宫御道,走过紫宫风铎,走过琉璃黄瓦,走过石础红墙……此刻应该是早上了吧?他想像禁宫,想像初生的朝阳,将皇宫殿脊、城楼塔角都镀上了一层金边,那是多么的巍峨堂皇,气象万千。

        昨夜和今晨的一切都恍如一梦。

        他想像宫门外的热闹的早市,那些逛早、遛鸟、买菜、贩菜、屠肉、喝早酒的人们穿来行去,摩肩接踵,浑不知深深的宫门之内、高高的云台之上,已经上演了一夜一晨的杀戮、阴谋,暗战和思想战争的大戏;浑不知此刻已然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浑不知悄然发生的异类妖魔之间的斗争;浑不知自己即将面临一个“人吃人”的世界了;也浑不知自己的命运和前途……

        他想像上早朝的文武百官、羁留京师的外地商贾们、应试赶考的莘莘学子们、愚昧麻木的村夫、红脸膛高声叫嚷的村妇、贩卖年货的小商小贩、嬉皮笑脸的地痞流氓、表情茫然的闲人看客、粗声大气的市霸打手……

        他们可知道自己的命运前途么?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忽然感到自己被推上一辆马车,马蹄得得,颠簸行去。他微感奇怪,这是要到哪里去呢?难道是到郊外找个荒僻的地方将自己处死么?那也容易得很。生命味如嚼腊,活着也是受那无穷的苦楚,死了倒一了百了。

        身边的士兵们也一言不发,马车在“得得”声中不停奔驰。到了一处所在停下了。士兵押解他下车来。姜沣忽然闻到一种熟悉的、久违了的味道。他不由得更加奇怪,却不容细想,被士兵们簇拥着一路行来,似乎是穿过了铺了碎石的长径,过了一扇带风铃的门,最后来到了一间充满刨木花香气的屋子中。

        只听“当啷”一声,却是有人拔刀出鞘。姜沣微微苦笑,闭目待死。忽觉手腕胳膊一松,眼前一亮,原来那人用刀子割断了他身上的绳索,摘下了他的眼罩。

        他揉揉眼,定睛看去,发现竟然置身在自己的家中,身边都是他那些久违的古琴乐器。面前的兵士见他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态,都躬身施了一礼,二话不说转头就走,片刻间便走得不见了踪影。

        姜沣大奇,看着自己的家,一时反应不过来。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杀我?也不囚禁我?他们要做什么?难道说安排了更加狠毒的手段等着对付我么?一想到吕无靥,他不由打了个冷战,百般揣摩不透。他究竟是要干什么呢!

        静屋独处,越想越是混乱,便站起身走出屋外,发现并没有人在庭园左近看押监视他,或许有也未可知。姜沣叹了一口气,恍然明白,看来吕无靥是要将自己终生软禁了。他怔怔地站立半晌,又走回屋中,坐到“冰清”前,凝视片刻,一种温暖安详的氛围油然而生,不由自主地微笑了,按宫引商,弹奏起来。

        软禁便软禁吧,我这一生本来就囚在琴乐之中,到了哪里也不过如此而已。他看着窗外,安详一笑,便在古琴古器边长坐不起了。

        如此光阴消长,不知不觉肃杀的冬天过去了。春天到来,风变得柔和了,空气也清新了,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树木也点染出嫩绿,野桃花开了,淡淡的粉色,便如妩媚含羞的少女。城市焕然一新,简单而秀美,好似少女的丰厚嫁妆。

        姜沣长坐琴旁,那一坐从隆冬坐到初春,如果不是木屋中经常传出清悦的琴声,外人肯定以为他就是如此坐化了。生命冻结在那个冬天,即便是絮絮的春风,也不能使它有丝毫化冻。

        这一天,窗外开始下起了细雨,忽晴忽落,把空气洗得清凉爽朗。木屋中又传出琴声,忽然,琴声被几响轻轻的敲门声打断,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走进屋中,带着洋洋春天的气息,站到姜沣面前,拱手为礼,道:“姜兄久违了。”

        姜沣抬头看去,身子微微一震,旋即叹息,起身回礼道:“吕老弟,你果然是来了。让我等得好苦。今天是个好日子,于此良辰美景毕命归天,也是我的福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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