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零听见敲门声后,从床沿边上站起身来,他已经在地上蹲了好久,以至于双脚有点发麻。他拉开门。看见房间外面的莲泉和阿克琉克。
他压低嗓子,轻声问道“怎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去看房间里的银尘,小心翼翼的,生怕高声说话惊扰到已经躺下安睡的他。“我们来看看这个人。”阿克琉克伸出手,带着褐色縻皮手套的手指朝躺在床上的银尘直了指.
“你放尊重点,他有名字的,他是我的王爵银尘。”麒零拧着眉毛站在房间门口,也没有侧身,显然不太想让两人进去。”
“麒零,你先让我们进去。你也不要这么激动,我觉得阿克琉克有些事情说得对,我们都知道银尘前往囚禁之地去营救吉尔伽美什去了,之前我们从白银使者那里得到的消息是银尘已经死了。这个消息是已经确认的,而且你自己身体里面的魂路也已经复制完成了一倍,理论上来说,你现在已经是王爵了…而棺材里的这个人,来路不明,有可能他只是正好和银尘长得一模一样而已。所以,阿克琉克需要检察一下,对他进行确认。”
鬼山莲泉看着麒零,眼神里有一种姐姐的温柔。但她并没有告诉麒零她心里的疑惑,因为,她始终忘不了在尤图尔遗迹的血池边上,那个最后出现的,将自己捕获的带兜帽的人影。他的面容也是和银尘一模一样,只是他的双眼……想到这里,莲泉再一次回过头看向床上的银尘。
麒零的面容稍微缓和了一些,但看得出他依然不是很情意,“检查?他又没生病检查什么?”虽然这样说,但是他还是朝后面退出了两步,让出了门口的位置。莲泉和阿克琉克彼此交换了眼神,迅速走进房间去了。
麒零走到床边上,轻声将银尘唤醒。莲泉站在床边,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刚刚从棺材里出来的“银尘”。他的面容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精致的眉眼以一种又英气又柔和的微妙姿态组合在一起,让他的目光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动容,他的眸子……
莲泉送了一口气,他的眸子依然那么澄澈,仿佛是被阳光照耀下波光闪动的地底井泉,透出一种接近黑色的幽蓝将他的眼神带出一种无邪的纯粹,如同寒风带来的第一场新雪,散发着冷清的寂然芬芳。
阿克琉克轻轻地摘下双手的手套,放进他腰间悬挂的囊袋里。他转过头,双手十指朝上悬空放在自己胸前,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职业医生的样子,他狡黠地冲麒零眨了眨左眼,”放心啦,我是专业的医生,我不会乱来的。”
桌子上的铜灯里,灯油依然很足,但火苗发出的光亮有限,整间屋子显得有些昏暗,麒零看着正在检查银尘的阿克琉克,忍不住将几扇窗户都推开来,让窗外皎洁的月光照进屋内。
室内本来暖黄色的光线,被突如其来的月亮清辉渗透,呈现出一种凄凉的美来。麒零和莲泉站在窗户边上,两人望着远处的雪上,彼此都没有说话,月光下的峰顶放仿佛流动着圣洁的银光。而黑色的巨大山脉仿佛沉睡着的温柔巨兽,那耀眼的雪线就是它们颈部上的那一圈王者的鬃毛。
“我和银尘在前往营救吉尔伽美什的路途中,是躲在我的魂兽海银嘴里潜进深海的。在海银嘴里时,周围一片黑暗,银尘有一件魂器,我忘记名字了,仿佛一枚小月亮一样,会发出柔和的光芒。”莲泉撩起被风吹乱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她低声地诉说着,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轻柔,目光里闪动着回忆的色泽。身边的麒零没有搭话,莲泉抬头,却发现面前这个大男孩的双眼已经通红,他的睫毛剧烈的颤抖着,但面容上还是维持着平静。莲泉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有再提起过去的事情了。
“好了。”阿克琉克转过头来,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光线下晶莹发亮。他重重地吸了口气,然后如释重负地耸了耸肩膀。他没有说话,只是缓慢地将手套重新戴起来。但他的表情,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样子,反而,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深邃。
“检查出什么了么?”莲泉忍不住问道。
“太奇怪了,”阿克琉克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的表情看起来仿佛在思考着某种匪夷所思的谜题,“真的太奇怪了。”
“你究竟检查出了什么东西,让你觉得太奇怪了?”麒零抱着手,有点忍不住了。他不耐烦地在房间里来回小范围地踱步,看起来极其焦虑。
“就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检查出来,所以才太奇怪了。”阿克琉克抬起头,目光稳稳地看着两人,“这才是最奇怪的。”
“你能不能说点我们能听懂的人话啊?什么叫没检查出来才奇怪啊?”麒零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目光狠狠地瞪着阿克琉克。
“他太新了,他就像你早晨醒来时突然发现窗棂上积累起来的新雪一样新,没有任何污浊,没有任何气味。”阿克琉克将双手抱在胸前,微微往前探着身子,朝麒零说道。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银尘一直以来都这么干净的,你以为他像我们俩么,水里来泥里去的?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我们一样不讲究的好么?!哼!“麒零拉开一张凳子,大咧咧地坐下去,脸上的表情极其轻蔑。
“谁们?我们?你可别把我和你拉到一个级别去,你是水里泥来泥去的,我可是风里云来云去的,我可比你干净多了,我可是身上都带香料的好吗!我的衣服随便用魂术吹一吹就一尘不染了好吗?“阿克琉克也拉开一张凳子坐下来,鼻子里同样哼哼着,一脸不屑。
鬼山莲泉的表情又僵又尴尬,她忍不住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嗓子,面前这两个男人,哪有王爵使徒的影子,完全就是两个山上的放牛娃,又幼稚又好笑。她揉了揉额头,焦虑地说:”阿克琉克,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让你那么奇怪?”
阿克琉克扯了扯衣领,正色道:“我刚刚说银尘太新了,就像是新雪一样,你要知道,这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比喻而已。我是一个医生,我不是诗人。因为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身体的各个器官、部位、组织等等,都会以不同的速度分裂生长,新陈代谢,而且每一个部分的老化速度就比我们的肝脏衰老的速度要慢得多,而我们四肢的肌肉就是比我们心脏的肌肉衰老得要快多,所以我们成年后的身体,每一个部位的器官甚至细胞,其实都是极其不均匀和回异的……但在银尘身上,却完全没有这种情况,他全身的组成部分和细胞结构,都处于几乎差不多的衰老程度。这完全不合理,这种情况只可能是……只可能是……”阿克琉克重复了几次后,依然没有说出到底是什么可能性,他使劲儿摇摇头,仿佛在自我否定那种想法。
“到底是什么?”莲泉的神色也变得沉重起来。
“只有在一种情况,人体会呈现这种特质,”阿克琉克抬起头,眸子里一片黯然,“那就是;这个人是个刚出生的婴儿。”
“放屁!你这不是瞎说么!婴儿?”麒零噌地一下站起来,差点把凳子带翻掉,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激动,英俊的脸上涌起血色,“你见过婴儿长这样么!”麒零说到“这样”两个字的时候,下意识地抬起手指着银尘,但是随即在看到银尘那张寂然的面容时,立刻笨拙地把手收回来,意识到自己冒犯了王爵,赶紧低下头。莲泉在一旁看在眼里,心里涌起一些不忍,这个大男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是王爵了啊。”
“所以我才会觉得不可思议啊。”阿克琉克摊开手,脸上一副“我早就告诉你”的表情。
“会不会是他体内的灵魂回路异于常人,比如就我所知,‘永生回路’就能够让人的身体愈合速度极其快速,并且延缓衰老,近乎‘永生’。”莲泉打断他们说,说道,“毕竟魂术改变人的身体物理条件,是很常见的事情。”
“怪就怪在这里,”阿克琉克收拢起脸上的戏谑的表情,认真地说道,“我刚刚已经反复检查过两遍他的身体,在他体内,完全没有任何一套灵魂回路的碎片都没有,在他体内也捕捉不到一丝一毫魂力迹象,他整个人就是一个最干净的胚胎,仿佛与这个魂术世界没有热河关联,也没有被黄金魂雾的侵染而改变任何身体的原始特性。”
“所以他就不是银尘。”莲泉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所以你是这个意思么?”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至少我肯定,他不是你们所认为的那个人。”阿克琉克认真地回答道。说完,他突然转过身,走到床沿边上蹲下来,伸手抓起银尘的右脚,迅速地将他脚上的袜套脱了下来,他把银尘的裤管往上撩起,整个脚踝暴露在空气里。
“放肆!你想干什么?”麒零猛地朝阿克琉克冲去,他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惹毛了,胸口一股怒气上涌,“放开他!”
阿克琉克根本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反手一挥,一股扭曲而又强韧的空气突然撞向麒零的胸口,麒零猝不及防,那股冰冷的气流仿佛蜢蛇般的活物一样,在接触到麒零胸口的瞬间就四下滑开,缠绕着麒零的躯干,然后猛地将他朝后面拖去。麒零整个人失去重心仰面跌倒下去,后背突然被人稳稳地接住了,他扭过头,看见站在自己背后的鬼山莲泉,她轻轻地按住麒零的肩膀,眼神告诉他不要冲动,先静观其变。
“既然他不是你们认为的那个人,那么,我想要确认一下,他到底是不是‘我们’认为的那个人。”阿克琉克没有回头,他轻轻地用手握起银尘的脚腕,从他的背影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宽阔的后背仿佛一面厚实的墙壁,隔绝了他想要探寻的一切谜底。阿克琉克的声音低沉,继续说道:“在我出发之前,我接到的确认目标的几个条件里,除了‘没有属性’、‘没有魂路’、‘没有魂力’、‘看管严密’之外,还有一个几乎可以用来最终核实目标的标记,那就是,我要寻找的这个人右脚脚腕上,有一个‘零’字的刺青。”
阿克琉克缓慢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是一片仿佛暴风过境后的虚脱和失落,他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句简短的话语,“他没有。”他的身躯慢慢地移开,视线里,银尘光洁的双脚暴露在空气中,他的脚腕上一片平滑完整,没有任何的刺青,甚至没有一丝疤痕。
然而,阿克琉克的表情却渐渐地凝重起来,他的目光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快速地闪动起来,鬼山莲泉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了此刻脸色一片苍白的麒零,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浓烈的白气从他的喘息里呼出。莲泉的眉目也紧拢起来,她不明白麒零的情绪怎么会这么激动。
“你说……你说你要寻找的人,脚腕上……”麒零的双手下意识地握紧,“脚腕上有一个‘零‘字的……刺青?”
“是的。你为什么这么激动?你见过这样的人?”阿克琉克突然警觉起来,而随即,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碎片般的头绪,他陡然情绪激动麒零,“你让我看看你的脚踝!”
“不!”麒零本能地后退,他的动作幅度太大,几乎将桌子撞翻。
“我本来就一直在奇怪,你为什么能召唤出’风津’这把属于我们风源的神剑,而且我一直忽略了你的名字就是‘零’,让我看看你的脚踝!”阿克琉克脸上陡然寒光大放。
麒零突然转身朝门口跑去,刚刚伸手去开大门,几股剧烈的气流就仿佛绳索般捆住了自己的四肢,突然眼前一花,整个天地陡然转过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变故,就只听到鬼山莲泉的厉声呵斥:“阿克琉克你放下他!你敢伤他我就对你不客气!”
然而,只是一个片刻的瞬间,所有爆炸翻滚的魂力忽然间就消失了。汹涌的气流无影无踪,房间里流动着些许的夜风,冰凉的气息让人清醒。
麒零刚刚被悬空倒吊的身体,缓慢地降落回了地面。他脚上的布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锋利的气刃撕碎了,双脚赤裸地暴露在空气里。
小麦色的肌肤在月光下闪动着健康的色泽,他双脚脚腕一片洁净,和银尘一样,没有任何刺青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