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些曾经的恩恩怨怨
离开北京的前两天,他们又回到通县,回到那钟表商的院子。谷文和丁平还都没有走,关指导员和王班长他们仍然是这里的负责人,世界没有在一周多的时间里变得面目全非。
李德胜主动打招呼,“关指导员。”
“我说小家伙,你跑到哪儿去了?”王班长并无追究之意,口气很亲热。
“啊,到天津去了几天,到南开大学。”
随机应变信如神嘛,要不他追问下去可不太好,他手里还有大元和李德胜他们的登记表呢,他可以很容易找到铁道科学研究院的。
“哟,接见错过了,多可惜。”
大元在心里说了声谢谢。怎么会错过呢?
“丁大哥,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我们准备抓紧时间跑一趟西安。”
“不是说让串联学生结束串联吗?”
“中央的命令到了地方上就打折扣啦。钻空子走呗,毕业以后就没机会了。你这个年龄还行,能赶上下一次文化大革命,我们不行喽。”
“等到下次大串联,我先跑到广州,然后走到昆明、西藏、西宁到乌鲁木齐,一定把全国走个遍,回头再到哈尔滨满洲里,一定的。”
谷文笑了:“你胃口不小。”
“你真可恶的,跑这么一大圈,单单绕过谷文他们广西和我们甘肃,你瞧不起我们啦?”丁平也打趣大元。
“我一定都去,假如谷大哥回广西,丁大哥回甘肃,我到时一定去看望你们。”
“怎么回得去呢?看这个形势!”
“老谷,你老说这些丧气话。”
“说宽心话就能改变你的命运?”
丁平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二位大哥咱们一言为定。”
李德胜去看老刘,顺便再看看那些镏金镶银玉雕铜琢的各式各样的钟。这扇小门曾经怎样撩着他对于神秘事物的好奇啊,他又推开了它。
老刘去市内办事了,只留下关指导员一个人在。关指导员还问到那个打架的小家伙,他兴致勃地和李德胜唠起部队的事。
“那小家伙叫什么来着?噢,大元,这名字不错嘛。在部队上老乡可是非同小可,你想中国这么大,大家来自五湖四海,碰到一个说家乡话的该是多么亲切,不容易呀。小家伙冷丁出门,哪知道这些?你们年轻气盛,说急了就动手,那不行啊。”
李德胜说:“大元才十三,年龄小,容易冲动。”
“你知道,这里离你们东北近,东北人也多,你要是到了云南两广,听到东北口音都想去攀个老乡,唠唠家常,别说你们都是东北人呐。我刚入伍那会……”
李德胜说:“他们是东北人,我不是。我跟他们一个车从东北过来。”
“不好意思,弄错了弄错了。”
“没关系的,我们要走了,过来跟您道个别。”
王班长把大元送到汽车站,与已经等在那里的李德胜会齐。说不上因为什么,大元鼻子有点发酸,这个曾经使大元有些惧怕的战士也让大元感到难舍难分。
“大元,我们吵嘴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是有嘴无心,嘴边又缺个把门的。”
“他就是那么个人,爱说,没正经。”
老蔫儿替二明证实,大元早没气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二明已经主动和解了,况且他毕竟比大元大几岁。大元并非不懂事理。
“我也一样,爱争爱吵,太好胜。”
“大元,其实道理很明白,谁都希望自己的家乡比其他地方好,实际上呢?谁的家乡都有些值得自豪的东西,你们的大米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而且你们盛产苹果,毛主席都提到了……到了斗牛的节骨眼上,心里就别不过劲儿来。”
大个儿也说:“真格的,有机会碰到一起不容易,咱们没道理吵架。以后见面,大家准都挺高兴的。”
他说得多好,准都挺高兴。
“以后有机会到青岛去找我们吧,这是地址,这是我们的名字,你的住址给我们留下。”
“一定有机会的,我一定去找你们。”
大元对于第二次串联满怀信心。
“我们送你去车站。”二明热情地说。
“不用了,有人送我,我还要串个门儿。”
分手的时候,落泪的是林琪而不是大元。林伯母出去了,也许老人特意躲开,让两个孩子叙别。
林琪坐到琴前,管自弹奏着一首伤感的曲子,大元被这种气氛所征服了,一动不动地瞠视着林琪那缓慢起伏的背影。屋子里很暖,她只穿着一件淡??的薄薄的羊绒衫。
琴声已经停了,余音还在这个严实的小小空间飘着不走,她姿势不变,像凝住似的,细心的大元看出她的肩膀在轻抖。他想走过去跟她说几句话,又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才相宜,他在心里骂自己笨,她哭了。但他还是走过去了。
他想起她说过的,“两座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总是能够碰到一块儿的”,她的话她分明已经记不得了。现在只好由他来用同样的话安慰她。
“琪姐,咱们还会见面的,咱们是两个人,不是两座山啊。”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话空洞。
她不理睬他,也许她没有听他说话,她在想别的什么事吧。可是她回转身,把手指插进大元的头发,如果没有脸上的泪水,就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她的声音是命令式的:
“你头发太长了,该理一理了。过来,我给你洗洗头,你这个小埋汰神。”
她只顾拿两手轻轻挠着他的头皮,全不顾泡沫糊住了他的脸,他自己用手把眼睛上的沫子抹去,睁开眼睛,他能够看到她站上泡沫的裤子和套着绣花拖鞋的脚。
“记着,到家就给我来信。听见没?”
她用大毛巾裹住他的头,两手像摆弄玩具一样搓干这个淋着水的脑瓜。他给她捉弄得舒服极了,而且他离她那么近,简直可以嗅到她皮肤的气息。接着,他又一次给她吻着了。
这一次不同于以往,她深深地静静地吻着,不出一点声音,每一次都是一个时间已经凝结了的长吻。她吻了他的长额,也吻了他的眼睛和脸颊,只有最后一个吻匆匆忙忙,像蜻蜓点水一样,那是在他的唇上。
他给她搂着,她的软软的胸压在他埋下去的脸上,他清楚地听着她的心跳,感受着她那莫名急促起来的呼吸。他不情愿地从她胸间的凹处抬起头。
“琪姐,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他郑重地在她额头印上一吻,像一个名副其实的情人或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
“情种!小男人!你会成为诗人的!”
她兴奋地叫道,而且最终把大元送上公共汽车。
2 两个男孩有账要算
名声在外的北京挂面热气腾腾,上面那个鸡蛋像颗大珠子,软颤颤的蛋黄很叫人开胃。就冲这碗鸡蛋挂面,有意感冒一下也值得,大元有点羡慕患病的李德胜。
不是大元馋,实在是伙食过于单调了,而大元经济力有限,不能总是到街上换口味,他只是在心里抱怨妈妈。妈妈起码应该寄十元钱来,十五元也不算多。妈妈太小气了。
李德胜说也许妈妈有妈妈的难处。他还说如果他必须需要用钱,他可以借给他。
这时候,大元又收到妈妈寄来的十元钱,他不再抱怨了。妈妈不过是希望他早些回家,多寄钱无异于鼓励他在外长期逗留,大元毕竟是独生儿子,妈妈怕他在外委屈了。
大元第一次从邮局取出的五元钱,其中一张两元,三张一元。这是大元一次拥有最多数量的钱。第二次的十元钱有一张五元,两张两元和一张一元。简直太奢侈了。
平日里手上经常是角币分币,午饭不回家时开始是两角,后来增加到两角五分。大元的标准在同学当中属中上水平,绝大多数人午餐费在两角以下。妈给大元的钱在正常餐费自理情况下可以维持十九天不到,即早上两角午三角晚三角,每日八角,大元的出差标准。
五元在大元绝对是大票,平日难得一见的。大元把它珍藏在内衣口袋里,睡觉前总要蒙在被子里偷偷看一回才会合眼。它好美啊。不到万不得已,大元是不会把它花掉的。大元计划这次北京之行一定勒紧腰带把这张五元新票攒下来。
可是在去动物园参观那次,李德胜抢着买门票时大元居然看见他身上带着四张十元大票!
千真万确。
当天晚上又是两个人在院中散步,大元故作随意问他,为什么带那么多钱出门,就不怕弄丢了?大元几乎不相信一个农村学生会怀揣那么多钱,大元甚至以为是他一时眼花看错了。
如果李德胜支吾含糊,大元不会进一步追问。毕竟涉及到的是钱。钱是最私密的事情。大元问,已经不太相宜了;问过之后大元很有几分后悔。
是大元想得太多,他根本没有任何戒备心。他说那些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在家也没有合适放钱的地方,只能随时带在身上,走到哪带到哪。论放钱的地方没有哪比自己的身上更安全。
他家只有他和他妈。妈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走前他把妈托付给大哥照看。他兄弟姐妹五个,他最小,两哥两姐都已经成家,各过各的。老爸死得早,他三岁上就走了,他几乎不记得老爸的模样。大哥二哥都在一定程度上对老妈尽了赡养义务。给粮的给粮,送菜的送菜,每到年终见钱时还有现金奉上。妈平时不喜欢和大嫂二嫂她们相处,所以家里只有她和李德胜两个。
妈的私房钱她带在自己身上。
也就是说,他身上的四十几元钱是他所有的积蓄。天呐,这时大元心里开始不舒服了。这几天每临有要花钱的情形,李德胜总是抢先掏钱去付账,大元虽然也付过两次,比他却少付了许多。这让大元心里头不是滋味。
大元身上的钱固然不多,但那也只是大元这次北京之行的花销而已。毕竟大元爸妈每月的工资加起来有一百八十四元,是每月!
而大元同样知道,农村没工资,收入只靠卖一点山货农产品和年终的卖粮。
李德胜的钱不知要维持到多久以后才能够得到补充。在花钱方面占了他的便宜,这让大元无地自容。大元决心想方设法去补偿他。
大元在心里粗粗算了一下,两人一起时他花的钱至少比大元多出两元以上。大元的零钱已经所剩无几,他必得将攒五元的计划割舍了。大家都是男子汉,不能说把李德胜多花的钱还他;大元也不舍得为了平衡内心去找他故意花掉两三元钱。
思来想去,大元最终作出一个连自己也觉得钦佩的决定:将心爱的五元大票作为礼物送给李德胜老妈,偷偷塞到他书包的夹层里,同时附上一张纸条。大元当然是在分手前的那个夜里才完成这桩壮举的,塞早了大元怕李德胜发现了再还回来。那样的话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大元的计划成功了。
分手的早上,他俩一道去的火车站。到最后还是他送大元。因为他的车次比大元的晚四个多小时,他只能在车站勾留那段时间了。他说他先到广州,再由广州坐长途汽车到海安,再渡琼州海峡到海口。海口是广东省海南行署的所在地,他从海口还要坐长途汽车回吊罗山。
听他像念经一般念那些地名时,大元突然想到他们也许再也见不到面了。泪水一下涌到大元眼眶里。
大元说:“一想到人都会长大,心里觉得真没劲。”
李德胜说:“觉得没劲就不要长大好了。”
大元说:“你说不要长大就能不长大吗?”
李德胜说:“要不就约好,要长大一起长大。”
大元说:“我们相约一起长大,一言为定。”
李德胜说:“一言为定。”
大元破涕为笑,但是仍然肆泪滂沱,到最后他竟完全看不清李德胜的脸了。大元因此不知道分手时刻李德胜哭了没有,是否如大元一样难受?
车轮动了。大元在车上,李德胜在车下。尽管车窗洞开,大元还是看不清他;大元只是在移动的模糊中知道他从视线里后退,再后退,最终消失了。李德胜从大元的生活中消失了。
忘了说一件事——第一眼看到李德胜的四张十元大票的那天晚上,大元问他借一张来看。那可真是一幅美丽的图画,比五元的更美。真的。
1 四十五年的记忆错位
2011年10月23日,三个老朋友约好,在地铁一号线通州终点站会面。
先到的高个子满脸倦容。他乘坐的火车穿越了大半个中国,拉萨到北京。他原本可以坐飞机,也早早就订了23日的机票。
可是他在拉萨的工作16日全部结束了,先前的约会让他神不守舍,他拿不定主意——是在拉萨逗留余下的一周,还是改签机票提前一周到北京等候赴约。他发现自己并不想在拉萨逗留,也不想在北京等候,他当真是魂不守舍。
正在他委决不下的时候,他转到漂亮的拉萨火车站,售票处大厅刚好有开去北京的直达列车车票。他屈指一算,减去在青海湖滞留的四天,列车到达北京刚好是23日。毕竟青藏铁路也是这个世界的奇观,亲眼目睹一下全过程该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给青海湖留出的四天,在他也是魂萦梦绕了许多年的一个愿望,这下他可以圆梦了。
如此遥迢又如此激动人心的旅程,当然会令他倦怠。
从北京站口上地铁一号线,在四惠桥站转乘一号线京通延长线,到达终点时手表上的时针分针刚好汇合到12。12点是他们这个约会的时间上限,下限是23点59分60秒。他从地铁上下来,向左踱到上行楼梯处,向后转,再踱到相反方向的上行楼梯处。这时他能够确认他是三个人中第一个践约者。
大约两小时又一刻钟之后,第二个人也到了。他下车的那一刻,他的同伴马上发现了他。他个子不高,比先到的同伴矮了差不多一个脑袋。他明显比迎候他的人年长。两个人相当熟络,很快就在长椅上落座,热烈地攀谈起来。来来往往的旅客显然都被他俩忽略了。
15点差半分,又一列地铁进站。两个等候的男人几乎同时站起身,迎向一位刚从车厢走出的风姿绰约的女人。与两个男人的倦态不同,朴素而端庄的着装也没能遮蔽住她的神采奕奕。她向高个男人伸出手,姿态从容优雅。
高个男人轻握住她的手。
“小弟。”
“琪姐。能猜到为什么约你来这儿吗?”
“我没那么笨吧。四十五年前你从这儿登陆,是么?”
“什么都瞒不过你。通县是我人生的第一个码头,我从这里出发,这才认识了你们。”
他将她介绍给同伴。
高个男人说:“林琪修女。”
同伴与林琪修女握手,“幸会。”
高个男人说:“这是我的岳父。你们见过的。”
林琪修女眯了眼,须臾,眼前一亮,一字一顿:
“李,德,胜。”
0 问题的提出
很多年前和一个批评家朋友聊天时,他问我是否想过——论文最重要的意义是命题的提出。命题的提出是最要紧的,这是从零到一的伟大,因而也是最有价值的。提出问题,比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讨论这个问题要难。
一个人有视界,首先要有提问题的能力,能看到问题的眼力。
现在想一想,人类取得的所有科学方面、艺术方面、宗教方面的展开,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从提问题开始的。
比如今天在生活当中看到的所有工程现象,几乎都是最初的力学命题。工程和技术方面几乎都囊括在阿基米德的力学思考之中,而所有牵涉到的计算都是阿基米德的数学思考。
再比如,所有的艺术从描摹自己开始——我们在沙滩上一看到那些被海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沙滩,都有愿望要画点什么;就像每个人都要在雪地里留脚印;或者祖先在岩壁上大规模的做岩画。这都是要留下自己的印迹,同时要描述自己的心情与看法。
这都是原初的,不受任何教育和经验限制,重要的是描述和表达的欲望。图像与声音都是如此。人听到滴水的声音,就会模仿着造出音乐来。形容泉水叮咚,那就是把音乐的感受注入其中。
所有人类现存的所谓进步、所谓成果、所谓经验全部来源于一个问题的提出,就是一个问题的提出可以无限延展。一个很小的问题就可能导致力学问题的提出,若干力学问题就让智者阿基米德发现力学命题,而从力学命题出发,人类走了三千年,把当年阿基米德的命题无限延展,变成今天所有的工程和技术问题。
所以人在解决了那么多面对的命题之后,人最终要回头面对最抽象也最根本的问题,就是自己的问题。
首先人最关心的就是三问中的第一问——
我们从哪里来?
卷1 海南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