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琳叹息着关上电脑,心冷至冰点,凝眉苦思:人最软弱的地方,是舍不得。舍不得一段不再精彩的感情,舍不得一份虚荣,舍不得鲜花、掌声。人们永远以为最好的日子是会很长很长,不必那么快离开。就在他们心软和缺乏勇气的时候,最好的日子毫不留情地逝去。
此时已是傍晚,西天上飞满血色的霞片。余枫在办公室接到赵律师电话,他的胜利和成就感通过电波点滴不留地传递给他:“余局,钱倩无罪释放了!听说有一出来认罪的,说是他胁迫了她。”
余枫露出数日来难得一见的微笑,眸光如深海不可见底:“知道了,谢谢!”挂了电话顿觉浑身轻松,如卸千金重石。拉开窗帘,风起处落红成阵,飞花万点正愁人。一只孤独的鹰划过寂寞长空,飞霞万缕收尽乌云,映得余枫的瞳孔一片血红。
美琳在家里接到余枫短信:有应酬,晚回,看看时间,六点半。接到他这样的信息是经常的,为什么今天心里就一阵阵的发冷、发痛、揪紧,如同大难来临?她讨厌自己的患得患失和疑神猜鬼,狠狠地向后甩了长发,坐在电脑前呆呆出神好久,再拿起鼠标,见紫百合的“说说”变成了:如果你爱我就别伤害我!
“天堂蜜语”的“说说”变成了:心都没有了!仅剩这空的躯壳做什么?
夜幕厚重,城市的高楼望断处,栖鸦惊飞,灯影离离。
这个周末显得前所未有的冷清,童童被余莲带上出去玩,屋子里毫无人声,静悄悄的如同阴沉的坟墓。美琳对着电脑,只觉脑子很空,空的没有任何东西。心很冷,如处北极。空调的风袭来,她抱起膀子打颤,如同置身苍茫海面的浮木,四顾无岸,无所归依,找不到任何可以承载生命的物体。
她在电脑上胡乱翻看着,查询关于男人出轨的资料,探寻男人的外遇心理。新时代的婚姻关系须巧妙维系,非有爱就能统揽全局。为了维系,她愿意删除缺点,刷新自己。后来她又琢磨着两条“说说”怔忡,直到余莲和童童回来,直接回房间睡觉去了。
余莲哄睡了童童出来,悄悄站在美琳身后,眼睛里是满满的关切,还有一些怜悯:“思嘉出院了。枫还没回来?”
美琳回转身子,苦涩一笑:“出院就好。余枫有应酬。姐,你回去睡吧。”要生活得漂亮,需要付出极大忍耐,一不抱怨,二不解释。
时针指向十点,余莲已在小卧房发出均匀的微酣,余枫扔没回来。美琳疑惑起身,拉开窗帘,城市的灯火宛如东风夜放花千树。风从窗口涌进来,窗帘如波涛起伏,在屋里荡起巨大的阴影,从脚底掀起凉意。美琳感觉自己就是那风中的落叶,不知将会飘向哪里。她就那样怔忡着站着,看窗外街灯渐暗,行人越来越稀少。
壁钟当当地响过十二下时,这时她已吃了两个苹果,又一次看了手机,来到阳台上,望向大门口,余枫仍没踪影,电话关机。
她在夜风里瑟瑟发抖,身心如此。
他又一次夜不归宿!
她抱着又懵又痛的头,脑子里勾画出乱七八糟的场景,每一场景都无情地摧毁神经,都使她不可遏制地怨怒到烈火汹汹。
山东有一妇女代表王宝钏,以相府千金之体,绝伦的绮年玉貌,在寒窑十八载苦守,终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关美琳生长在新时代,难道也要像苦情戏里的女主角一样,永远是忍耐过后再忍耐,牺牲过后再牺牲,到最终就会迎得人生的幸福?日子就这样在猜忌、不安、惶惑、惆怅中过下去,她不知还有多少生命的乐趣。和他结婚,她不知究竟该不该后悔。自少女时起,她追求的是忠贞不渝的爱情。理想与现实总是谬之千里,人生之悲凉不可改变。
如果背叛是一种勇气,那么接受背叛则需要一种更大的勇气。前者只需要有足够的勇敢,又或许只是一时冲动,而后者考验的却是宽容的程度,需要的唯有时间。
胡思乱想中,过往的经历如火山喷发的浆溶一般气势磅礴,在心海漾满、四溢,又一瞬凝住,冷硬如石的卡在心房,只要让她窒息。
在美琳到土地局上班的第一年,追求她的男士被谢绝了一拨又一拨,其中不乏条件优越者,人们就谣传着美琳不是二奶就是小三,被人包养着,不能左右命运。细雨纷纷人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午饭后细雨初停杨柳明翠街道洁净空气和万物一般清新,恰逢梦洁约美琳,两人一起在街上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地税局楼下。虽是没有太阳,地税局的不锈钢伸缩门依然铮亮闪眼。楼体掩映在一抹苍翠里,黄鹂鸟从这枝跳到那枝,高歌宛转。美琳正自望着地税大厦心潮起伏,冷不防过来一帮女的,抢劫一样,不容分说把她架住。梦洁和美琳都梦靥般不知所措着,其中一个重量级女的指着美琳对众人吆喝:“贱货,可被我逮住了!”
美琳这才认出他就是余枫老婆——工商局干部吴文玲,因为去年十一余枫趁她出门旅游时把她领到家里过,美琳看到床头放着他俩的夫妻照。当他们在那张床上缠绵时美琳总是感觉别扭,总觉得照片里那个重量级女人在盯着他们。因此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投入,临结束时被余枫狠狠地拧了一下脸:“水都没有一点儿,我这进入的是盐碱沙漠啊!”他接着说他为她付出了多少可她却不爱他,他越来越不明白她了。美琳茫然地看看悬挂在床头的夫妻照,一感觉余枫的心理素质特别好,二觉得余枫看起来风光八面其实挺憋屈。因为那照片上的女人不仅是个巨无霸级而且超丑:高颧骨宽下颚塌鼻梁,满脸黢黑的横肉把白多黑少的眼睛挤在一起。尽管脸和嘴巴牙齿都属阔大型,但五官被肥肉挤着,面部整体感觉除了拥挤还是拥挤。美琳就惊讶世上怎么有这样丑的女人,给人的感觉除了丑陋还有一个不干净。美琳给她下了定义,即是农村人们形容人长得特恶心的那个字——脏(脏,念第三声)。再看照片中的余枫玉树临风风流儒雅简直是超英俊,配这个超丑的妻子真是亏大了!这样混搭的鸳鸯还想戏水?都他妈淹死;比翼双飞?都他妈摔死!脑海里涌出这些想法时,她突然自诘自己的道德:还想进入国家机关、做一个合格的公务员,配吗?不配!一不够尊重共产党工商税务干部,二对问题的认识不够深刻看事物只流于表面喜欢以貌取人。
余枫那时候仍在为美琳的表现不乐,美琳怀着怜悯揽着余枫说:“我脑子发育不好,适应环境能力差,对不起。”
余枫闷声道:“你脑子发育超好,就一个阿凡提!”......
照片中的女人如今走到面前,美琳荒乱过后强稳心神,为维护自尊,她字字铿锵:“你们这是干吗?无论你是谁,都不能随便骂人!放开!”她故作的强硬,覆盖不了心里的十分虚弱和缺乏底气,挣扎属于徒劳。面对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她只有继续辩解:“我们在散步。”她指指梦洁:“你干吗?!”
巨无霸女人一连串脏骂后指着她鼻子:“装吧你!老娘扒皮认你骨头。你以前是个售楼小姐,老娘跟余枫一起去看过房子。娘我火眼金睛,一见你就知道是只狐狸。瞧着你看人那眼神儿,多不正道!别以为打工的穿上公务员马甲,老娘就不认得你了!老娘早把你打听个明明白白!”转面众人,指着美琳:“她是土地局的,叫苏艳丽,是个惯三儿。”
“你......”她目光游离、躲闪,又羞又愤。瞧着她那一脸丑陋的笑,在做售楼的记忆百度上搜索不到。她的心颤栗到痉挛,一切言词都是无力。人生,竟无法从如此尴尬的场景抽离。
“哎——你们干吗?这是侵犯人权!”梦洁神情迷茫如同梦靥,又一瞬了然,厉声呵斥着,欲近,却被几个妇女同仇敌忾地阻止在一旁。
吴文玲面带冷笑,对几个助手说千万别放过小骚货,今天一定要把事儿弄清!又义正词严地对着街头众人说:对待破坏别人家庭影响社会安定的渣滓,决不应该留情!不然正义如何战胜邪恶?不然如何纠正蔓延在社会的不良之风?
美琳被人架罪犯一样架着,围观者前呼后拥。就像这年头发生在街头的所有老妇带人殴打年轻女人事件一样,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凭着年轻貌美破坏别人家庭抢别人老公的“小骚货”不仅该打而且该下十八层地狱该上审判庭。
美琳被揪拽着不辨方向地往前走,屈辱、羞愤涌上双腮,目中溢泪,心颤抖到几近窒息。她回望梦洁,迷乱而复杂的眸光,流转着羞赧、愧疚和无助。
梦洁拿出电话就要拨号,电话被人夺去,被一高大女人拽着不得脱身。
吴文玲在美琳后背上狠狠一拳:“你这烂货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那边梦洁怒斥:“不许打人!”被两个妇女拖着跟在后面,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
眼看闹剧越演越烈,街头众人情绪高昂如同在观赏并期待着剧情的高潮。乱七八糟的议论如同金鱼无聊时在水面上吐出的水泡,无用而喧闹。
美琳耷拉着眼皮,心绪复杂得无以复加,也只能跟着吴文玲走,别无选择!
吴文玲和两个女人架着美琳,拉拉扯扯进了地税局办公楼。看热闹的人们及梦洁俱被门卫挡在外面,他们当然挡不住局长夫人及其同伙。
来至余枫办公室,吴文玲率先掏出余枫口袋里的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此时,余枫正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着,谈事的格局。他的旁边,隔着一玻璃茶几,坐着一云髻高挽、五官俊秀、颧骨突出、仪态高雅的女人。吴文玲认出那是地税局办公室主任高艳艳,她打开余枫的通讯录,看到手机上最前面的几个号都是“同事”,回拨过去,高艳艳手机响铃,是两只蝴蝶。吴文玲脸上一丝阴云夹着一丝嫉妒一闪而逝,白多黑少的眼睛疾转,脸上挣出一抹阴笑:“美女主任啊,刚才我正在家里午睡呢,就接到这个苏艳丽的电话。”她指着神情茫然不知所措的美琳:“她说看见余局和一个女人在约会......”
余枫和高艳艳同时霍然起立,瞪着美琳的目光有审视也有厌恶,还燃烧着熊熊烈火。
本是和友散步,先是当街受辱,被指认为狐狸精,后被绑架一样来到这里,忽又被指认为恶意挑拨、污蔑。窗外的天空被风扫去了游云,太阳悄悄挂着,一瞬间乾坤竟然倒转!美琳抖动着唇,说不出话来。好久,她惴惴而言:“我......没有......是她......”
余枫望着美琳,目光如寒风之凛冽,迫得人五内生寒:“你住口!我这是在办公。”
美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心如一沙漏,许多的东西漏下的同时,心里如此胀满,如同溺水后灌满的海水。
吴文玲仔细凝视着方寸大乱的美琳,一丝冷笑一闪而逝:“就是她,她说要带我们捉奸,就到这儿了......她们可以作证。”她指着身后的两个女人。
余枫审视着那两个女人,两个人对着余枫点头。余枫啪地一拍茶几:“胡闹!你们——”她指着吴文玲和美琳:“快滚出去!”
窗外四季海棠飘落几瓣,美琳记得它的花瓣与梅花同色,如被水洇过的聚不拢的红,一种寂寞零落的凄美。如今她眸子里四溢着细碎的亮光,越来越像是暗红色的。难道是风云突变,花蕊染上了沧桑的颜色?
美琳将目光缓缓收回,唇白得没有任何血色,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持续炸裂,乌七八糟的物种混乱了程序。她看看对她流出妒色的高艳艳,神思恍惚片刻,额头上青筋鼓起,指着吴文玲,声音颤抖地对余枫说出实情。她删除不掉老毛病,一生气说话就会前言不搭后语,中间几处说错又纠正,像在编造谎言。
余枫狐疑地看着她:“你,中戏毕业的?还会这一手啊!”转面高艳艳:“主任请先回去。”高艳艳那秋阳般明净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盯着余枫,立着不动。她听到美琳突发的一声低吼如同洪流决堤:“为什么不信我?她欺负我,你们都合伙冤枉我......”
吴文玲对美琳挥着巨灵掌,做出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架势:“啊哈,貌如其人啊!一看就白骨精级别的。明明害了人,还不敢现身。小心你再说谎,老娘就是那个齐天大圣孙悟空,一下子把你打回原形!”
美琳的怒火如火山喷发:“你胡说,你们都胡说!你们冤枉我......”忽被吴文玲猛地一推,落叶般向后倒去,头磕在后面的办公桌上,噗通一声,在地上摔得结结实实。失去知觉前,她的耳际还响着吴文玲的骂声:“挑拨是非的小骚货......”
门外的梦洁向门卫亮出警官证,问清吴文玲身份及余枫的办公室后飞跑进来,眼前的景象使她惊呆了:美琳倒在地上,就那样孤单地躺着冰冷的地上。她静悄悄闭着眼,眉宇间洇染着烦愁,脸埋在室内的暗影里,惨白得就像死了很多年的干尸。那单薄的样子又像一潜水折翼的海鸥。头部汩汩流着血,白色地板上是那么鲜红的一滩。血如断不了头的泉眼,生生地要把鲜活的生命流走。
屋里静寂得没有一丝尘音,世界仿佛在一瞬间苍老死去。
梦洁醒过神来后,清眸间是掩饰不住的惊恐,尖叫一声:“美琳你怎么了!”抱起她,眼泪决堤般哗哗流淌,又分别拨了120和110。她这时正在治安队工作,又打电话给同事交代几句。
当警车和救护车分别鸣着响笛驶向地税局大院时,安静的机关大院人声鼎沸。高艳艳急忙出门,走得像在逃离敌人的伏击圈。余枫颓然跌进办公桌后的老板椅。室内光线昏暗,连带着他的心跌入黑暗的缝隙。
一阵风卷起残红无数,凋落得猝不及防,生命的绚烂无法掌控,终成一场寥落的邂逅。
降临的夜幕被急救科门前通明的灯光挤兑着,只在窗外徘徊,挤不进室内稍许。空气清朗,牧之地板上映出人匆匆来往的影子。
梦洁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不时扒着门缝向里看看,如同失水之鱼一般焦灼。美琳被送到医院后经过包扎抢救,很快从晕厥中醒来,但下身又开始流血,复进行妇检,原来她怀有身孕已两个月多。医生护士正在里面忙碌着止血、保胎。
得知美琳怀孕的消息,梦洁如遭电击。她不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如坠五里雾中,浑身轻飘飘的。她不知美琳怀的到底是谁的孩子,难道真的是地税局余枫的?这个该死的家伙!梦洁接着骂起美琳:这个笨拙、胆小、急乱中总会说错话的家伙,原来是个城府很深的小奸巨猾!从北京打工回来作售楼小姐一年,又神奇地去山东科技大学读研,回来后没通过公务员考试,就又神秘进入土地局工作,整个就没有按理出牌一步!梦洁曾经怀疑过,美琳告诉她,一切都赖在北京赚了大钱的舅舅运作,但平时又没少用“商人重利无商不奸”类的字眼谈论舅舅。原来她走的是这样隐晦的路线啊!这么多重大的事情都密不透风地瞒着她,这是哪门子的知己?
在手术室外的这段时间梦洁思绪纷纭,头皮都出了一层冷汗,最后又来个换位思考:自己也不会把这不光彩的隐私作为换取信任的筹码和任何人交换,何况又是自尊心很强的美琳?自己若身临她的苦寒,如她般孤苦的流浪,现在的结局未必如她这般。梦洁正在千头万绪地思索,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去,见一个女医生从病房出来。梦洁急忙迎上去:“医生,她没事吧?”
“止住血了。你是她姐姐还是妹妹?”五十多岁的女医生脸已生皱鬓发已花满目沧海桑田的岁月沉重。
“嗯!”梦洁伶俐地收尽医生眼里的一丝庄严一丝凄凉和悲哀,胡乱地点头:“你说吧!我心理素质特强,扛得住。”
“这问题拧巴,现在的关键是孩子的去留。”医生的眼里有凄色闪动:“关键的关键是去留都拧巴着!”
“有那么麻烦吗?有生命危险?”梦洁被医生“关键的关键”唬住了,心口像放了一台鼓风机,起伏不已。
“别太紧张,这真一麻烦事儿。病历你给她填的未婚。留孩子吧,孩子没爸可是个问题,合着我们又给制造一未婚妈妈!再说不留孩子吧,我们又打造一不育妈妈。她的意见是不留孩子,我们要听听亲属意见。”
“我可以进去说吧?”梦洁指着病房道,见医生点头同意,便随着她走进手术室。窗子关得很严,没到供暖季节,暖气管成了孕育人们温暖梦想的东西;来苏水的味道扑人鼻息。梦洁见美琳在手术台上躺着,下身盖着手术被,眼泪流了满脸,连鬓发都湿了,脸色苍白如纸。灯影在她的身上打出一道晦暗、忧伤的光斑。她见梦洁进来,整个人就抽搐起来,哭得说不出话来。稍停,她沙哑着嗓子请求:“手术吧......”灯影在脸上打出一片忧伤、绝望的阴影。
梦洁满面歉意地对医生护士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关上门,低伏在美琳面前,轻轻为她擦泪:“美琳你知道吗?女人没有孩子,就不是一完整女人。”
美琳红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瞭着梦洁也不说话,轻轻地摇着头,那般的无力、无奈、伤痛,一闭眼,两串泪滚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摔得粉碎。
梦洁替她拭泪,理理凌乱的发丝,情绪低沉,语声哽咽:“他就是地税局余枫?你丝毫都不爱他吗?他也不爱你?”看着美琳胡乱地摇头又点头,梦洁接着说:“牵涉到一生的问题,咱得拿捏清楚,不要冲动,免得以后后悔。”
沉默。心荒凉如万里雪原。
门砰地一声大开,余枫从外面闯进来,步子惶急,满面的焦虑和欣喜,抚着美琳的手和声音一样抖动如风中树叶:“琳,孩子留下!我郑重承诺,会给你一切的......”
梦洁胸闷难忍,开门出去,不知在外面转悠多久,不知把美琳怀孕的消息电告余枫是对是错。听到手术室门吱咛一声大开,余枫摆手叫她。梦洁板着脸走进去,余枫说着感谢向她伸手,她目不斜视地迎着美琳走去,心中暗骂:我还真瞧不上你局长大人那副世事洞明皆学问的嘴脸!你凭什么老牛吃嫩草啊?鲜廉寡耻道貌岸然的腐败官员,一个老爹级别的老男人!你是洪常青吗?你是杨子荣吗?没有英雄的命还得了英雄的病!过不了美人关?是你不给美人过关吧?赖昌星成克杰的翻版吧?贪官这个名词是为你量体打造的?呸!赖昌星还给家乡百姓发红包、修路、捐款、建希望工程以彰伪善呢!你配吗你?你只是一处级,差远了!
余枫向门外的医护人员走去。美琳已经停止了哭泣,在手术台上欠身,声音嘶哑:“梦洁,谢谢你......”
鬓发已花的女医生和余枫一起进来,用眼角的余光扫着余枫,又看看满面光晕的美琳,眼里闪过一丝强牵的欣然:“留住好,仔细着啊!”满怀仁慈地把美琳从手术台上扶起。
年少气盛的梦洁看着眼前的“老男少女”,有一种耻辱感在心底泛滥成灾,对着窗子揉揉胸口,发出似有若无的一声喟叹。
余枫跑前跑后地办理入院手术已毕,电话骤然响起,他说着好好,急忙对梦洁道:“这几天省局领导带队来检查,我得回去招呼。真是麻烦你了!如果你忙,我再找人来?”
梦洁想这什么光荣事啊?还要向外张扬?心里有些不快,耷拉着眼皮道:“这两天我都不值班,我这一小卒,可不像你局长大人那么忙!”
余枫满面感激和愧疚:“拜托了!”大步出门。
岁月如被风肆意掀动的古书,一页一页在风中开裂,纸屑片片碎落,打在心上生寒。
那年那日,医院的特护病房洁净明亮,桌上放着一束百合,百合花上露珠晶莹,香气四溢。两张病床被一张木茶几隔开,一张床正好供陪护者休息。美琳已经打了一天两夜的点滴,输的是氨基酸、辅酶A、ATP、维生素C,止血敏。阳光越窗而入,映着她皮肤的白皙,可以看到细细的茸毛。美琳向坐在床边的梦洁喃喃低语诉说过去,羞愧满面。
“原来你早就认识余枫了?刚辍学,在超市打工时?”梦洁满面惊疑映着霞光,那种青春靓丽,即使裹一破麻袋也遮挡不住。美琳记得没通过招警考试时,梦洁常常感叹考生队伍的强大和条件的苛刻,比如身高、胖瘦的要求都很严格。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都说是金子都会发光,可当满地都是金子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那块了!
“是,那时我从乡下来,在‘家乐’超市当导购——”美琳语声低缓,记忆的碎片,如飞舞的精灵,在太阳映射的光柱里翩然。
超市里游客熙攘,正在烟酒专营柜忙于码货的服务员美琳一个转身,就碰掉了一个男人的手机。再看这人深邃的大眼配着一张国字脸,高挺而鼻翼丰满的鼻梁,吹成奔式的头发一丝不乱,一身深灰的西服围拢出身体宽阔的弧度,真个是气宇不凡。可他的神情像一眼望不到底的海,他的眼睛蓄满抑郁,就像时时沉溺在生与死之类的问题里苦思,眼波里跟有一场终年不散的雾似的。看着这人的英挺贵气,美琳如临大敌般惊慌失措起来。
余枫正在接听电话被撞掉了手机,欲要发怒,美琳急忙替他捡起手机。她紧张的脸在灯影里美得炫目,如三春桃花惊诧于即将来临的风雨。她的身体曲线玲珑,丝质衬衫衣袂被空调风吹动,如凌波仙子静立于水面。他的一颗心动荡不已,神思一阵恍惚眼神一阵迷离。她下蹲时那不盈一掐的细腰,那浑圆上翘的臀,勾勒出男人的无尽想象。她的工装,就如量体打造一般,仿若非如此不能尽显其美。
“先生,实在对不起!你看看手机还能用不?坏了我赔。”十九岁的美琳面带愧色说着,一抹红晕荡在脸上,益增美艳。
这娇艳如花的脸伴着呖呖莺声,余枫感到头顶的壁灯突然一暗,生活无比美好。他故作嗔怒道:“你弄坏我的手机,我这去找你老板!”
美琳慌了,死死抓住他胳膊,两眼溢着泪光:“先生,求你了!不要去,顾客投诉要罚款的!”她惊恐不安的目光,如同要面临血雨腥风的洗礼。
“我不管!”余枫故作姿态地紧绷着脸,面部线条冷硬如石。美琳拉着他苦求原谅。他看着她满目凄哀之色,终撑不住一笑:“你一月多少工资?”
美琳这才哀颜稍转:“一千二,另有销售提成。”
余枫的眼睛熠熠闪亮,多看美人一眼,于保健学上属于养眼;多听美人一句,属于养心。他把她发育良好,丰腴的脸型和窈窕的身材又一边浏览,目流关切:“你才多大啊,咋不上学了?”人,总有一些想抗拒却抗拒不了的东西,人的毅力没有想象中坚强,所以人类一直重复着很多错误。
美琳低头,明亮的眸光瞬间转暗:“我妈一个人把我养大,现在她又身体不好,经常这痛那痛病的灾的。我要继续上学,考上大学那又得多少钱啊?根本不现实......”声音越来越低,细碎的水光在眸中泛滥。
“在这儿干着好吗?”有一些隐秘的心事沉落余枫心底,止不住刨根问底。
“还凑合,主要是也没别的法子。”美琳抬起头来看一眼余枫又耷拉下眼皮:“在这里最怕罚款。要是不留神丢了东西,要照价赔偿。”
“这里会丢东西?”余枫浓黑的眉毛挑起一抹惊奇:“还有这样低素质的人啊!”
“来逛超市的什么人都有,”美琳见狼烟平息,稍显心平气和,一静一动更增魅力:“丢了袜子毛巾的倒也不算什么稀奇,最奇怪的就是丢酒。你说这么大一瓶酒,一不小心就给丢了。”
“这怎么会丢啊?多留神才好。”余枫有让人给上了一课的收获。眼前少女的目光里有一份天然的脉脉含情,她脉脉含情的瞳仁里是一个七彩缤纷的梦构筑的世界。
“谁都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偷的,你说每天那么多人,你永远分不清谁是扒手。”美琳说着一叹:“唉!被偷的一般都是高价位的酒。比如人头马,马爹利,白兰地......”
“那你赔偿下来,工资就白领了?”
“是,所以我想试着看,再不行就去远处打工。”
余枫口袋里的另一手机响,他一边听电话一边就着货柜写给美琳一手机号,后缀“有事找我”,急忙走出去…
沉厚的记忆之墙总会在不经意间轰然倒塌,顿有无数蚁虫钻向四肢百骸,蚀骨销肉。
“就这样认识了?”梦洁感到好奇,突然笑道:“还不是咱美琳小姐气场太大太招人。”
美琳在空中向梦洁扬起手掌,脸色晦暗:“一个男人想寻花问柳,处处都是场地。”美琳说:“就这一次,算是偶遇吧。我在‘家乐’超市再没见到他。”
“成,符合我对虚伪政客的客观想象。他们处处美女如云,有时候自叹没有分身法滴。”梦洁巧笑倩然。
“他那时也许没什么目的。不久我就离开这家超市了,因为老丢酒。后来我去了广东。”美琳望着窗外,美如灿星的眸子迷离、朦胧,弥漫着水雾。
梦洁正要说话,见门开处,眼周围长着雀斑的高个护士进来给美琳肌注黄体酮。沉重的记忆经过沉淀,在美琳心上益增痛楚。
茫然苍穹,宛如火烧云般汹汹燃烧的彩霞一刻间倾覆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