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局局长刘甲连在一次午睡后中风,这消息震撼了江华市的土地。
法庭里人声像苍蝇那般嗡嗡,美琳在嗡嗡的人声里回想着和局领导一起去探望刘局长的情形。
阳光灿烂,暖风中飘着浮尘和花香,洪霞站在马路边迎接着他们。她这个灭火器在一照面的瞬间就和她自定义的打火机关美琳完成了某种转换,似乎她们突然成了没有利益对立只有利益共享的同盟关系。拉着美琳的手往病房走,洪霞突然想起在宝丽花园对面小巷里导演的那场暴力,后悔的只想狠狠搧自己几个嘴巴子。路边,石板下的泥土一点点变得松软,合着青草味扑人鼻息。洪霞对着美琳的目光变得慈母般温和,消瘦而布满皱纹的褐色脸上,意义复杂的笑容难掩十二分憔悴。她悄悄省略了心里的那句对不起,低声告诉美琳刘甲连的病因:他们未婚的女儿从美国留学回来给他们带回个混血儿外孙,她那法国同学竟然因为不肯履行父亲责任而辍学回国。和妻子一样“三高”的刘甲连看着那几个月的孩子在襁褓里对着他笑,那白嫩的皮肤高高的鼻梁蓝莹莹的眼睛让他每看一眼就在神思恍惚的同时血压暴涨。
美琳随着洪霞来到病房,见桌子上放着血压测量仪和心脏监视仪等一些医疗器械,来苏水味扑人鼻息。刘甲连和洪霞一白一褐一俊一丑对比明显,无论从哪儿看都是一个奇妙的配对。美琳想也许刘甲连因妻奇丑,故容易对外貌一般智商二般品性三般的女性产生性趣。
刘甲连在病床上发出时断时续的古怪呻吟,脑子里想着当年他混得开的时候,哪个院里的狗见了他不叫两声?如今他的一只眼睛和嘴巴都明显地向一边歪斜着,口水顺着嘴角一滴一滴的淌在身上。双颊因“灯笼热”而潮红,鼻子、额头都有些密密麻麻的汗珠,显然身体非常虚弱,正在承受着病痛的煎熬。见一行人到来刘甲连的眼更斜嘴更歪,嗓子里发出更加奇怪的呼噜声,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他艰难地伸出一只手,示意美琳近前。用这只抖得像风中气球般的手,在另一只不能动弹的手上反复划来划去。美琳琢磨了好长时间,才知他划的是一个歉字。
美琳心里的仇恨一瞬间销形匿迹,只是在怜悯之余恶心得想吐,同时又自责:培育过你的领导都这样了你还怜悯不足厌恶有余真是不够觉悟!
刘甲连歪嘴蠕动着看洪霞,大概是躺得不舒服要她挪动一下。洪霞拽死牛一样将他猛地向右一拽又向左一推,也不管他这样躺着是否舒适,悄悄拉着美琳出门,四周布满皱纹的眼直视着美琳瞳孔,隐现怒气:“这老货,以前把人欺负死了,现在又把人糟蹋、拖累死了!”
洪霞在室外明亮的阳光里突然抹泪,面带羞愧和仇恨的一段低述让美琳惊心动魄:自结婚起,刘甲连就经常鸡奸她,并不管是否月经期。自来城里,刘甲连就经常往家领女性客人让她伺候着,什么同事的同事、同学的同学、表妹、干妹、这妹那妹名目繁多......
听洪霞说了很多,渐至美琳的听觉迟钝,看着洪霞面容如秋草萎蔫,美琳心里涌起沉重、酸涩:一农村妇女,跟着局长老公摇身一变,就成了国家公务员。风光的面纱只是镜花水月,谁能透过这镜花水月,看清其内里的千疮百孔?日子还真不容易啊!
回到病房,看到文化局李局长脸型头型均酷似周润发眼睛却迥异,一副秀郎镜衬出儒雅。美琳惊叹他怎么不避污秽啊?只见他握住刘甲连宽厚的手说了许多安慰的话。美琳刚刚找地方坐下,又有市领导、土地系统和许多部门的头头脑脑前来探望......
此后吴文玲听说刘甲连中风,拍着手把身子弹了起来。
戴着大盖帽的法官宣布开庭的声音把美琳的思绪打断,她的喉咙发紧,心快要跳出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颇感不舒服的脖子。
余枫被两个法警死死地按着头反剪着双手押上了被告席。法警腰间的皮带上挂着棕色的枪套,枪套的尾部露着铮亮的黑色枪柄。光着头、眼窝凹陷、身子只打摆子的余枫被法警卡进不能转身的小牢笼里。他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洞,当目光掠过众人时谁都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法庭上杂草般横七竖八的议论顷刻消退,就像戏剧开幕前的那一瞬。所有流水一般哗哗的议论声都化于无形,就像水库突然关上闸门。
审判席上灯光刺目,也X光一样透射着美琳的心脏。她看到高鼻梁黑脸膛的法官正了正本已端正的大盖帽,似在告诉人们:法庭的审判是以公正为出发点的!
男女记者们津津有味地拍着照片,不停转换着摄像机镜头。
法官气贯长虹地高声念诵了起诉书,起诉书里字字尖锐如锥句句如刀剜肉。余枫在起诉书中罪大恶极,指控他谋杀罪、流氓罪、渎职罪、伪证罪、贪污受贿罪数罪合并。听众席上的人们都在想:这样罪大恶极的贪官即便死一万次也没有什么可惜!
法官最后的陈述哲学味浓厚:罪孽既存在于人的自身之中,是内在的;也存在于人的自身之外,又是外在的;甚至笃信上帝,也无法除恶修善......
还未等法官向被告席提出讯问,余枫向审判长的怒吼像屋宇坍塌时的轰响:“我不服!不服!!!什么叫流氓罪、渎职罪、贪污受贿罪?你查查江华市的科级以上官员那个没有一件两件?要是把我这样的小事全部这么严肃化了,全国政坛都得瘫痪!审判不公,我要上诉!我要上诉!!!”
两狱警急忙把他按住。审判长啪地一拍桌子两眼射出逼人寒气:“不许罪犯藐视法律尊严和咆哮法庭,否则罪加一等!”
由于顾晓东和那只临时翻案的“替罪羊”共同指控,赵律师也以伪证罪收监。美琳和吴文玲在知道余枫犯罪的事实后,都没有再徒劳地请辩护律师。
暂时休庭后,合议庭于上午十一点宣判,拨回罪犯余枫的无理申辩,根据江华市纪检委、组织部、地税局、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共同提供的证据;根据受害人高艳艳、抢劫犯顾晓东、伪证犯赵天的指控,对余枫数罪并处执行无期徒刑。
为看热闹而来的人们早在法官宣读之初就以不停斥骂、吐口水、挥拳头等方式昭示着他们胸中的正义感。当法官宣判贪官余枫无期徒刑时,旁听席上排山倒海似的掌声经久不息。人们似在以掌声欢送一位贪官进入坟墓而同时迎接另一位到任的清廉官员。
美琳蹙眉低头脸色苍白行如木桩,她知道一部分官员嘴上说着反腐倡廉,其实各个都是腐败学院的研究生博士后。他们为了私欲、利益,人格分裂的游戏向来玩得十分资深。
余枫事结案不久,高艳艳服安眠药自杀,想大多是受够了生命之苦吧?由于梦洁老公的上蹿下跳活动,她接着被判了半年有期徒刑。
昨夜下了一场雨,美琳走在看守所门前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心里是无底的怅惘。路面上的无数小水坑好像大地斑驳的伤痕,揭示出这条古老的街面沧桑历尽。踏着大地的伤痕缓缓前行,美琳又一次回想起那天去医院看望刘甲连夫妇出来后,在病房外的走廊上遇到单媛的情形,只觉得世间人情其实比纸还薄!
刘甲连中风住院,洪霞照顾他十分闹心和劳累,不久后就也中了风。她们的女儿已经在一怒之下无奈之中伤心之余把那个有母无父的漂亮外国宝贝送了人,漂洋过海去追踪负心汉,她说她最终目的地是号称“男人天堂”的泰国。病房里只有洪霞的娘家侄女和刘甲连的一个远房侄子伺候着他们。又有许多人暗中举报刘甲连,昔日威风八面的刘局脑溢血被抢救过来后,根本分不清他今日的局面是八面埋伏或是四面楚歌。
那天美琳从刘甲连病房出来,迎面就碰上了和土地局领导一起来探望的单媛。
单媛穿着一身浅红色套装衣裙,一个别致的水晶琏把一头长发在脑后松松系着,清爽得像挂在枝头的春光。她手里提着一个花篮,看到美琳就把花篮递给身边的同事,把美琳拉到一边,眼睛笑得弯着,分明是幸灾乐祸的样子。她挺哥们儿地擂了美琳一拳:“真佩服小苏你,这胸怀这脑子,搞起政治来一准把伟人比下去!”
美琳听她这话,幽思宛转中很快理清思路:刘甲连以前的作为种种,多没避开单媛耳目。记得余枫出事后,她们每每相遇,单媛总是用刺藤般的目光抽打她,或对她冷嘲热讽。如今她的笑使美琳不明所以,轻轻一挑嘴角:“什么脑子什么胸怀什么政治?谁没个病的灾的。”说着朝病房里看看,转面单媛:“咋不让单位派几个人轮流看护呢?”
单媛挑起细细的眉毛:“咋没有?可个个都这事那事走不开。按说薛瑞那老娘们儿和刘局关系挺好的吧?可她愣是连看看都不来!你说这老娘们儿是人不?要我说她比潘金莲还狠!”
美琳思绪纷纭,叹息一声:“那你就辛苦一下,我也请个假,咱俩结伴照顾他们一段时间。无论如何,人到这一步都挺可怜的。现在医术高,中风可以治好。或许我们许辛苦不了多久。”
经历了那么多,现在的美琳做人原则是:别人可以违背因果,可以害我,辱我,毁谤我。可是我不能因此而憎恨别人。为什么?我一定要保留一完整的本性一清净的心。我永远要宽恕众生,无论他们曾经做过什么。只有放下,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单媛细长的脖子一拧就有了几道明显的纹痕,眼睛狠狠地瞪着:“小苏,你这人道主义也太宽泛太不讲原则了吧?你做你的活菩萨吧!有异性没人性的老狼猪,要我伺候他,不可以!跟你说,我没那义务!你知道不?许多人都在举报他,检察院已经在做外围调查了。”单媛把美琳拉到一边,细声细气地告诉她刘甲连的一段过去:
刘甲连刚从乡下抽调到市里时,就很快傍上了城里一初中文化、长相和身材都丝毫不惹眼的女同学。这女的是买地板砖的,拥有的除女人器官和“缺相电”再无其他。只会数钱的她靠着贼精贼精的老公,生意做得红翻天。小职员刘甲连凭着英俊的脸和巧舌如簧,略使一下那些对付女性游刃有余的伎俩,就把“缺相电”弄得心花怒放魂不附体。他还经常对她说些让世人眼熟面花的句子,比如:“女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在我眼里你很可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每个月背着她丈夫到旅店去花几十快钱发泄几次,还能得到她的资助,小职员贾琏何乐而不为?那时他家在乡下,初步领略了城市灯红酒绿背后的内容,仅凭工资去吃去嫖远远不够,自得了“缺相电”援助,实力雄厚起来。把轻松得不能再轻松的工作之余的大把精力用来应酬三教九流的各色女人,这翻版贾琏乐不思蜀,还十分气派地把工资全部交给乡下老婆洪霞以表对家庭的忠心。当因“缺相电”资助嫖资,在频繁的寻花问柳后回家产生不举现象引起老婆怀疑时,他总是理直气壮:“我工资全交家里你还不放心啊!我就算想那个,哪个城里女人愿意倒贴?”然后揽着老婆甜言蜜语,话说得气壮山河:“我发誓,天仙都不爱只爱你永远爱你!”当然,这也是他揽着“缺相电”及其他花花绿绿女人时的口头禅。自从荣升局长,对于众多的“练爱”对象而非恋爱对象,刘甲连以他的过人才智,处理得像工作一样井然有序很有原则:他一月内决不和她们中的任何人面谈两次,哪怕发生天大的事;每月每人上床最多一次;每月每人吃饭最多一次;和每人上床的时间控制在半至一小时内。“练爱”一过保鲜期,他和她们吃饭、上床都几个月一次,还从不和一个人二次过夜。男人们晚上喜欢和情人煲电话粥,刘甲连从不。他晚上若不在家,自然由每次都不相同的女人陪侍,因而无法和其他女人谈情说爱。
从单媛口若悬河的叙述里,美琳也不能不佩服刘甲连在对待女人方面有着一般男人所不具备的“天赋”。
太阳在云彩的缝隙里游走,单媛的叙述井井有条:女人们总是很在意“爱有多远”的问题,因此,贾琏总是在一开始就超凡脱俗:我这个人特别重感情,咱们这么投缘不是一时而是要保持一辈子!我永远爱你哪怕你有了新的......在他继往开来前赴后继深入裙中的过程中,这话处处皆是。想他不是神仙,不可能在同一时间里让所有情人雨露均沾。而甘愿和他性交易的她们在乎的是利益,利来聚利去散,因此她们多在刘甲连继往开来的过程中一代新人换旧人。他对任何性关系都不从表面上冷淡。那些常搞外遇的女人也没有一个能把一份情保持一辈子的。情必戒淫,淫必滥情。大家嬉笑哈哈几无忧伤彼此彼此。
看着单媛沉浸在她的叙述里渐渐有了满脸的嫉恶如仇和愤愤不平,美琳眼底的一丝讥笑和鄙夷一闪而逝:“人都这样了,咋现在才听你说这起这些?说这陈谷子烂芝麻管什么用?我想之所以大家都不管他,原他就要成为阶下囚的意思。”
单媛机警地收尽了美琳眼里的讥嘲,垂着眼睑,语声如闷雷炸响:“爱听不听!我就说了。他不做阶下囚谁做?还有没有天理!”
美琳想还是做普通人好,虽不会有许多女人竞相媚附,但会有一个真诚体贴的爱人嘘寒问暖;虽不会有权贵的前呼后拥,也就不会有一群对你笑着的狗,伺机在你陷入困境时像狼一般断其喉食起肉。
四肢发冷的美琳走到楼梯处,看到薛瑞满面怨怒地一步一步上着楼梯,后面跟着四方脸大眼睛的土地管理所所长李翊丹。可能她们走得专注,她们就那样擦身而过。美琳想着刘甲连和“后宫”的关系,想着单媛那有些幸灾乐祸的神情,想生性好强的薛瑞来看刘甲连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李翊丹呢?这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薛瑞、单媛、李翊丹三人向走廊那边的僻静处说着什么。自美琳进入土地局,所见的是她们像英勇善战的士兵,一直在不停地向着那个掌握着他们命运的山头匍匐前进。明知道这山头可以容纳任何一个敌人和她们利益共享,可她们都痴心妄想通过努力歼灭一切敌人,好独自坐在大山的中心做山的主人。为此她们明争暗斗,脸上笑着,背地里相互诽谤和陷害的同时,也少不了想用一颗炸弹炸毁那座山。而今那个山已坍塌成一堆碎石,她们彼此间就显出握手言和的样子。
美琳猜不出这三个英勇的敌对和进攻者如今并肩站在那曾经的高山现在的一堆碎石面前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人性的残酷,往往在毁灭性的灾难面前不动声色地呈现。比如丈夫因为妻子突然残疾而出轨,情人因为对方患癌而断交。伤害方因着对方的身体缺陷而背叛,心安理得;被伤害方除了接受,再也没有什么办法。社会,表象的和谐是结果,暗流汹涌的斗争是过程,没有斗争就没有和谐,这是一个矛盾的统一。
也许,她们三人都认为美琳的探病也纯属作秀。她对着温暖的阳光一笑:随人说去!看到一只黑色的长尾巴鸟,在医院旁的塔松上唱着催人流泪的哀歌。
路过停车场,美琳看到一辆黑车缓缓停下,从司机座上走出一个高鼻梁的白净脸年轻人,急忙到后排打开车门,一个矮个谢顶头的中年男人和小邹先后下车,向住院部走来。背稍有些驼的小邹看到美琳急忙招呼:“苏主任,来看刘局吧?”他拉拉笔挺的西服,神色有那么几分的不自在。
不是你不明白,只是这世界变化快。嫂子改为主任,美琳听着有些别扭,把手提包往肩上一挂,笑容掺着苦涩:“你不也来了?”
小邹:“苏美女人美心更美!”指着身边的矮个秃顶头男人:“这我们冯局,地税局一号领导,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江华大才子。”
“哦。”美琳心中起了地震,余震未了时急忙伸手:“冯局好!久仰久仰。”
冯局的眼贼亮贼亮的,焦聚很集中带着穿透力一直在打量美琳。此时他转面小邹:“邹科长,这就是苏艳丽,原土地局大美女吧?”
美琳惊诧:“邹科长?”
冯局一拢那几乎没有头发的头顶:“小邹现在是我们局财务科科长。”
小邹连连点头,说着苏美女再见,和冯局咬着耳朵去了。
余枫进了监狱还没进地狱,突然都不提他名字了?美琳思绪翩跹地目送他们远去,一只鸟在视线里倾斜着身子划破蓝空。她看到两人的背影靠得很近,像两棵并肩迎接严寒酷暑的白杨。
余枫出事,小邹对冯局的仇恨比余莲还盛还烈。她清楚地记得他那时的痛骂:“TM的姓冯的!他的那点事儿就比人民币干净?我余局那点事儿就该天诛地灭?......”曾几何时,他已和他深恶痛绝的人走在一起。也许因姓冯的照顾,小邹才从司机座上下来坐到后面。这使美琳想起影片《让子弹飞》中的一组镜头:
“县官”张牧之欲除在鹅城无恶不作一手遮天的黄四郎,屡屡损兵折将,只剩四人。他在挂出诛杀黄四郎的告示后,把银子铺满广场让百姓一扫而空。不出意料,百姓的银子被黄四郎逼走。张又把枪支铺满广场,再次被百姓一扫而空。他认为人们对黄充满仇恨,诛杀时机成熟。便大街小巷擂鼓,号召、鼓舞百姓同他们一起杀入黄宅。结果跟着他们的只有一群鹅。张牧之当众将黄替身斩首后,以为黄已死的百姓这才持枪跟随。他恍悟:人们向利不向亲啊!
不向亲不向义只向利的俗世群体,并不管那个正义那个邪恶。岂止是鹅城百姓?五步之内比比皆是。美琳一路思索着走进看守所大院,一丛枝繁叶茂的梧桐遮天翳日,阴沉的天光从听它的顶端泄露下来。院墙边的几棵鸳鸯美人蕉茁壮成长着,那饱满的双色花开得绚烂,硬生生地把呆板、压抑的大院搅出一些鲜活的颜色。
有一些穿着制服的狱警在往来走动,还有情态各异的探监、送物者来去匆匆。美琳机械地一步步朝前走,脚步声落在地面上,显得特别孤单也特别空旷,仿若遥远梦中的回响。
到接待室办了手续,美琳经狱警指点,来到了接见室。接待室的右上方安装着监控录像,墙壁上半部是完全透明的玻璃,玻璃内外各挂一个话筒。
美琳在凳子上坐下,心里是雪原般的荒凉无际,伤感的情绪绵绵如潮而至,斩不断理还乱越抽越长。忽见玻璃里映出余枫苍瘦的脸,本来就深邃的眼睛,因着消瘦显得眉骨十分突出,深深陷着的眼窝竟然和高艳艳惊人地相似,悲哀、绝望、愧疚交织成一股浊流在他脸的底层泛滥成灾。
美琳和余枫几乎同时拿起了话筒。
余枫的声音如百岁老人那般嘶哑,如被风吹动的纸片那样瑟瑟发抖:“我知道,你不想让童童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没带他来?”他一手紧紧抓着头发,话声如同呓语:“你可以骗他,说我出国了,直到他长大......”嗓子像中风的刘甲连一样咕噜咕噜的响着,如同禽兽垂死的呜咽。
美琳的泪一下子如洪水决堤,心痛得像被利器刺穿,语焉不详:“童童,是,可以......”
在美琳泪流满面里,余枫五官纠结,声音更加暗哑:“美琳,对不起!替我看好童童......”
美琳点点头,下巴一低,泪从鼻子尖上流到嘴里,又苦又咸又涩,心中涌起无法描述的痛,头懵得像要炸裂。
余枫神情悲戚,目光如百年老树般的沧桑:“美琳,我冤枉!可只能说给你听了。”
美琳想起他和高艳艳及钱倩的种种,竟有脸喊冤,分明是继续行骗!一些东西在心底碎裂成齑粉,眸光凄冷,摇头的同时摇落数行泪水:“过去的事,还是不说好,我不想听。”
余枫萎蔫如雪霜里的老柳,目光如一潭绝望的水,情绪失控:“不!我冤枉,我要说!我要告诉你......”
他饱满的诉说欲望使她无法断然制止,恍然摇头,眸光凄迷,任由他对着话筒艰难追述......
他说和吴文玲的婚姻出现裂痕,完全是因为受不了她的大小姐脾气、超强的控制欲。她查他通讯,收他口袋,跟踪行动,一听他与异性通话就吵骂。他最不能容忍的是她鄙视他的出身鄙视他所有的乡下亲人......
与高艳艳的相爱他不能满足,因为彼此都有婚姻制约,从中得不到真正的幸福。高艳艳看上去温文尔雅小鸟依人,其实个性和物质欲一样强。当她拿着名目繁多的单据、发票,让他签字报销后,他总是一遍遍拷问着自己,拷问着他们爱情的纯度。说到此处余枫的力气好像不够用,直喘粗气:“我现在才知道:好女人就像汽油,一旦拥有就有动力:坏女人就像气囊,一旦用上就有危机......”婚姻和情场的失意使得他一度对女性产生怨恨而数度游戏人生,直到数年后再遇做售楼小姐的美琳,他只想离高艳艳越远越好,恨一时头脑发昏,误己误人!当高艳艳得知美琳插入他们的感情生活时,声言要打击报复。余枫真的怕了,就想暂且周旋维护,但这样他又觉得有愧美琳。他携高艳艳游泰山,欲让大自然的钟灵毓秀涤荡灵魂,然后告诉她他现在的真实心理状态,求她原谅、向她致歉和道别。一路上,他看得出高艳艳发自内心的快乐,以为他们真的回到了过去的梦里。一样的行程两样的心情,这就如夫妻间的同床异梦。这一发现令余枫非常愧疚和不安,但改变不了他向她摊牌的决心。他搀扶着高艳艳避开游客,来至一处飞鸟无迹行人罕至的断崖前,绝没料到高艳艳会头晕坠崖!他曾大喊救命,当发现四周悄无人声时,他从绝望恐慌中渐渐淡定、如释重负,暗叹造物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