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1-7-16 18:21:41 字数:4575
当肖晨费力地睁开眼睛时,她有些不适应这屋子那耀眼的光亮。一切都是白色的,白的刺眼。你醒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肖晨不想说活,她在努力回想,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你好,肖晨,你还认识我吗?随着声音,一张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脸出现在眼前,肖晨想了一下,她笑了,是关鹏。自从他调走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他还是那么笑模笑样,但是从他那比过去低沉的说话的声音中,已经能感觉到他的处世方式正在改变。
肖晨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很好,但没有出声。
关鹏把凳子拉到床前说,你怎么这么傻呀,什么事情也不能这么做,多危险呀。
肖晨看着他,她很想谢谢眼前这位她过去的团支书,谢谢他能在这个时候第一时间赶来看她。但是,她感觉自己发声有些困难。
关鹏挨近她说,我是接到温保国的电话来的,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车间做得太过分,我今天就去你们厂找余书记谈谈这件事。你现在要安心休息,好好养病,什么事情都先不要去想,我会帮助你一切都会好的。
护士走进来说,你该走了病人不能多说话。关鹏站起身,朝她摆摆手出去了。
肖晨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放松的睡过觉,她闭上眼睛,又沉沉地睡过去。她又看见楼上她住的那间屋子,厚重的大铁门,双层的玻璃钢窗,还有那几张丑陋的嘴脸。他们轮流出现在她面前,阴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她。他们还互相使眼色,他们手里都有一本书,那是学习文件。她看到;学习文件放到桌子上时就变成一只算盘。他们同时都在拨打着算盘珠子,互相对着脸奸笑。他们每个人都在说:五十天,一共五十天。她恨那五十天,她要把他们手里的算盘扔到楼下去,可是算盘到了她的手里都变成了书。他们真是一群邪恶的魔鬼!她要放火烧死他们,连同手里的书。冲天的火光让她在惊慌失措中惊醒,原来是一场梦!
黑暗中,肖晨看到了漫天的星星在闪烁,其中有一颗最亮的星星像是黎军的眼睛,在朝她一眨一眨的。黎军微笑着张开双臂向她走来,她兴奋地张开双手向他跑去,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在他的怀里,她什么也不怕,她安然入睡了。
当她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病房里站了好几个人,都是和她在一起工作的同事。大家非常关切地望着她,让她心里感到了久违的温暖。一位叫陆大荣的师傅,关切地对她说,小肖,你还难受吗?你想喝水吗?
肖晨轻轻地摇头,她的呼吸道、食道和声带都有不同的灼伤说话有些费力。
肖晨,你别说话,你点头摇头就行了。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安慰她,替她打抱不平。病房里成了声讨车间党支部的两位书记的会场。这时张进峰走进来,他洪亮的嗓门压住了所有人说话的声音。他提着一只装满了水果糕点的网兜,这是唯一一个公开拒绝参加调查小组的支部成员。他走到肖晨床前,放下手里的东西,带着好听的唐山口音安慰她,鼓励她。这个想尽办法帮助自己的张进峰师傅,是个六八年的转业军人,一米八几的个子,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他心地善良,为人耿直。他的高尚的行为像阳光一样,在无尽的、寒冷的夜晚给她带去那么多的温暖和安慰,他为她所作的那些事,肖晨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对他说过。在那样的环境里,愿意或者说敢来帮助她的人,是在难能可贵。在这里,肖晨见到他,从心里觉得只用谢谢来表达,显得很苍白。她真想不顾一切地拥抱他,大声告诉他说自己非常非常感谢他的帮助,永远也忘不了他的大恩大德。但是,她没有。肖晨起身向他伸出手,他们握住手的那一瞬间,千言万语只化成一个轻微的几乎没有人能看出来的点头。
张进峰以那种长辈对晚辈的关爱,轻轻地拍着肖晨的手说,你不要说话,快躺下,一定好好养身体,没事了,全都过去了。心情好了身体才恢复的快。病房里开始乱哄哄的,大家都想知道这件事的最后结果会是怎样。
护士长带着一名护士匆匆地走进来,让大家不要在这里大声说话,有事请出去说。那名小护士一个劲地轰着大家出去。张进峰临走前笑着向肖晨举起双拳,表示胜利。
在病床上,在这间安静的监护室里,肖晨全身心地放松,她都想不起来自己在来到医院前有多长时间没有睡过床了。现在,躺在这张舒适、柔软的病床上,她可以任自己的思绪随处飞扬。她现在睡觉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西南方向那颗星,这个视角太好了,她可以整夜对他说话,他也可以整夜守在她的身边。
干净洁白的被褥,散发着淡淡地来苏水味儿。透过病房门的玻璃,能看到楼道里亮堂堂的,不时地传来护士轻快急促的脚步声,偶尔还有夹杂着护士委婉地批评病人的说话声。这里是医院,它像一个大容器一样盛放着所有病人的疼痛,却盛放不下肖晨刚刚经历过的的那五十天的屈辱。那噩梦般的日子真的结束了吗?自己现在真的是在医院里吗?我是真的自由了吗?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让她渴望吗?深夜里,星光下,似梦似醒中。肖晨趴在她的病床上低声地哭起来,能够这样低声的哭泣让她感到是一种自由美好的享受!
这把火没有给车间带来什么损失,只是烧坏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因为是在夜间,又是在二层楼上,所以火光很远就能看见,扑救得很及时。肖晨是被燃烧物质中散发的一氧化碳熏晕的,经过减压、抢救,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
肖晨出院后就要回厂里上班了,但是,她的事情最后总该有个结论,这叫车间党支部的那些人犯难了。他们曾十分肯定地在车间大会上宣布过肖晨是在叛逃国外的路上被公安机关抓回来的,可他们手里没有公安机关写给他们的证明。办了五十天的“学习班”,肖晨本人始终不承认自己有过叛逃想法。甚至对那些男男女女肩搭肩,头挨头照相的铁证,她都死不承认那是一伙流氓集团。这些情况对车间党支部都很不利。因为,无中生有会直接影响到支部领导在群众中的威信。车间党支部认为起码要坚持一种说法;即肖晨与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密切,向往西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谎称自己十八岁,与十八岁的解放军小战士乱搞,骗钱、骗物,假冒军人在社会上招摇撞骗。无组织无纪律旷工十天。仅凭这一条就应该给她开除厂籍。
厂党委也根据车间上报的情况,派调查小组到车间进行调查,广泛听取意见,开会认真研究。认为;最真实的只有一条,就是根据黎军家里提供的情况,两个人只是朋友关系,黎军的家人不承认他们在一起同居过,所以只能说肖晨属于早恋。最后为了给车间党支部一个面子,厂委下了一份《关于肖晨同志无故旷工和烧毁车间财产的处分决定通知》她受到了一个警告处分。
肖晨出院的第三天就是党的生日,个别靠政治发家的投机分子,想要揪出一个坏分子向党的生日献礼的愿望就这样流产了。那块《阶级斗争常抓不懈,党的思想大放光芒》醒目的黑板报,背面朝外,在自行车棚旁边立着,为工人的自行车遮风挡雨去了。真正的共产党的组织还是英明伟大、实事求是的。
肖晨出了院,她也没有了家。因为那个年代,家里有人受到处分就是政治上有了污点,政治上有污点的人,会影响到家里其他人今后的政治前途。而且,她不明白的是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要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这个想法让她无法释怀,肖晨住到集体宿舍去了。
肖晨现在的体质很虚弱,将近两个月的精神折磨使她患上严重的失眠症和十二指肠溃疡。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又出大事了。这也是让她最担心的事;自己好象是真的怀孕了,自从和黎军在一起只来过一次月经,那只是见一点红。因为在那种特殊的环境里,她总抱有侥幸也不敢认真往那上面想,觉得不可能会怀孕,更主要的是怕怀孕,不愿往那上面去想。现在她放松下来认真感觉自己目前的各种反应,感觉自己是真的怀孕了。而且,小腹已经开始明显的隆起,她惊慌极了。怎么办?那时要想打胎必须要有单位出具的证明,否则,医院是不收的。肖晨觉得脚下的地在下沉,她真怕自己再次沉入那黑暗的世界。可是,自己怀孕是事实,无法抵赖铁的事实。这一旦让厂里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未婚怀孕,在当时的年代是作风不好,道德品质败坏。就是破鞋、流氓,罪过仅次于反对毛主席。不管你是谁都是死路一条,无人同情。她马上想到黎军的大姐,那个军区总院妇产科的大夫。去找她,这是她唯一的一条求生之路。
她到厂保健站看病,因血压低又贫血还有胃病加上严重失眠。大夫给她开了一周的病假,当天她就赶到北京军区总院。在这里她既不是军人,也不是军属,只能先去找黎明。不巧的是黎明随医疗队下连队去了,同诊室的人告诉她,大概要三个月才能回来。
天呐!三个月,孩子都快生出来了。肖晨感到上天对她太无情了,为什么越怕什么事就越会出什么事?为什么每出一件事,都要把她往绝路上推呢?她在门诊部的走廊里坐着,来往的人们在楼道中急急忙忙地走过,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她想不出一点办法来解决自己目前的困难,在门诊的走廊里她从上午坐到中午,又从中午坐到下午。她很多次都想对匆匆从身边走过的医生和护士说求你们帮帮我。但是始终没有那样去做。因为理智告诉她;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直到侯诊大厅没有了病人,走廊里也只剩她自己时,她才怀着绝望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门诊部大楼。
在医院的大门口,她犹豫着,她认为应该向黎明同诊室的大夫问清楚,黎明最近是否有可能回来。可是,这个问题好像是多余的。她不知是先回单位宿舍休息呢?还是再去找那个和黎明同诊室的大夫,和她说说自己的处境,争取得到她的同情和帮助。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愚蠢的想法;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低头看了一下已经有些隆起的小腹和被Ru房撑得高高的前胸,想到天气越来越热,衣服越穿越少,很有可能今天晚上自己身体的变化就会被人发现,真到那时可就全完了。
绝望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带着强力的磁性要将她吸进去,绝望又像一团烂棉花塞满了她的胸膛,让她很憋闷感觉喘气都很费劲。死是眼前唯一的一条路。她一定要在别人没有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之前,就结束这一切,她要让人家觉得自己是干净的。她又想到,如果自己死了以后,医院验尸怎么办?发现她是因怀孕自杀的,她的家人也会因此蒙羞抬不起头,特别是妹妹和弟弟都不小了。如果要是追究起来,再连累上黎军怎么办?她想,要死一定就死在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最好的方法就是卧轨。对!就这样吧,明天去把食堂饭票全都退掉换成现金,大概能凑将近三十元钱。买一张火车票,要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卧轨,身上不能带任何有关自己的证件,还要写一份遗书,不!不能是遗书,只能是给父母和弟妹写一封信,告诉家人自己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生活,让他们把自己忘掉,就当自己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上。可是,黎军怎么办呢?黎军,自己愿用生命相守相爱的人,他该怎么办呢?想了很久,对,多给他写几封信送到这里来,请别人转给他大姐,再让他大姐每个月给他寄去一封。最后一封信就告诉他我和别人好上了,不喜欢他了。只有这样他才会恨自己,不为找不到自己难过。主意已定,肖晨顿时心头感到一阵轻松。
现在她觉得死真的是一种解脱,是一件快乐的事。把死当成是快乐的事,自杀就是追求快乐的唯一途径。她应该高兴才对,自己现在可以这样自由地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还可以不必躲躲闪闪,从容自如地走进那条柔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可以远离屈辱永远沉睡的通道里去。
看看周围那些晚饭后在亲人的陪伴下悠闲散步的病人,她又希望自己能生一场大病把肚子里的孩子病死,或者能有一种药吃下去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想到自己竟然想尽办法去扼杀一个无辜的小生命,为的是保全自己,而这个生命还是她最爱的人的骨血,想到自己死过一回,还要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再死第二回,她在心里为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的命运感到悲哀。这个世道让她和自己的骨肉成了政治生命中势不两立的敌人。有他无我,有我无他,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想到这里,她像个智障的女人,像个不走运的大傻瓜一脸瘟像地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