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轼之醒来的时候，却见自己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石头下是万丈悬崖。旁边瀑布的水如雨如雾，轻柔洒在他脸上。此地清幽静谧，他一时竟误以为是仙境。

        在远处，有一个简陋的小屋，屋后是一片竹林。两人站在小屋门口，朝着他的方向看。其中一人，身穿红衣，虽是男子，却粉雕玉琢，另外一人，一身黑衣，眉清目秀，平淡如水，沉稳如山。秦轼之见到那黑衣人，顿时心如鹿撞，心道若只是梦境，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叶小单见他醒来，跟段一道：“段大哥，他醒了。”

        段一点头，没有说话。

        叶小单幽怨道：“你怪我多事？”

        段一一愣，道：“没有。我只是在想，该怎样对他。”

        叶小单笑道：“那就好。”然后识趣地退了下去。

        段一还是立在那里，远远地看着秦轼之。他还穿着郡主婚礼时的红色上衣，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苍白的脸上有很多伤痕，白色的头发散乱在背后，发梢还沾着凝固的血迹。本来他的样子，他做过的事，在段一努力的淡忘下，已经有点模糊，但此刻，他才清楚，原来那些淡忘的努力是如此的徒劳。他绝望的眼睛，倔强的嘴唇，还有他的每一个触感，都残留在他的身体里面，成为他的一部分。究竟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忘记一个人？他紧紧握住了剑柄。

        秦轼之却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慢慢向他走过去。隔着那层若有若无的水雾，段一纤细的黑色身影有点朦胧而不真实，如同沙漠里的幻觉，走近就会消失。

        “不要过来。我不想再见到你。”段一转过身去，想隐藏自己的颤抖。

        秦轼之顿了一下。好像没有听见般，又走了一步。

        段一握住剑柄，咬牙道：“你是在逼我杀你么？”

        秦轼之静静看着段一，原来过去对他的伤害，是如此的大。而他，就是段一心上的一条刺。他沉思了一会，终于开口：“既然不能逃避，唯有来个了断。”

        段一心中一痛，叹道：“我隐姓埋名来到这里，也不过为了躲开过去的恩怨。为什么你还是这么残忍，要把一切重新挑起来？”

        秦轼之走到段一身后，用力地吸了一下，仿佛为了让自己永远记住段一的气息：“过去已经是你心里的死结，只有剑，才能解开。”

        段一眼里杀气一闪：“你真的要我杀了你？”

        秦轼之哈哈一笑，道：“你不杀我，我也会杀了你的。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才能得到安宁。”

        段一苦笑，他一直在逃避，在思考着怎么从痛苦里面解脱，却被他一语道破。只有其中一人死了，事情才有个了断。

        他深深吸了口气，掰下一根竹子，用剑削成尖利的两段，一根扔给秦轼之，道：“这次的比武，是我们最后的了断。”

        秦轼之一笑，接过竹子，随便一挥，把竹子震得沙沙作响。

        段一心中吃了一惊。原来秦轼之的内力如此深厚，只是他一直把内力隐藏起来，即使在逍遥楼比武那天，他差点要了他性命的时候都没有轻易泄露出来。原来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这个男人。这个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究竟还隐藏着多少秘密？他迷茫地看着秦轼之，似乎想从他苍白的脸上找到答案。

        秦轼之却冷冷一笑，身形一闪，一剑朝段一刺了过去。

        段一眼中杀气立现，连忙举剑还击。

        悬崖上，瀑布边，小屋旁，竹林前，本是清幽静谧之地，此刻却有一红一黑两道旋风，立在悬崖旁边一块大石头上，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震得竹子全部倒下。翠绿的叶子一部分被剑锋卷起，如利剑般插进了瀑布中，然后随水而去，一部分被卷入漩涡的中心，混在着飞散的水雾，打在两股旋风的脸上。

        秦轼之灵活地躲避着段一的剑锋，一头银丝被剑气卷起，肆意飞扬。他细长的眼睛却从来没有看过他的剑，只是一直盯着他的脸。过了五十个回合，他的嘴唇渐渐发紫，眼里却涌起一股波浪，仿佛眼前的不是生死的敌人，而是他最珍视的爱人。

        但段一却一直没有看秦轼之。他只是通过感觉捕获秦轼之的动作和方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最狠的剑法攻击他。他知道这样会让自己处于劣势，但他竟然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一眼，他宁愿自己被杀掉，或者自己一剑杀了他，把他推入悬崖，也不想再看他的脸。

        想到悬崖，段一猛然一跃而起，一剑插进了瀑布，然后用力一挑，飞泻的瀑布被剑气挑起，卷成一股水柱。然后，他身体一沉，举剑直刺秦轼之的心脏。

        凌厉的剑锋被水柱围绕，汹涌朝秦轼之攻来。秦轼之猛然抬头，直视段一的眼睛，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说什么。

        四目相交的刹那，恐惧如闪电般流遍了段一全身，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他使尽全身的力气把剑收回来，但水柱却继续扑向秦轼之。段一大叫一声，跟着飞身扑过去，想挡在秦轼之前面。

        就在水柱贯穿秦轼之身体的刹那，秦轼之却喷了一口鲜血，僵硬的身体往后一倒，直直地掉下了悬崖。

        鲜血喷得段一满脸都是，他飞快跳动的心瞬间绷紧，粉碎。他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只看见秦轼之的鲜血，跟秦轼之的红衣融成一片浓烈的红色，然后这片红色继续浓缩，变小，最后缩成一滴鲜血，落在深不见底的悬崖，而他的身体，他的心，都追随着那滴鲜血，一起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段一触到那片鲜红的衣角的时候，他的身心均被寒冷的冰水覆盖。他把那具冰冷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愿意跟他一起，永远沉睡在这寒潭中。

        我所犯的最大的错误，是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你一直都在用你的全部来爱我，一直在伤害自己来爱我。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我自由，让我摆脱过去，随心所欲。

        我所犯的更大的错误，是现在才意识到，原来我是如此爱你。没有你，我不再有心。没有你，情、义、恩、怨都是过眼云烟。

        所以，我会陪你去任何地方，陪你一起去阴曹地府。因为从今以后，我没有了过去，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