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安浅笑,从地上拾起衣服,细心地为月笙披上,月笙抬头,一脸受伤。
“………我说了,世上的傻人又岂止你一个………”温柔地将衣服系好。
“………先生…….”月笙垂下眼,泪珠迸出,折射着月光,一滴滴落下,砸在善安的手上。再抬眼,隔着水气盈盈,直直向白秋怜望来,浓浓恨意在夜色中叫人窒息。
白秋怜一惊,只愣愣回望。
善安替月笙罩上最后一件外套,瞟到月笙的眼神,顺着扭头看去,远处的白影僵直的伫立。
微微讶然,复又回过头,犀利的目光直射月笙,月笙惨白着脸,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善安淡淡道,黑曜石般的眼睛冷了几分。
泪珠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月笙眨眼,咬牙,拢紧衣服,低头从善安身边走过,发丝垂下来挡住神情,唯有痛苦从冰凉的指尖传到心里。
白秋怜看着月笙离开,回神时,善安已经走到近前,两个人对视,一时无言——
挪动拐杖,白秋怜侧头想要离开,木拐戳到青石板上,声音清脆得吓人。
刚迈动一步,手腕猛被扣住,反射性想要抽回,却被牢牢攒紧。
善安拉住白秋怜,盯着他的眼,沉默不语。黑亮的眼睛闪过复杂的光芒,然后被巧妙地隐藏起来。
白秋怜冷冷看了看手臂,又抬眼看向善安,对方的眼神变幻莫测,似有幽火闪耀,莫名的热切和隐忍在激烈挣扎,灼热从对方的手指传来,攥得自己生疼……….
白秋怜只能保持不动,手心满是冷汗。危险的气息从善安身上散发出来,带着一丝侵略性,好像夜晚的黑豹在密林中窥视着猎物,叫人不寒而栗。
所以,白秋怜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冷着脸,毫不示弱的回视。
良久,久到白秋怜手脚冰凉,善安微微垂眼,缓缓放开他——
“………我送你回去。”
白秋怜不动声色转过身,倚着拐杖一簸一簸地往回走。
“………你很吃惊吧,月笙并非女性。”走在白秋怜旁边,放慢脚步,语气平淡。
白秋怜垂首,只管走自己的路。
“她生来便与常人不同,既非男也非女,倒是合了她易容的本事,装扮起来容易许多。”善安自顾自又道,眼神却一直盯着白秋怜的侧面。
“刚一出生,她的父母见了都以为是老天惩罚生了个妖怪,便把她弃于荒郊………”
“我对月笙的往事不感兴趣。”白秋怜终于忍不住开口。
善安笑笑,便不再说,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回枫林后的小院。
哑巴侍卫和侍女正在院中,想是发觉白秋怜不在,一脸焦急,看到二人走进,先是一喜,又变得满脸惊惶。
善安淡淡扫视他们一眼,只对白秋怜说了声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
第二日醒来已快晌午,进来的侍女是一张陌生的脸,一言不发。
白秋怜看着她又看看窗外,陌生的侍卫………闭了眼,掩住情绪。
连着几天,都没有人来,白秋怜一个人待在院子中,只有两个哑巴在身边。
一场秋雨一场寒,到了夜晚也不愿待在屋外,徒伴冷风。
腿伤好了大半,不再用木板固定,只是略有些簸,不敢用力睬实。
紧接着,中秋来了………….
侍女无声地帮白秋怜套上长袍,珍珠白色的衣料,上面用银线绣了锦云图案,难得华贵的衣服。
墨发垂顺,肌肤若雪,眉似青羽,眸若碧潭,侍女止不住看他,嘴边满是笑意。
穿过枫林,冀王在自己的院中摆了酒席,没有外人。白秋怜到时,善安,月笙与李仇都已坐定,听到声响,齐齐望过来——
人影缓缓走近,夺了众人呼吸。映了满月,和着微风,轻缓的脚步款款踏过青石,身后漫了一地清华。幽如秋水的面上淡然孤冷,却让人觉得压过花海飞絮的绯艳,胜过雪落红梅的诱人。苍穹一色,衬出这个人来,仿佛隔了轻纱看去,朦胧如微云薄雾,倒似从月上而来了。
赵启哲屏住呼吸,直到白秋怜走到面前。
“………秋怜。”伸手拉住他,才踏踏实实地觉得这个人就在身边。
白秋怜微微行礼,在冀王旁边坐下。
“今日中秋佳节,明月好酒,诸位不必拘于礼数,这里没有外人,尽兴就好。”赵启哲微笑,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油亮的月饼,上面雕出复杂的花纹,刹是好看。几盘小菜,还有香喷喷红彤彤的螃蟹,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叫人十指大动。
善安满是笑意:“如此美景佳时,何不作诗以助兴?”话音未落,月笙先叫起来——
“不好不好!秋月夜,无非是些‘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哀怨愁思论调,岂不扫了兴致。”说着眼珠一转,“不如歌舞为伴,才有佳节的气氛。”
冀王失笑:“你说的倒直白,不过,本王并未请舞团,如何来的歌舞?”
月笙挑眉,看向白秋怜,白秋怜见她望过来,面色一冷,别开眼。
“呵呵,月笙不才,愿献一舞,不过,还要劳烦善先生伴奏。”
“如此甚好!”赵启哲点头,月笙翩然离开去做准备。
“快吃,快吃,冷了便没了鲜味。”趁着等月笙的时间,冀王招呼众人,随手夹起一只螃蟹放到白秋怜碗中。
蟹壳早已敲碎,既入味又易剥,里面蟹肉饱满蟹黄充盈,唇齿流香。
下人拿了萧上来,善安执起,不一会,便有一名女子翩翩走来,面若桃花,巧目盼兮,美艳绝伦,正是月笙。
月笙一见善安手中的萧,先笑了:“说是要欢快些的,竟还用萧,难免曲调惆怅。”
善安也笑:“无妨,我吹得欢快些就好。”
月笙在空地处站定,挑起长长水袖,眉目轻转,风情万种。冀王坐定,等着看。李仇沉默地坐在旁边,眼神飘忽,一副索然无味的模样。
箫声响起,月笙躬身一礼,婀娜舞步轻盈迈开,轻纱飞扬,唇边带着笑意,盈盈水眸似在看人又似幽长。箫声如谷底泉涌,花语倾诉,在空中回荡,扶摇上天。琼楼玉宇,九重天外仙音渺渺。
月光下,舞衣翻飞,摇出一片金黄,如梦的婉约,似水的嫣然,绛唇轻启,眼波中是醉人的媚态,一飘一落,旖妮妖艳。
白秋怜觉得月笙的目光始终未曾脱离他,明明是笑的,视线却带着哀怨和冷意。忽然想起那一夜,在善安面前的月笙,那样不顾一切的想要得到关爱。
旁边赵启哲轻轻拿起一块月饼,递给白秋怜:“…….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白秋怜低垂眼帘,接过月饼:“……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这样说着,李仇淡淡看过来。
赵启哲一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握住白秋怜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良久才苦涩一笑:“……何必如此悲观………”
“明月易低人易散,”白秋怜抬眼,碧眸晶亮,“又何必强求呢。”
冀王的脸一下白了几分,瞪着白秋怜,半晌才僵直着转过头,掩饰般看着月笙跳舞。
曲罢舞终,月笙平抚下呼吸,笑盈盈坐回座位。
“真是好舞好曲。”赵启哲笑得有些勉强,月笙却未察觉,开开心心吃起月饼。
——
“啊!!”月笙一声惊呼,举高手中月饼,“这里面…还有东西?”
众人借着月光看得清楚,咬了一半的月饼露出细腻的馅,里面赫然露出一牙银币,闪着光泽。月笙忙把银币从月饼中起出,仔细看,上面刻着个‘福’字。
“真是好运。”月笙笑道。想是做月饼的师傅藏了一枚,谁吃到便有了福气。
“今年必定好运。”善安也道。
月笙听了这话,笑容却是一滞,飞快地扫他一眼,随即掩盖过去。
白秋怜冷笑一声:“不错,今日好运,今年也是好运。”忽地朗声吟起——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
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
狡兔空从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
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
一时寂静无声,善安阴暗的眼神闪烁不定,月笙怒要发作,却被他一手按住。李仇望过来,嘴边竟噙了笑意,站起身道:“好诗。”说罢,看也不看旁人,拂身离去,身形潇洒。
冀王也淡笑,温柔地看向白秋怜:“……….确是好诗。”厚实的大掌覆在白秋怜手上,传来阵阵暖意。
皓月当空,星辉如钻,千里清光,同一片苍穹下——
东方炎举杯对月,豪饮不醉………
京城宰府,一壶酒两盏杯,温润的笑对空座…………
皇城内,酒宴刚过,清静的院落中,藤椅依旧,伟岸的身影默然伫立………
还有很多人,或悲或喜,或嗔或笑,往昔如风,却不能忘
…………….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胜往年……………
院外枫林已经黄中透红,远远看去,为秋天增了颜色,添了热度。
白秋怜被软禁在院中,对外面一无所知,日子久了,难免有些烦躁。东方炎已经来到附近,只是不知他有何计划………….
“你的腿好多了吧?”月笙踏进来,顶着和白秋怜一样的容颜。
这院子,倒是她来的次数最多,明明是厌恶他的,却总是忍不住来找他。
白秋怜放下手里的书,扫她一眼,不冷不热回道:“好与坏,横竖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关系。”
“那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白秋怜不动声色回视,看了看旁边的侍女,摇摇头。
那夜自己走出院子撞上善安与月笙后,第二天,侍女与侍卫就全部换过,而且…….再也未见原先两人。如今,又怎么可以贸然离开,连累他人。
月笙看出他的顾虑,笑道:“放心,我已经同善先生说过,你总闷在这里也不好,不过…………要变个样子才能出去。”说着,走上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易容面具。
白秋怜苦笑,既然已经决定,何苦来问他意见。便任她在脸上捏拿一阵,照了镜子,一副平淡至极的模样。
“换上衣服,你便是我的贴身小厮。”月笙笑嘻嘻。
“哪有瘸腿的小厮。”白秋怜忍不住瞟她一眼,惹得对方笑意更浓。
等到出了院子,白秋怜才想起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月笙回头,狡黠一笑——
“练兵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