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怜叹了口气,稳住心神。李仇的剑还落在溪边,拖着伤腿,一点点向溪边蹭去。
拾起长剑,归入剑鞘,腿上的疼痛实在无法忽视,只得坐在溪边稍做休息。
口里发涩,想要俯身掬溪水来喝,眼前却浮现出安旭血红的尸首倒在水中,那清澈的溪水犹如带了血腥味,再怎样干渴也喝不下去了。
安冉说,李仇他们很快便会回来。果然,没多久,就听到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人声逐渐接近。
“白秋怜!”李仇看到树旁没人,心底一惊,等移过视线看到溪边的白秋怜,才放下心来。只是,这转瞬的心思变化自身并未察觉。
李仇从那陡坡爬上去,竟然就是离那村子不远的树林,走没两步,便碰到善安派来搜寻的人。当善安知道白秋怜无事时,怔了半晌,才即刻带人随李仇前往,只是言语间带着些微颤音。
白秋怜冷静坐在那里,看着善安和月笙从李仇身后走出。
他和善安对视,两人良久无言,月笙站在一旁,冷冷看着。
众人忙抬了竹椅过来,椅子底部横过两根粗壮结实的竹竿,可以让人架起竹椅。
白秋怜被小心放置在竹椅上,看了李仇,将怀中长剑交还。
“…………没有….发生什么事吧?”李仇接过剑,迟疑一下。
白秋怜转过头,定定看他,碧眸透彻:“没有——”语毕,竹椅腾空,几名侍卫抬着他,稳稳地走去。
李仇垂眼,手中的长剑,剑柄棱角处有一处小小的破损,似乎曾经磕碰过,他记得将此剑交付与白秋怜时,还未有痕迹…………
扫了眼地上,细微处似有人践踏,青草萎靡地躺在泥土中——
“怎么了?”冷冷的声音插进来,一扭头,月笙盯着他。
“没什么…”李仇淡淡回了,跟上离去的人群。
“……你明明有机会杀了他的。”声音从身后飘来,透着寒气。
李仇只是略微一顿,头也不回的走开。
明明有机会的………即使杀了他,扔到无人处,别人也只会以为他是坠崖而死。可是,看着他,满腔浓浓恨意与杀意竟渐渐模糊,拿捏不住了………
善安头一次敛了笑容,只是云淡风清地跟在白秋怜后面,骑着马,看着竹轿一颤一颤,连带着那削瘦的身影也起伏。
接回来,略做梳洗换过衣服,便毫不耽搁地向苏城行去。
依旧是耀眼的白衣,玉色肌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墨丝黑亮,柔顺地垂下。
忽然有些恍惚,这个人,就活生生在面前,曾经真的以为他已经死了…….
心底….真的以为他死了………那个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不过两日前罢了,却已记不清,连怎样度过的都记不清了——
派人去搜,不过是想搜出尸首罢了,或者,搜出一片衣袖,一只鞋,任何一件他身上的东西……………
苏城很快便到了,冀王的人马在城门处排开等候,颇有气势。
进了城,队伍瞬时庞大起来,浩浩荡荡前行,侍卫长在前领路。
苏城不亚于渝安城,城中繁华,只是灾民更多。自从冀王进驻后,有些机灵的看出情势不对,早早离城而去,有些怕惹事的也闭门不出,街上倒也冷清。
善安、李仇等人都骑着马,唯独白秋怜一人被抬着,旁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聚集到他身上。白秋怜面无表情,稳稳坐着,只是心中薄怒。这样明目张胆恨不得敲锣打鼓地迎他进城,分明是做给赵启彻看,做给天下百姓看。
终于,走过长长的街道,前方显露出一座大宅,曾为苏城城守的府邸,只是此刻,完全变为冀王安身之处。
白秋怜微微眯起眼,看到远处朱漆大门早已敞开,兵士排列两旁,一人身着藏青色袍衣,隐隐银丝穿走其上,透着富贵。
看到一行人走到前来,善安等人下马叩拜,唯独白秋怜没有下轿,静静坐着。
冀王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踌躇着,又极渴望地缓缓走到他面前。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又似海市蜃楼虚梦一场。依旧白衣玉颜,依旧是绝世之姿,晶莹的眸子秋水盈澈,眼波流转,却始终没有定落在自己身上。
“……………秋怜………”忍不住低唤。人前英姿勃发的冀王,此刻这一声却说不出的软弱,掺着几乎是哀求的味道。
他知道,白秋怜心底是怨他的,怨他狂妄,怨他不三思而行,怨他不顾手足情深,怨他不怜天下百姓。
白秋怜微微转动眼眸,看向他。似乎………瘦些了…….黑漆的瞳孔,满是企盼和不安,这样低姿态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竟显出淡淡萧然。
良久,细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这幽幽叹息犹如指缝流沙,苦涩而无奈。
赵启哲伸出手,搭在他的手上,紧紧握住——
接风洗尘是免不了的,酒宴菜色缤纷,众人却各含心事,吃的沉闷索然无味。
吃过饭,冀王就挽着白秋怜径直回了房,眼里看着他怎样也看不够,只是牵着的手,指尖冰凉,泠泠清华的面容看不清表情,默默任他牵着。
到了房中,小心地让他坐下。
“…………秋怜。”靠他身边也坐下,轻轻揽住他的肩,手下是不堪一握的瘦骨。
白秋怜抬眼,空灵的眼眸清澈无漾,映着赵启哲俊逸的面容,却让赵启哲无法直视。
“王爷………裘大人在何处?”低婉的声音,轻如微云,重如磐石。
通政使裘勉是当日冀王离京时,赵启彻特地派到其身边之人,此人行事稳重,奉行中庸之道,本意是想让其约束冀王。
赵启哲微微一震,眼神避开去。
“王爷………你可曾想过,杀了裘大人,便再无退路?”白秋怜面露苦涩,直视对方。
赵启哲低着头,半晌才道:“………我早已没了退路。”
“……王爷,您到底为何会任善安为所欲为,为何不顾陛下隆恩,执意反叛呢?”白秋怜握住他的手,低问。
赵启彻刚要开口,又被白秋怜打断——
“王爷,莫要说是为了我。我知王爷待我极好,真心相对。只是此等大事,又岂是儿女情长所能左右。自古夺国者,成者为王,败者必死!王爷还未进京时,我便听闻您与兄长感情深厚,如今,怎么就能恨下心来兵刃相对了?”
赵启哲被他一番抢白,说得怔在那里,良久,猛地站起,在屋中踱起步来。
“………….王爷可是被善安相挟?”冷冷的声音传来,惊了冀王,顿足,直直看向白秋怜。
“这…从何说起,秋怜,你想太多了。”赵启哲勉强一笑。
然而白秋怜的眼神渐渐泛起凌厉,浮上寒气,冰刃般剖开对方的伪装。
“…………我记得王爷曾说善安有恩于您,在鹿城时救了中毒的王爷,所以王爷一直礼遇善安,不是么?”
赵启哲脸色微白,立在屋中不语。
“王爷想必也知道渝安安家安小姐一事了吧?”白秋怜挑眉,完全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王爷的情形似乎与她无二啊。”
“……….秋怜,不要再说了。”赵启哲沉下脸,有些僵硬。
“…………若说王爷之前被其蒙骗,只是后来到了京城,东方大人又怎能察觉不出?王爷到底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为何不说出来?我已来到您身边,难道王爷还要提防我么?”白秋怜口气又软下来,秋眸潋滟,望得赵启哲心悸。
“……….事已至此,不要再问了。即使知道,我也无法回头。”低深的声音,冀王面上露出苦涩。
“陛下一直感怀王爷兄弟之情,血浓于水,只要王爷即刻除了善安,进京领罪,陛下一定会从宽发落。王爷………现在挽回还来得及,莫要让秋怜白白来此一程。”白秋怜见他动摇,乘胜追击。
赵启哲忽然抬头:“……………你来,是为了我还是他?还是说,你已经完全站在他那边了?”冀王与皇帝,你选择的是哪一个……
白秋怜一愣,才发觉自己言语间竟不由自主偏向了赵启彻。
“…………我只是不想你们反目成仇。天下初定,又逢天灾,一番兵荒马乱,叫百姓如何生存?得了天下,失了百姓,如何安稳坐于皇城之上。”
赵启哲看着他,几步走到面前:“秋怜……你在宫中的时日,是否已经让你有所改变呢?”
“王爷指的是什么?”如明镜般的回视,白秋怜坦坦荡荡。
手被一把握住,温热的手掌有力厚实,赵启哲灼热的眼神射过来:“我没有皇兄的权势,可是,我心中把你放得最重。秋怜,不要离开我了………….”
白秋怜一眨不眨,淡淡笑开,犹如空谷幽兰:“……….王爷是想叫我与您生死与共?”言下之意,冀王不会再放白秋怜回去,若兵败,则一同死去吧………
赵启哲面色阴晴不定,只是握住他的手紧了几分:“怪我么?”
白秋怜抿唇不语,温润的眼眸看不出思绪。
“………对不起,即使怪我,我也无法放开你,秋怜。”赵启哲俯下身,吻上白秋怜,柔软的唇太久没有触到,带着些微冰凉,透着说不出的诱惑甜美,轻启牙关,辗转吸吮。紧紧搂住单薄的身躯,想要揉进自己身体里。
…………怨朕么?即使怨,朕也不会放你走的………不知为何,赵启彻的声音忽然清晰地回荡在耳边,到底是兄弟啊,连说的话都如此相似……….可是,在这样说的时候,我的意愿又被搁置在何处了呢?只是把我当成喜爱的物件般占有…….
白秋怜撇开头,避开赵启哲的索吻,眼中似蒙了雾,水气氤氲。
赵启哲心下有些着恼,伸手想要掰过他的脸。
“…王爷,既然如此,就不要再防范我了吧。难道…我连知道的权利都没有了么?”白秋怜不等对方发话,先开了口。
赵启哲愣了愣,旋即面露难色,松了手直起身来。
“王爷……….是不是善安逼您做了什么事?”
“王爷!”一声声催促,听得赵启哲心慌。
“…………是和宫中之人有关吧?”白秋怜冷冷道,冀王一颤。
“和戚家人有关?”此言一出,赵启哲顿时瞪大了眼,薄汗渗出,白秋怜见他如此,心底一沉。
“到底如何?!”忍不住厉声喝道。
“………戚妃的孩子………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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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一片沉寂,仿佛深渊浓墨,吸收了一切声音色彩。
“……….怎么会?”良久,白秋怜才吐出干涩的言语,面色惨白如纸。
“……我入宫那日,就是你殿上受封那日,不知何故喝醉了酒,竟迷迷糊糊走到了后宫,结果犯下错事………”
白秋怜心头火起,猛一拍桌子:“什么不知何故!分明是善安与戚世博相互勾结陷害与你!!”
赵启哲苦笑连连:“……虽是如此,只是明白时,时机已过。”过了时日再说,皇帝又岂能相信,这丑事又岂能压下。
白秋怜强压住怒气,暗自思索。当初已觉得戚家与冀王走得太近,想不到真相如此。只是既然戚妃所怀为冀王之子,神不知鬼不觉,等诞下皇子,日后扶其上位,岂不两全其美,何苦如今大动干戈?
“难道……….”白秋怜欲言又止。
“不错,皇兄已经知道了。”轻轻吁出一口气,隐藏在心中几乎腐烂的秘密一经说出,竟轻松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