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青阙睡到半夜,突然惊醒。最近越来越多地梦到那段往事,也不知是什么兆头。
他又梦到了十六年前去见老师的那夜。
十八年前,他安排人将老师秘密运出国都的时候,老师还没有醒。但他等不到老师醒了,他继任的第二天,他的云鹰就会到位,届时他将更难运作。
云鹰直达天听,他现在做的事已是欺君,若被云鹰察觉那牵连的绝不仅他一人。
而他的老师服用的是历任国师之间秘传的“停息“,可使人在假死三日之后恢复。而今日,算来已经是老师服药的第四日,但老师仍然没有醒来。他不确定老师醒来还需要多久,但他等不了了。
好在,两年后老师传来了密信:安好,勿念。
他放心不下,想去见老师一面。却因为没有老师的允许而不敢妄动,只好避开云鹰频频去信央求老师,允他去见一面。
老师或许是因为担心他的异常被云鹰查觉,只好许他见机行事,千万小心。
机会很快来了。陛下收到暗报,悬溪县令连年贪墨,致使悬溪县民怨沸腾,于是令他暗访临州辖下的悬溪县。
那悬溪县令在他把证据带回国都不久之后就被处决了,他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巧的是,那县令正是临州州守的小舅子。
青阙翻坐起身,心底有些隐隐的不安。似乎有哪里被他忽略了。
他那次去悬溪县,特地宿在老师信中提到的客栈。老师信中说客栈掌柜是他的旧友,只需暗示身份,掌柜便会明白。
果然晚些时候掌柜便来了。来求路经的大人赐药。
因他们一行人入住时,他“不慎”泄露了暗访时所用的邻地国师分府教习的身份,据说家中有久病之人的掌柜便忙不迭地求着教习大人赐药了,还为他换了“最好”的房间,殷勤周到地伺候着。
并不清楚其中猫腻的随行掌事们本打算替主子分忧,但“舟车劳顿“的大人看掌柜求药心切,最终还是松了口,准备亲自赐药,让掌柜晚些时候到房间来找他。
掌柜落下帐子,又谨慎地试探了一次他的身份,便一个人弄出了些双修的动静。
只有双修之时,云鹰才会离得远些。
他屏息听着云鹰撤到房外的声音。
等云鹰撤离,掌柜朝他使了个眼色,手在床上摸了摸,墙上便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黑魁魁的暗道口,可供成年人以跪趴的姿势进入。
他看了掌柜一眼,掌柜对他点点头。他便爬进了那个暗道口,顺着里面的架子往下爬。
架子似乎通到地下,他从架子上下来,面前是一人同的通道,隐隐能看到尽头有光。
他顺着这唯一的路往前。尽头正是刚才看到光源的地方。
他抬头,看到一个井口。
原来刚才看到的光是从井口投下的月光。他就在这口枯井里。
他攀着从井口垂下的绳子翻到地面。
井边不远的地方站着一匹马,正在悠闲地嚼着草料。
看见有人从井里面翻上来,也不惊慌,动了动耳朵,踱了过来。
马上还挂着一个包裹。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衣服和一些简单的易容工具。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只穿着睡前换给云鹰看的袭衣袭裤。
他把衣服穿上,开始动手在脸上涂抹。
片刻之后,与客栈相隔两座院落的院子里,一个面目普通,穿着白衣的男子推开门,牵出一匹骏马,翻身而上,朝着临州城的方向绝尘而去。
老师从国都被送出后一直在临州寺修养,他今晚就是要赶去那里。
快两年的时间,琢磨了这么久,他已经明白过来,或者是老师的身体出了问题,才导致了老师昏睡不醒。
但即使有了心理准备,他在见到自己老师的那一刻,还是被惊呆了。
他那从来算不得同大的老师,更加消瘦了,形销骨立,裹在被子里几乎看不出身形,还在低低地咳嗽着。
“来、咳咳”老师从被子里伸出瘦削的手,示意他过去。
他几步跨过来,将老师的手拢入手心,像是握住了国都冬日的冰雪。他将老师的手放到嘴边呵气,却在低头的一瞬间,一颗水珠砸在了那苍白无力的手上。
“青青”老师叹了口气,抽出手,轻柔地抚着他的发顶。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把眼里快要挂不住的水滴缓下,才状若无事地将老师抚在他头顶的手拉下来,又拢回手心,试图用吹了一路夜风的单薄体温温暖这手心里的雪。
“青青,你已经长大了、咳不能这么、这么任性了。”老师似乎有点无奈,但还是和以前无数次一样,选择了让步、纵容他。
“我不任性您都不让我来看您,还是任性好。“他心疼地看着几乎能被他一只手拢全的两截手腕,“怎么没有照顾好自己呢?怎么瘦了这么多?”说着说着,他渐渐有些说不出来了,喉头又哽住了,“我我还以为您、您不要我了,您睡了好久您怎么这么久才给我写信啊”
老师顿了顿,才慢慢开口,声音又轻又飘,像是烟炉里袅袅的青烟,能被风一吹就散。
“有些累了,便睡得久了些,让青青担心了。是老师不好。”
他又怎会信这样的借口。
禁不住他的一再追问,老师才淡淡地说,自己少了一心根,身体自然弱了些。
老师面色淡然,望着他的眼神还带着温柔的笑意,他却如遭雷击。
他的老师一出生便是双心根,即便国师府数百年的记载里也只得过二三人,六岁便入得推衍盘。天赋自不必说,日后的修炼从未因天赋过人而有所懈怠。到了继任国师之时便已可称当世第一人了,可现在却
失了心根,他的老师便再难于修为一途精进,剩下的一心根不过仅能续命罢了,只能让他的老师像个灵根粗浅的普通百姓一样活着。
“云、赵大人身体如何了?”老师神色犹豫,过了一会才轻声问道。
“哪个赵大人?”他有些疑惑,老师为何突然提及旁的人。
“赵云岫。”老师一字一字地慢慢吐出,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含在舌尖回味一番才舍得说出。
他猛然想起来了,那个以前常来国师府的赵氏族长——赵云岫,多智近妖却天生心根残缺,身体羸弱。那个时候,这个赵大人还有渡王乔冶都是国师府的常客。
他一直记得小时候他去寻老师时见到的画面:那是一个小雪天,老师和赵乔三人在亭子里赏雪。赵云岫靠在老师肩上,阖着眼,唇色几乎透明,却带着安恬的笑意。老师将手搭在赵云岫身侧,与他交握。与他们一桌之隔的,是一向面色冷峻的渡王,这时却连峰棱都柔了下来,眼里是不易察觉的温柔,在老师偶尔看向他时,唇角微扬。
他好似明白了什么,哆嗦着唇,“您您是把心根给他了?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他们?!是不是因为赵云岫?!”
“与他们无关。”
他再要问下去
的时候,老师无论如何不再透露更多了。只耐心地安抚着几近崩溃的他。
再往后的谈话,他已经记不清了。直到他离开,整个人都还是浑浑噩噩的状态,满脑子都是老师的告别。
“青青,我准备离开这里了,趁现在得空,到处去看看,你也不必再写信给我。居无定所,你的信我该是收不到的。而且乔冶生性多疑,我便是死了、葬了,他都要亲眼开棺瞧瞧我是不是躺在里面了才罢休。我们再有往来,云鹰迟早会发现,届时我这欺君之人便是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上怒。
“不必想着为我做些什么,我不需要。我知你可能有自己的猜测,但我可以告诉你,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若不愿,没人迫得了我什么。
“从前的一切,所想所为,循心罢了。于国师白介而言,都不过些生前故人身后事。我不想、你也不必为我去纠缠。你有自己的路,不该为我的前尘烦扰。
“我白介这一路走来,于人无愧要说遗憾,便是没能陪我的青青再长大些。
“对不住。”]
他八岁便被老师接入府中,养在身边,十六岁入门。他的生命里早就融着白介这个人了。他曾经以为他还有很多的时间陪在老师身边,但现在老师要把他舍下了。
他披着月色,在僻静的山路上无意识地走着。
夜风突然送来一阵异响,惊醒了他。
像是人被冷得打摆子的声音,很小很小的咯咯声,还有隐忍的低声哭泣。
这便是他当初在临州寺捡到小安岳的事了。
当时,他被这响动拉回心神,凝神听了一会,终于在风中抓住了那若隐若现的声音。
他循着那声音掠入密林。
越靠近,那声音便越清晰。已能听出是个小童的声音。那声音隐隐有些耳熟。
他怔忡了一下。怎会有熟悉的孩童声音?
忽然想起二哥他们该就在临州,如果他们的孩子也来了他这两年忙于草原上的周旋,最后一次见那孩子是在抓周礼上。
想到这,他猛地加快速度。
借着透亮的月光,林子间依稀可见打斗的痕迹与残破的尸体。越深入,这些痕迹便越惨烈。终于,在一个小缓坡后,好像一切都结束了,迹象没有再往外蔓延。
他站在一堆尸体中间侧耳听着,却突然失去了那个孩子的踪迹。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个孩子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警觉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几息的时间。那孩子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吸声又想起。刚才应是他屏住了呼吸,所以才没有了声息。
他拨开了挡在前面的尸体,露出了后面被挡住的小小窝坑。一个孩子正瞪大眼睛看着他,神色惊恐。
正合了他印象里二哥家的那个孩子的模样。
?
他松了一口气,朝小安岳伸出手,“别怕,你爹爹让我来接你的。”
小安岳不知道是听懂了他的话还是如何,呆了一会之后,把小小的手交到了他的手里。
直到将小安岳小小软软的身体紧搂到怀里,紧贴着这个鲜活的小生命,他才又觉得自己从刚才那个冰冷浑噩的地方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