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余从梦里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不知怎的,她竟又想起蓝田乡下的大院子,外公在擂红糖糍粑,外婆躺在竹制的摇椅上,晃晃又荡荡,嘴里哼着南调,那是不属于蓝田的音乐,是外婆年轻时候的家乡唱词,谢长余听不懂也学不来,只好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手里剥着豌豆壳,等着外公擂好糍粑来炒肉沫豌豆。
蓝田的生活闲适得很,宅子里只住着祖孙三个人。青瓦白墙,石雕门柱,是常见的南边旧时大户人家的房屋,只是建成太久,这么些年又不怎么修缮,最初贝色的墙面已经被烟和雨浸润得现出其它颜色来。石绿的是雨打的霉色,烟黑的是柴洇的痕迹,如同时光晕染,烟雨作画。宅子里的家具也都是难得传承的好物,雕刻八仙过海的鸡翅木中堂条案,画有麻姑献寿的清代画卷,连堂前的两条柱子上刻着的“水唯善下方成海”“山不矜同自及天”都曾鎏了金,只是烈日、梅雨和烟尘早将过往的富贵剥下,剩了干燥枯白的木头两截。
这里是谢长余外婆祖家的遗产。外婆的娘家曾是外县富甲一方的地主,外婆也是真正的闺秀,读过私塾,也上过女子学院,西式教育造就她的躯壳,中式传统温养她的心灵。蓝田只是她祖父的家乡,但后来祖父和叔伯皆被斗倒,死在田埂桃山之中,房屋就被收作集体住宅。外婆的母亲当时嫁在外县,情况比这更不好,虽然家里男丁还在,却礼义尽失,戕害同族。那时候外婆正年轻,外县的娘家里就住进八户人家,房间不足,便由大队领人劈了几处的宽厚木饰,分进各家成了隔断。房间里也都被刷得雪白,难见木居的本色。
因为历史的原因,在外县娘家一同居住的除了两户同族兄弟,其余都是工农阶级,大家生活在一个共同的空间里,逼仄,吵闹。夜半时常会有人起夜,小孩啼哭,夫妻吵架,或者其它不可言喻的声响。所有的一切都在人的眼睛耳朵之下,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各处的雕花木饰也常被人拆解砍下拿去生火,煤炉把房子四周熏得黑黢黢,市井工农的柴米油盐入侵了清雅文气的大宅,喧喧然把它拉进了乡民的烟火气里。
再后来,历史过去了,许多人平反了,房子也收回族里,外婆和她的母亲却被赶出外县的住宅,孤儿寡母的两个人求着过路赶集的人们一段段路捎带她们回蓝田。幸好,当时蓝田家里当事的队长是个好人,认得这是老宅最后剩下的主人,便在大队里提了个主张把房屋租给了外婆的母亲,从此外婆便长久地在蓝田居住下来。
而外公在宅子这事里也出力颇多。贫农出身的外公年纪轻轻就参了军,打过抗美援朝战争,也支援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没读过书,大字也不识几个,因为气性大有冲劲,好几次都扛着枪冲在最前线,受到上级青眼教他行军带兵,也在枪林弹雨里抢下几枚功勋章来。后来因为枪伤后遗症从战场上退休,回蓝田时已经拥有上将军衔。军营临别,上头问他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他拒绝了组织安排去省会休养再挂个职位的优渥待遇,只坚持请求党能让外婆有权重新买回老宅子。
对外婆来说,蓝田的大院子是祖家覆灭的最后留存,是被赶出外县后的唯一安身之所,所以不能真正拿回房屋产权,始终是梗在心中的一根刺,让她无法真正畅意地生活。而外公与外婆的缘分也和宅子有关,年纪很小的时候宅子里办过寿席,虽然地主家的宴会普通农民没法参加,但对孩子们是不设限的,大门外专门摆有派饼添福的桌子,专给路过的孩子们领去吃,就是这时让外公遇见被大人领着进门的外婆,从此一个糙孩子心里升起了明月,月光长久不息。
两人在蓝田这样一住就是一辈子,直到过世都没有红过脸,恩爱始终。
梦里的夕阳金红灿烂,穿过两棵桂树摇曳着的枝叶,带着柔和的光晕披在亲人们身上,院子里摆满了外婆自己养的花,并不名贵,长势却都很好。南方的花朵自带娇俏的劲儿,三个人一起从后山采下的野山兰已经发了许多新叶,挤挤攘攘地占据住整个瓦罐,等天气再好一些,或许就可以分盆了,山里开出的花不用关怀太多,随它生长,开了春只这一株就能分出三盆。院子正中立着的瓷缸里是一株果石榴树,花开的时候是酡颜色,比正经的石榴红还差些,不过花落了结的果子一样好吃。四周的角落里还长着许多野花,大多是移栽或者花败时遗落了种子,花朵们的生命顽强地让人敬佩,迎着日光雨水,无需多久就能四下扩张。黑肥的土壤表面还撒着些玻璃珠子,阳光照耀下闪着光芒,那是十多岁的谢长余放着的,是她在蓝田这些时间从同龄小孩们手里赢到的,是她的年少。
从蓝田的梦里醒来,她还有些恍惚,眼睛聚焦了几秒才看清此时身处何地,四周的样子已不是梦里的悠闲小院,谢长余又合上眼,心下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