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奈在冷潮的被窝中醒来，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床头柜的手机，结果摸了个空，他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不是读博的那时候，并不需要早起赶去研究所。

        伸出去的白皙胳膊在晨寒中起了一层小疙瘩，林奈坐起身，望着陌生的环境茫然了一会，脑子一片空白。

        昨日强撑的淡定情绪已经分崩离析地差不多，他再一次意识到，现在周围数百公里的范围内，只有他一个人，奥，还有一条鲜少露面的人鱼。

        曲起腿抱紧自己，林奈眼睛一酸，埋首于胳膊之中，他虽然向来习惯独来独往，但他并不是喜欢离群索居的，被抛弃在大陆和社会之外，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被子冷冰冰地，卧室内仿佛一点暖意都没有。几分钟后，细小的呜呜声从林奈的胳膊内传出，像是失孤的幼崽，迷茫而恐惧。

        不过林奈也没能难受太久，饥饿的胃肠迫使他下楼去吃了点速食罐头，等填饱肚子后，低落的心情也消退了一些，此时咸腥的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送来，林奈闻着这熟悉的味道，总算提起了点精神。

        在卧室里洗漱完毕后，林奈转移到了望观察室，坐到同倍望远镜前，开始一天的工作。

        环绕小岛的这片海域叫做圣引海，他的工作其实单调无比，就是观察这片海域中生活的一位人鱼，附带记录圣引海中的海洋生物种类和习性变化，然后定期通过卫星电话向研究所汇报。

        虽然说是附带，但第二项才是他将来主要要做的事情，毕竟人鱼太不常见，圣引海的这位又尤其不爱出现。

        用望远镜把目所能及的海面都扫过一圈后，林奈收回目光，看向岛上的正对了望台的那片金黄色沙滩，沙滩上有一大块黄黑色的物体，十分醒目。

        昨天来时林奈就注意到了，除了直升机起降台，岛上就这片比较平整，长期海水冲刷带来的细腻沙粒，软软地铺就了这岛上的微型黄金沙滩。

        透过望远镜，林奈清晰地看到了那突兀的物体，像是蒙着防水油布的一艘快艇。

        林奈心中一动，下楼跑到沙滩上确认。果然他没看错，油布下就是一艘船，但并不是快艇，而是挂着油机引擎的普通渔船，是钢制，有些生锈，但材质不错，明显还能用。

        看了看船，林奈又看了看海面和天空，万里无云，风力偏弱，今天无疑是个适合出海的好天侯。

        回楼拿上音响和一些仪器工具，林奈简单地就地检修了下这艘渔船，虽然油机没有坏，但没有汽油，它也派不上用场。好在船上还有两个船桨，船也够轻巧，最起码林奈能划得动。

        林奈用拖绳将小船拖到浅水之中，随即跳上船开始划动船桨，小船不紧不慢地晃了两下，徐徐地往前驶去，进入了属于人鱼的世界。

        人鱼的领地意识很强，已经有不少例人鱼伤人的事故，无一例外都是因为人类闯进了人鱼的海域之中。虽然人鱼从来不会靠近有人类活动的小岛的几百米之内，也就是有所谓的“安全区”，但谁也不知道安全区有多大，林奈也不清楚这位圣引海的人鱼，到底留给小岛多少的回避空间。

        林奈小心翼翼地划着船，音响则在他身后大声地唱着歌，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小偷，蹑手蹑脚地闯进守卫森严的银行保险库，手里还拿着循环播放‘我要盗窃’的扩音器。

        现在他距离小岛已经有两百米了，船划得越来越慢，最后他干脆停下，任船在海面上飘荡。

        洋洋洒洒的阳光透射着海水，水面如一块澄净的蓝宝石在浮动，林奈眯着眼看向远处，耐心地等待着，今天他有充足的时间来验证自己的猜测：人类和人鱼是可以沟通的，哪怕语言不通。

        漂流了近一刻钟后，四周依旧毫无动静，林奈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环顾一周，空无一物，他打算换个地方试试。

        顺手把音响抱在怀中，林奈正要低头关掉音响以节省电量，忽然，一阵细微到极易被人忽略的水声从身后传来。

        林奈急忙回首，先是被阳光刺得眯了下眼，接着就感觉到脚下的小船左右晃了几下，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歪，他不得不整个身体前倾，手则扶上船侧保持平衡，勉力不让自己跌落水中。

        不过林奈也没能稳定多久，等他抬眼看向前方，模模糊糊中看到一位立在水中的人鱼时，立刻就忘记了自己的糟糕处境，激动地往前探身想要看清。

        “哗！”

        手一软一滑，林奈一头从小船上栽下去，溅起一大片浪花，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四肢飞舞，狼狈无比。

        没错，作为一个海洋生物学硕士，林奈并不善水，仅仅勉强够自己不被淹死而已。

        虽然在海中上下翻滚挣扎，但林奈并没有扔掉左手抱着的音响，仿佛溺水者手中的救命浮木，被他死死地抱在怀里。

        终于偶然间一抓，林奈抓住了小船旁悬挂的拖绳，用力一抻，脑袋终于露出了水面，他呛了几口水，气还没喘匀，滴着水珠的睫毛颤了两颤，就看向那位突然出现的人鱼。,?

        被水模糊的视界中，那半个人影似乎格外清晰，黑色的长发及腰而洒，匀称的肌理线块分明，极其俊美的面孔冰冷淡漠，只露出上半身的人鱼面向着他，逆光而立，有如神祗。

        经过刚才突如其来的变故，号称防水的音响早已沉默，林奈在寂静中同人鱼对视，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被那双银灰色的眼瞳吸去，人鱼的美丽和气势压迫着他，让他几近窒息。

        一波冰凉的海水冲过，让林奈回了回神，他弱声道：“布布兰特。”

        布兰特，是他们人类给圣引海的人鱼起的名字，在古德语中，意为‘妖精’。因为布兰特既神出鬼没，又俊美得惊人。

        人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水珠一颗颗从他裸露的上身滑落，顺着优美而深刻的线条滑落，最后没入海中。

        林奈大气不敢出，眼神怯怯地看着名为布兰特的人鱼，嘴努力张了几次，却一点发不出声音来。

        除去那些被人鱼划开肚皮的人，现在的林奈应该是自发现人鱼以来，世界上距离野生人鱼最近的人类，没有之一。

        但眼下他并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布兰特，脑子里回荡着夸赞美貌的词语，心中装着带着恐惧的惊奇。

        布兰特冷冷地盯了林奈一会，和他的同类对人类既有厌恶又有好奇不同，布兰特对人类毫无兴趣，当然，他对同类也向来很不在意，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伴侣。

        但情感上的淡漠并不能冲淡生理上的需要，布兰特昨日刚从燥热中醒来，就听到了小岛方向传来的同类歌声，因为电噪和变形而十分刺耳。

        很久以前他听过这种音质的声音，也知道是这音色属于人类的某种创造。歌声还在继续，没由来的让布兰特燥热更甚，这陌生的冲动让他有了点罕见的恼怒。他摆尾冲向小岛，但没等他游到足够近，歌声戛然而至，而他只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背影。

        虽然有预感人类不会暂停太久，但没想到平静这么快被打破。

        布兰特并不想在人类面前现身，但持续的歌声让他

        不得安宁，这种变调的歌声对这片圣海来说简直是种污染，然而他却不受控制地被歌声催动了欲望。

        片刻后，布兰特阴沉着脸，甩尾上浮，想看清楚这个胆敢闯进他领地的冒失鬼到底是谁。

        眼前人类的短软头发湿透，碎碎地贴在白净的额前，深棕色的眼眸不错眼地看着他，身体缩在船舷旁，左手还抱着一个笨重的黑盒子，右手抓着头顶的粗绳，姿势可笑，动作中充满戒备，却没有要逃跑的意思，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地想靠近自己。

        一位非常弱小的人类，却是为了他而来。布兰特顷刻就下了判断。

        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布兰特想起圣引海的那些海豚幼崽，明明怕他怕得不行，却还是抓紧一切机会随游他，偷瞄他。

        怒意几乎瞬间就烟消云散，布兰特淡淡看了眼黑盒子，确信这东西再也不会发出让他心烦的声音后，便轻盈地侧过鱼尾，准备离开。

        可林奈误解了布兰特的意思，他以为自己要遭受攻击，不由小小地惊呼一声，竭力往身后的小船凑了凑，缩小自己的体积。

        布兰特回眸瞥了他一眼，喉咙中发出短促的歌声，眨眼间就俯身消失在海面之下，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

        霎时海面平静如初，林奈在水中泡了片刻，不敢置信地盯着布兰特消失的地方，眼神一如刚开始不敢置信的发现布兰特出现的身影。

        布兰特这是什么意思？就在他面前亮个相？他唱的那两个音节什么意思？欢迎来到这里，以后请多多关照？不对，两个音节能有那么丰富的意思么？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中纠缠，直到一个大浪冲过，打了个激灵的林奈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往小船上爬，然后手忙脚乱地往回划。

        他得回去汇报这件事！带着兴奋和激动，林奈划得飞快。

        一个人鱼！他居然看到了布兰特！还是在五十米之内！

        进入港滩时，船体本应该减速缓停，但林奈根本无暇顾忌这些，依旧滑动船桨，借着海浪的推动，小船一下子冲到沙滩上，钢制的船体发出沉闷的扭裂声和摩擦声，猛地止住，半截船身都深深地陷进沙中。

        从还未停稳的小船上翻下，林奈挂着一身的水，踉踉跄跄地往楼房那边跑去，他冲进实验室，拿起卫星电话，哆哆嗦嗦地播出号码，想要跟研究所汇报他近距离看到人鱼的奇景。

        但是连播了几次，电话里总是传来接不通的忙音，着急地原地转了两圈，林奈才想起今天不是他的联络日，除了能发送紧急求救信号，他什么信息都送不出去，得等明天例行汇报才行。

        长泄一口气，林奈坐到地上，手里虚虚地握着卫星电话愣神，各种情绪如潮水般退去，胳膊因为使用过度而隐隐发酸，但林奈没有在意，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布兰特的面容。

        直到最后林奈回过神来，身体已经冻僵得差不多，他只得硬撑着站起来，浑身的关节都在咔嚓咔嚓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

        看来只能等到明天了。林奈不甘心地放下电话，手脚僵硬地走到楼梯前，艰难地上楼回到卧室洗了个澡。

        还好今天太阳不错，昨天又已经把楼顶的热水器修好了，所以热水还算充足，林奈心不在焉地冲洗着身体，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他和布兰特相遇的画面。

        今天的观察人鱼的工作，他算是超额完成了。

        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过完了剩下的半天，晚饭吃到一半时，林奈才发现自己干吃了一整罐豆鼓鱼罐头，喉咙里满满地都是铁锈味，连喝了三杯水才压下去呕吐感。

        直到晚上躺上床，林奈还觉得鼻尖萦绕着豆鼓油的腥味。

        本以为终于能通过睡觉来逃避今天的昏沉心态，可没过多久，林奈就无奈地发现他根本睡不着。

        无论他闭不闭眼，布兰特的身影总是在他的想象中浮现，而且越逼越近，直至欺到他身前，想象之中，银灰色的澄瞳紧紧地盯着他，完美而充满力量的身体挡在他的面前，人鱼浑身都散发着侵略性的气息，但并不是那种想要伤害他的意图，而是

        林奈猛地从床上坐起，深呼吸几口，然后下床，光脚走到窗前，昏黄色的窗帘被拉开，夜色中的大海缓缓地铺陈在他面前，无边无际。

        夜晚的海景并没有想象中的黑暗，今晚的月色很好，海面起起伏伏，折射着粼粼月光，水面上银光细碎，像是鱼的灰鳞，又像是布兰特的眼睛。

        蓦然间，林奈扑到窗前，透过玻璃窗看向离小岛不远处一块小小的礁石，他努力地看了片刻，但除了刚开始看到一小点的普通水花，最终什么也没看到。

        林奈不甘心地又看了两眼，确定那里确实空无一物，这才收回目光。

        ,

        不对啊，他刚刚好像看到布兰特

        林奈一顿，心中苦笑着自嘲道：真是魔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