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静日意相同
书名: 一寸相思一寸灰 作者: 意展眉 分类: 言情

        沉沉初夏午后,院中静无人声,偏东南角上本植着一株水桐树,浓荫如冠,蔽日遮天,覆满整个院子,只一星点粘腻的阳光,稀疏落在青石板地上。宁寰转过影壁,只见矮墙旁一架荼靡开得十分恣意,一朵一朵白色浅黄色的大花,掩在层层翠障里面,美丽得有几分骇人。古人说,荼蘼是暮春最后盛开的一种花,荼靡过后,再无花开。“开到荼蘼花事了”,宁寰忽然想到这一句诗,心里无端有些怅然。

        已经五天没见到她。这五天宁寰虽然事情杂乱,偶一静下来,总是想到她。

        她起身了没有?可用过早点?前一日走时吩咐厨下做的桂莲糕可合她胃口?

        此时她定然坐在书房窗下读书。那日去时,窗下高几上摊一本《珠玉词》,词句瑰丽处圈圈点点,她却坐在旁边椅上只顾托腮微笑。

        她有没有去街上听戏赏灯?记得那一天雅生楼里,叶安荷正唱到《牡丹亭》中《惊梦》一折,因唱作俱佳,叶安荷又有个浑名叶惊梦。他自台上轻舒广袖,巧启珠喉,低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在台下神气专注,欲语还羞。他看在眼里,只觉她面上粉光若腻,眼中明波清流,无限娇柔。

        宁寰紧走两步,来到正房廊檐下,只听屋里一片宁静——她只怕还在歇中觉吧?便放轻脚步走进屋中。香微却正打起帘子从里间退出来,转过身来看到宁寰,倒楞了一下。

        宁寰见香微眉头拧了一拧,欲言又止,又见她手中托盘里黑俨俨半碗汤药,不禁心里一惊,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瞬间反应过来,对着里间抬了抬眼睛,压着声音道:“病了?”香微只轻轻点一点头,旁边宁寰便又道:“什么病?几天了?”香微翻着眼睛看了宁寰一眼,方淡淡的道:“难得宁公子还念着,我家公子只是中了暑热,前儿请大夫来瞧过,吃了两服药,这会子已经松快多了。”

        听见这样说,宁寰方稍稍放下心来,旋即又道:“我这才几日不到,怎么就病了?”又回头瞧了瞧正打门外进来的同兴,道:“你们两个怎么也不着人来传个话?”香微心里原就有事,搁了这几日,正老大不痛快,此时听了宁寰这几句话,便再也忍不住,黑沉下面孔,哼了一声冷笑道:“宁公子教训的是,公子生病原是咱们做下人的素日服侍得不尽心。可只一样,我倒是想打发人来回宁公子,可您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倒叫咱们往哪里告诉去?咱们人生地不熟,不见得要满章平城问去。”说着抬脚绕过宁寰就往门边去。一面走,一面嘴里嘟嘟囔囔:“要来时,日日都来,亲热劲儿,一个不来了,就化冰似的音信全无,何尝着人来咱们这里传一句半句?如今把人呕病了,倒想起来说这样的漂亮话,给谁听呢。”

        宁寰自小到大,无论长辈下人哪个对他不是恭恭敬敬,何曾受过这样的抢白?一时涨红了脸颊立在当地。他手里本拿着那把湘竹柄扇子,气头上也不知怎么一使力,扑的一声,竟把扇尾缀着的琉璃麒麟兽扯将下来。

        这一下连同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低头看看攥在手里的麒麟,反倒瞬间冷静下来。一转脸见同兴立在身旁,眼睛里几分惊恐神色,便知道自己是失态了。当下和气的道:“你别怕,不碍的,良喜说的原也有些道理,我且不会同他计较。”说着一面往外出了屋门。方走到廊下,又想起来一事,转身朝同兴招手道:“你来。”

        同兴一贯知道香微的脾气急如爆炭一般,方才见她脸色古怪,就知道大事不好,不停对她使眼色,她却只做不见。如今把话说的又急又狠,自己倒一阵风似的走了,留下他在屋里干着急,偏生又见宁寰气极了损毁东西,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想到宁寰却自己好了。如今见宁寰招手,便跑过去垂着首立在宁寰身旁。只听宁寰道:“待会你们家公子起了身,你到后院抱厦厅里告诉我一声,我一准儿在那。”同兴低下头道了声是,又见着宁寰移步出了月亮门,方松下一口气来。

        宁寰一路到了后院抱厦厅,沈默安正在屋中听掌柜回话,见宁寰走进来,连忙称了声爷起身退到一边。宁寰径直走到厅中正座旁,伸手将扇子并麒麟坠子往旁边桌上一撂,回身往椅中一坐,面色如常却只瞧着下面沈默安等人,也不说话。

        沈默安何等明白之人,虽垂手立着,却暗暗向后面的掌柜弹了弹手指,那掌柜便却行退了出去。又等了一刻,方听宁寰道:“从今后,若有事耽搁不能过来,你也不必来回,打发个妥当人过来告诉一声吧。”沈默安一听这话不禁啼笑皆非——这等事情看似容易,实则极难。他那里每天事情多多少少没个定数,来与不来还不是他一句话。若遇上那边留住不能出来,自己在外面又怎么能知道?但饶是这样,他也只能低头断然应道:“是。”

        苏颜华歇到未正二刻方才起身。香微上来伺候了更衣洗漱,又替苏颜华结好髻子,趁势往镜中偷了一眼,见小姐神色甚为愉悦,便低声道:“姑娘,才刚宁公子来了。”苏颜华怔了一下,笑道:“偏这么巧?逢着他过来,我十回倒有六回在睡觉。”说着就欲出去相见。

        这日天气晴热,她身上只穿了件松绿纱白绢里镶边盘领衫,下面一条牙白色素绫云纹暗花裤子,只见她将衫子下摆微微一提,一抬脚,却见脚上仍汲着一双拖鞋,便走到床边去换鞋。香微连忙跟过去蹲下替她拉起鞋跟,一面道:“听同兴说,宁公子知道姑娘在歇中觉,就到后院抱厦厅去了,临走吩咐您起来就去回他呢。”苏颜华此时一颗心早不知道飞到了哪一处,只顺口嗯了一声。香微只得又怯怯的叫了一声:“姑娘。”说着顺势便跪下地去。

        苏颜华见状倒唬了一跳,忙拉她起来,一面问:“究竟什么事,也值得你这样。”香微便将起先之事对苏颜华和盘托出。苏颜华听了吃惊之余气得跺脚道:“你何苦骗人家?你忘了人家当初怎么帮咱们来着?如今你住的舒服,吃得适口,就长了体面,倒和人家发起狠来。”又叹口气道:“你这样子一闹,却叫我什么面目再去和人家相见?”

        原来苏颜华并不曾患病,才刚宁寰所见的不过是祛暑除热的药茶。因香微气他这几日音信全无,害得苏颜华悬心,便顺口扯了个谎骗他。只见香微重又跪下,拉着苏颜华的衣襟道:“香微知道错了。求姑娘念在咱们主仆一场,好歹饶了我这一遭吧!”苏颜华道:“上哪儿学得这么涎脸泼赖的?你几时得罪我来,我罚不着你,也犯不着饶你。你想着怎么去求宁公子是正经。”香微却笑道:“宁公子气量大,早饶过我了,他还和同兴说我的话有道理。”

        正说着话,却听外面同兴的声音道:“公子,宁公子来了。”苏颜华气犹未消,瞪了香微一眼,站起来就往外间去。香微连忙爬起来,抢上一步打起帘子。

        宁寰见苏颜华出来,站起来拱手道:“告罪告罪,双阁患病,我却分毫不知,也没过来探望,实在羞愧!”苏颜华忙笑着还礼道:“岂敢岂敢!我这里正要和宁兄告罪呢。方才是良喜和宁兄说的顽话,我并没有病。”又沉下脸向后面道:“良喜!还不过来向宁公子请罪!”

        宁寰方才气头上,未及细想,去抱厦厅的路上便把这一层想透了——若她真的病了,延医吃药,必会惊动掌柜,掌柜自然打发人来回沈默安。沈默安又焉敢不告诉自己知道?定是她见我这几日没有过来,心中忐忑,被下人瞧出了行迹,故而拿我撒气。想到这里,心里竟然十分熨帖快意。因见香微苦着一张脸磨蹭过来,先就摆了摆手道:“既然是顽笑,哪有怪罪的道理。”谁知香微立时笑起来,对着宁寰行了一礼道:“谢宁公子!小的这就去给宁公子沏茶!”说着向旁边同兴递个眼色,两人一同避出屋去。

        苏颜华见屋忽然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不免有一点尴尬,便对宁寰笑一笑道:“这原是我的错,是我没将下人管束好,还请——”

        “双阁,”宁寰忽然神色凝重打断她的话,“若将来我有事情一时不能和你解释,你会不会就此和我生分了?”苏颜华听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心里瞬间起了一阵恐惧,半晌方回过神来,脸上不由也正色道:“不会。你必然有你的道理。”宁寰点一点头脸色稍缓,旋即眼波一闪又问:“那若事后我来跟你解释,你又会不会听我解释?”苏颜华心中蓦地涌起一些莫可名状的感觉,仿佛有些欢喜又有些忧虑,怔了一怔方抿抿嘴唇道:“会。若你并不重我厚我,也不必和我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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